- 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精裝版)
- 黃仁宇
- 11字
- 2019-01-04 02:39:07
第一節(jié) 稅收結構的復雜性
復雜的程度:以順德縣為例
1585年版的《順德縣志》中的《食貨志》部分講到,該地佃農通常是每畝土地向地主交納2石稻谷(unhusked rice),相當于0.9石的稻米(husked rice)。由于基本稅率估計為每畝0.03石米,則征收部分只占田主收入的1/30。由于佃農與田主五五分成,實際上稅額也就占農作物總收成的1/60??h志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還會有稅收過重的抱怨呢?當代史家也許會問同樣的問題。然而,在回答此問題之前,有必要描述一下稅收估算的地方背景。
順德屬于廣州府,位于現在西江東南岸的廣州附近。這里的氣候和土壤都適合種植水稻。丘陵土地只占本區(qū)稅田面積的8%。1581年,為了重新分配稅收,進行了一次土地清丈(張居正的土地清丈,見第七章第三節(jié))。像其他地方的情況一樣,直到那時,縣里的稅收估算還很不合理。雖然官方的記載顯示,官田有48313畝,但實際上,這種公共財產無法確知。納稅人被分為較高和較低的等級,然而,納稅大戶到底占有多少最初曾是官田的土地無法確定。同樣,納稅小戶對他們的土地是否擁有清晰的產權,也是不能確定的。換言之,土地的使用和占有變得混亂,官租很難與民田正賦區(qū)分開來。賦稅額的差異與地力也沒有多大關系。土地清丈結束后,縣衙最終承認官田已經喪失,這一點顯然得到了中央政府的認可。隨后,所有登記的地畝都被視為民田。缺失的官租就由所有新注冊的民田田主共同分攤。充分利用土地清丈的成果,使得正賦在全部田主中進行了重新分配。因此,帝國政府分配給縣里的稅額就平均地分攤到所有納稅人頭上了。
重新分配無疑是很大的改進。由新田主共同擔負官產流失的決定,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批評,但盡管如此,分到每個單獨納稅人頭上的數量卻是微不足道的。
稅收評估的新規(guī)則既公平又簡單。它主要包含以下三項:
(a)根據地力,把縣里所有應納稅的土地分為上、中、下三等。山地被列為下等。上等田的基本稅額為每畝科米0.0404石;中等田每畝科米0.0273石;下等田每畝科米0.0172石。
(b)無論納稅田土的分類情況如何,每畝納稅0.0094石糧食,用以補償流失的官米損失。
(c)將7%的加耗添加到田賦中以彌補管理損耗。這適用于正稅和余租??h志中的正稅是指民米(civilian rice)和官米(official rice)。為避免混淆,在以下的段落將采用這兩個術語。
列出這三個主要規(guī)定后,縣志修纂者沒有進一步記述從各類土地中可以征收的官米、民米和加耗的總數。很奇怪,他們回避了如此簡單的數學計算。他們只需要算出精確的民米稅率和官米稅率,再加上兩者之和的7%。據此可以算出上田的稅率為每畝0.053286石,中田為每畝0.039269石,下田為每畝0.028462石,這個比例接近于5∶4∶3。
事實上,這種計算幾乎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因為到1585年,這個縣的所有賦稅都是用白銀來交納。民米與官米之間的折納比率有一些差異。前者按每石米0.6028兩白銀進行折納,這接近于16世紀晚期的市場價格;后者則按每石米0.2653兩白銀折納,對于納稅人而言,這是相當有利的。這使得收稅手續(xù)相當麻煩,但并沒有妨礙對全部稅額的計算。惟一不同的是,此次7%的加耗被分開追加。當分別加耗后的官米和民米款項合在一起,就構成了全部的稅額。這種計算顯示,上等田的稅額估計為每畝0.0287262258兩白銀,中等田為每畝0.0202767782兩白銀,下等田為每畝0.0137623186兩白銀,三者的比例接近于4∶3∶2。
可能會產生這樣的疑問:為什么如此重要的數字竟被縣志忽略了呢?同樣令人不解的是,為什么當官田流失后,民米與官米兩種稅名仍然保留,并有與之相適應的不同折納比率呢?第一個問題在這里可以得到完整的答案;第二個問題將在下文“復雜的原因”一節(jié)中進行討論。
應該牢記,明代任何時候都沒有將白銀宣布為官方標準。國家仍然以糧食的石數來作為基本的財政單位,為了保持帝國財政體制的同一性,地方官府也只能如法炮制。即使糧食和白銀之間的折納已經很普遍,在理論上卻不能保證當中央政府遇到突發(fā)事件時,不會命令州縣官員把一定數量的糧食運送到另一個地方。出現這種情況時,折納比率就會被丟開,而加耗比例也會被修正。在縣志中被大略描述了的稅收則例,迄今為止,事實上都包括永久性規(guī)則和臨時變通性做法;它們都遵從中央會計制度和地方慣例。在當時的情況下,以糧食石數分配到州縣的全部稅額,都可以被視為永久性稅額。民米和官米的基本分配比例,原則上與整個國家的標準一致。然而,本色折銀,7%的加耗,以及復雜的折率,都要服從于后來的調整。
而且,上面以白銀計算的稅額在小數點后都包括十位數字,這并不是單個納稅人上交的實際數量,而僅僅是一個大致的標準。稅收結構還必須與役的部分攤入相適應。1585年,順德縣有七項主要的役(每項又可以分為兩種或更多的部分),都全部或部分地按田土來征收。與其他地區(qū)二十多項附加稅相比較,這算是簡單的了。這部分是由于廣東省按察使(應為巡按御史。譯者)潘季馴的努力,他積極地推動稅收的簡化(第一章第一節(jié))。1559年,潘季馴要求其下屬在所有轄區(qū)內都推行均平銀,這與一條鞭法改革很相近。
縣志顯示,順德通過三條渠道征收均平銀。其一,由全體壯年男子組成的納稅人構成,即“丁”。其二,以每田五十畝加一“丁”的均平方式進行收稅,形成抽象的“丁”。這個稅額添加到所有的“丁”的頭上。其三,額外的“隨帶(piggy-back)”稅,被添加到每石民米正稅的征收之中。
此規(guī)則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它包含了人頭稅與財產稅,前者以第一條渠道為其稅源,后者則以第二條和第三條為其來源。但第二條和第三條卻不能合并起來,因為它們體現的是不同的稅收原則。以五十畝納稅土地為征稅單位只涉及了面積,而不管地力如何,它的目的在于使稅收具有廣泛的基礎,確保每位田主都為他的田畝數付出他的那一份。少于五十畝的田主同樣也要付抽象“丁”的相應部分。另一方面,增加到民米上的總數,既反映了土地面積,也反映了糧食產量,并以后者為其重點。一個要交納大量民米正稅的人,可能是因為擁有較好的土地,并具有很穩(wěn)定的糧食來源,而未必就是因為他占有大量的下等田。既然均平銀意味著這個人既要按他的田產,又要按他的糧食收成來兩次納稅,這一制度就意味著是累進稅制。在理論上,即使富有的田主將他的財產分成很多的小塊土地,或者以不同的名字來登記,也能有效地實施這一制度。
均平銀用于支付知縣每年的辦公管理開支,并代替了一部分里甲正役。與此相似,用于取代各種勞役而征收的均徭(第三章第二節(jié)),也同樣由知縣掌握。在縣志出版的時候,還沒有跡象表明,這兩種役會合并,因為均徭征收剛由五年一征改為一年一征,而且方法還沒有固定下來。均徭也吸收了人頭稅和財產稅的特點,然而它是由兩部分,而不是三部分演化而來的。它是基于丁的征收和加征民米的附加稅,但省去了每五十畝納稅土地轉為一個抽象“丁”的部分。理所當然,它的比例與均平銀也就不同了。
另外,在工部的監(jiān)管下,該縣還辦納上供物料。這些物資的一部分以實物的形式,由知縣派人解運,一部分折銀支納。由于會計預算體制是基于預先分配而不是征收后進行分配,這種估算仍然包括各自分開的三項(宮廷供給,實物;工部物料,實物;工部物料,現金),每項都涉及了對官米和民米的附加稅。在每一種情況下,官米的比例都要比民米少得多。因為按以前的原則,官田佃戶要向官府交納更多的糧食收入,因而役的負擔要比民田田主少。但由于現在每位納稅人的基本稅額都同樣包括官米和民米,這三種役的估算也就導致了對其財產的六種不同附加稅。知縣也被要求為附近的驛站提供銀錢,它是由民米的一項單獨附加稅發(fā)展而來的
。與其他縣的情況相似,順德也不得不維持它的民壯額,這通常由御史隨糧帶管。大約所需費用的2/3按民米編銀,剩余的1/3則按“丁”編銀
。
上面的項目顯示,官米有三項附加稅,民米有七項,這些稅收多合并于田土之中,其中還有三種按戶丁計稅。另外,還有其他的較小的幾種役銀,例如為附近衛(wèi)所軍需而征收軍器料的銀錢。其數目很小,在此被視為小額稅而不列入討論范圍。
很明顯,最初的、似乎是單一的稅收方案,能夠衍生出大量復雜的附加稅費。我們已經有了幾個模擬的稅收個案研究,不同的納稅人有上、中、下不同的田則,每戶丁數亦有不同。如果按照通常的寫法,至少還得花一個半小時去解釋最簡單的個案。因為財政單位中的十進位小數點,在理論上可以無限延伸。在另一方面,盡管有14種附加稅,實際上的稅收標準仍然較低。對那些少于30畝土地但主要是下等地的、以及家里不多于兩個成年男子的小田主來說,稅收負擔通常不到他們糧食收成的5%。累進稅制也能得到證實,對一個擁有300畝土地,而且主要是上等田,以及戶中有五六個成年男子的中等田主而言,他的稅收負擔接近于他糧食收成的10%左右。
稅收的低標準可以進一步從縣志匯集的數字中得到證實。1585年,民米、官米再加上7%的加耗,總計為34689石糧食,這一數字實際上是折成17952兩白銀交納。依據縣志詳細記載的關于賦稅征收方法的描述,我們把攤入田土之中的額外稅收負擔算做是一種役的再分配,它一共有七項,但不包括人頭稅估算份額,通過計算,合計為11324兩白銀。因而稅田的負擔為29276兩白銀。以此數除以登記的883706畝土地
,可以知道每畝土地的平均稅收負擔為0.0332兩白銀。由于在順德的全部納稅土地中,僅有8%的田畝為山地,它的低產不應該很明顯地影響當地的糧食平均產量。縣志的卷首提到,每畝土地的平均產量為1.8石米,而當地的糧價大致為每石米0.5—0.6兩白銀(第四章第二節(jié)),即使不考慮正常季節(jié)會混種各種不同的作物,平均每畝土地的年均收入也應當在1兩白銀左右。因而大致的稅額,接近于土地收入的3.5%左右。一個非官方的資料顯示,可能是受1570年至1580年間通貨緊縮的影響(第二章第四節(jié),第七章第三節(jié)),在16世紀晚期,廣州府的糧價可能跌至每石0.3兩白銀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會使估計的收入下降至每畝0.54兩白銀,但即便如此,稅收依然不會超過土地收入的6.12%。
然而,我們卻不難想像,當這個復雜的稅收結構在16世紀的農業(yè)社會中,被人員不足的地方官府管理時的真實情形。明代文人留下了大量的關于殷實大戶逃避稅收以及鄉(xiāng)村收稅人、吏胥的腐敗和濫用職權的記載,他們對這些行為深惡痛絕。這些不法行為有各種形式,并采取了不同的手法,這也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稅收體制的根本問題,不是因為稅率過高,也不是因為稅收立法缺乏平等性的條款,恰恰相反,這些容易受到反對的特征很少存在。這個體制的缺陷在于稅收明細表的復雜性,即使縣志也不能將它們全部列舉出來。稅率可以多達小數點以后的12—14位數字,這是很荒唐的,在明代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大約在同時代,面對同樣的荒唐情況,南直隸松江府的府志編纂者寫道:“銀至厘而止,米至合而止,其下悉宜抹除之,不然墮入奸人云霧中”。然而,明代從來沒有進行過類似的根本性改革。第一個取消小數點后5位數字的帝國法令是在1685年由清朝的康熙皇帝簽署的
。即便如此,復雜的數字依然在清朝的賬目上又保留了50年。正如所觀察到的那樣,順德縣也開始采用小數點后不多于4位數的稅率。小數點后位數的增加,既不能因縣志編纂者的呼吁而停止,也不可能因皇帝的法令而消失。因為,它是基本稅收結構多樣性、復雜性的直接后果。
復雜性的原因
在16世紀晚期那些正在施行的稅收方式中,順德縣的稅收方式絕不是最復雜的,當然它也不是最簡單的。因為每個地區(qū)都有自己稅制方面的特殊問題,所以不可能引用一個典型的個案。但絕大多數復雜的方法,都有一個共同的起源。結果可能不同,但起因卻都是相似的。順德縣的稅收管理,已經被描述得相當清晰,因為它的縣志已經通過更多的解釋方式,逐步得出了征稅的比率。
在導致稅收結構諸多復雜因素中,農耕方式是不應該被忽視的。種植水稻,尤其是涉及到梯田種植時,它對田主有決定性的影響,因為它導致了耕地的分割。對不同坡度的稻田進行的灌溉,因地貌不同而顯得更加復雜,無法進行大規(guī)模的耕作。何良俊曾認為,在他的家鄉(xiāng),屬于南直隸的華亭縣,一對夫婦只能耕田5畝至25畝,這種情況在許多南方省份中肯定也適用。這導致了將耕地分成很多小塊,有時甚至考慮不到土地的所有權問題。何良俊還進一步證實,一個民戶可能擁有二十塊分散于各處的小塊土地,而這些小塊土地的總稅額,則在0.1—0.2兩白銀之間變動
。
大約在1525年,浙江省嘉善縣的每個里的納稅面積,被記載為“不下3000畝”。當它與110個納稅戶相除時,意味著平均每戶擁有的土地,包括山地和池塘,接近于30畝,或者說略少于5英畝。當時,一些小塊的土地被進一步分成更小部分的做法是很普遍的。有時,為了出售或典當,甚至有將一畝土地分成很多塊的情況。傅衣凌最有揭示性的研究成果,提供了許多實際的例子。在福建省永安縣的小村莊里,發(fā)現了這種自16世紀以來,小塊土地因出售、典當協(xié)議及家庭契約而產權變動的情況
。傅衣凌所舉的例子很小,因為他所用材料的類型,肯定是非常少的,而且從來沒有被傳統(tǒng)史家視為可信的資料。韋慶遠引用的1644年南直隸祁門縣一戶的清冊供單,也有相似的意味。這個納稅戶,總共有不少于32畝的土地,其中包括分散于4個不同村莊的8塊土地
。事實上,此類記載能不時被發(fā)現,表明了在明代后期,地主在各地擁有小范圍的田產,絕不罕見。對耕地產權的分割,還可以從1566年版的南直隸《徽州府志》及1572年版的浙江《會稽志》得到進一步證實
。
這種局面對稅收管理形成了一個雙重問題。稅收法規(guī)必須同時應付眾多的小土地所有者、少量的中等田主和大田主。為了照顧到小的納稅戶,稅率不得不固定在一個很小的范圍內,回旋余地受到限制,而且增加附加稅也必須非常謹慎。原則上,大土地所有者承應重役,但田土產權分布的零星性,又使得富戶很容易以不同名字分開登記不同土地,以此方式來逃避過重的支出。順德縣的稅收方法顯示出突破此兩難局面的嘗試,它拋開了分等級的“丁”并讓所有的壯年男子按統(tǒng)一的標準納稅,通過采用抽象的“丁”和將十余項附加稅附在基本稅額之上的方式進行征收,力圖在一定程度上平均稅收負擔。如果中等田主和大地主的所有地產合并到一起,絕大多數復雜性無疑會被消除。如果那樣的話,較重的稅率就能直接加征到這些富戶頭上。
田賦的評估單位畝很小,但支付單位卻過大。與唐宋時代以銅錢為財政單位不同,明代從來沒有發(fā)展起一套有效的貨幣體系(第二章第四節(jié))。問題在于,當稅收中使用沒有鑄成銀錢的白銀時,即使是這種貴金屬的最小重量,對于一般納稅人而言,也是太重了些。在16世紀中國的南方和中原地區(qū),0.6兩白銀差不多是一石稻米的正常價格。即使是基本稅額被簡化到每畝0.03石糧食,計算成白銀也要到千分之一兩,而對基本支付的附加稅也不能固定為一個總的比率。相反,每項都有一個單獨的比率;例如在順德,均徭是按每石民米0.1403兩白銀的比率征收。實際上,沒有哪位納稅戶以整石交納民米,而多為1石的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折銀更小。就技術角度而言,如果一開始就將多項附加稅率固定,那么將這些附加稅合并為一個較大的部分是很容易的。而附加稅的隨后合并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如順德的例子所顯示的那樣,幾項役銀都代表著不同的開支。稅收中側面收受的存在,使得合并這些收入變得極端困難。帝國中央政府沒有建立起區(qū)域性的銀庫,省級官員也沒有建立起集中管理的銀庫,即使白銀已經廣泛地應用于賦稅征收,由于沒有通過銀行技巧來處理公共基金,現金的流動就不得不遵循以前的程序,從一個省到另一個省或者從帝國一端到另一端的許多商品輸納只不過是被等價的白銀輸納所取代罷了。認為使用白銀是財政管理上的一個重大改進的想法,沒有什么實質的理論意義,它不過是類似于在不同的樂器上演奏同一種曲調罷了。
只要中央政府不修改總的財政方法,它就不會放松對地方行政管理的控制。地方的稅收不斷地為各級政府提供經費,不僅每項賬目都有各自的額度,而且還必須足額征收,既不能超額,也不能短缺。此外,稅收解運人與解納期限也有不同。按何良俊的說法,一直到16世紀中期,鄉(xiāng)村各種不同款項的征收也是由不同的人經手。由于收稅是如此的缺乏整體性,以至于村民每隔幾天就會碰到征租索錢之吏。因此,地方官員感到不管有無上級政府的法令許可,都有必要進行一些基本的改革。
實際上,各種各樣的役不僅僅分別攤入田賦之中。它們也源于其他稅收,依照同樣的稅收計算原則而部分或全部地進行征收。順德縣征收均平銀是為了取代對一定數量的里甲物資征索,以及原則上取代里甲正役。均徭銀取代了力役。民壯起初也來自于里甲。因此,這三種征收都是按“丁”征收??紤]到該縣稅收水平很低,危害還不會太大。如果所說的差徭已經取消,而整個財政負擔也合并到田賦之中,過分簡化的益處也是可以取得的。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原則上,必須堅持所有的丁都有為國家服役的義務,不管他們有無財產。廢除這項原則就將會損害帝國的統(tǒng)一性。將丁作為稅收單位的好處是,如果納稅人不付錢,他們也可以被召集起來親自服役。這就是為什么上面只提到了三種征收辦法,保留了一些人頭稅特征。然而,其中任何一種都不是僅僅作為一項人頭稅,大部分負擔都是攤于田土之中。稅收結構不能取得所期待的簡化,是因為它服務于多種原則和多種目的。
將官米保留為一項財政名目,是傳統(tǒng)的強烈影響的又一個例子。16世紀很多省直的官田已經完全流失(第三章第二節(jié))。這能從包括順德等在內的一系列地區(qū)看出來。但也仍然有一些州縣宣稱在當地仍然保有這項田土
。由于無法進行有效的調查,只要地方官府根據確定的份額繼續(xù)上交官米,帝國政府就只好不追問細節(jié)。盡管如此,它還沒有決定把取消官田作為一項基本政策。結果是絕大多數的州縣,都將官米保留為一項獨立的統(tǒng)計款項。江西省的官田可能在16世紀中期以前就沒有了
,但在1610年的全省統(tǒng)計上,仍然保留了此項收入,即征收官米657274石和民米1871519石
。因此,并不僅僅是在順德,其他地區(qū)也有假想的官米的存在。
然而,實際上,通過地方官員的機智,那些已不存在的財政項目,仍能被利用起來服務于特定的目的,這一點很值得注意。其目的是將其與金花銀征收聯(lián)系起來。從1436年起,大約400萬石糧食的田賦,已經按照每石0.25兩白銀的比例,永久地折納成白銀。這項收入落入了皇帝的私人腰包(第二章第一節(jié))。順德分擔這項金花銀的數量大約為4000兩白銀。從1585年起,以官米名義征收的款項作為金花銀解運京師。當官米不夠時,則挪用部分民米,以維持平衡。官米的改折,由地方官員確定為每石0.2653兩白銀,實際上代表了金花銀基本折納比例并加上接近于6%的一小部分加耗。由當地的所有納稅戶負擔官米的損失是不合理的,但通過這種分配,命令的強制性被有利的折納比率緩和了。地方官員可以宣稱,一定數量的糧食仍然作為官米來征收;同時,通過將其作為一項單獨的項目來征收,以確保有足夠的收入來完成金花銀。金花銀運抵京城后,是被單獨管理的。對于每個納稅戶而言,他們都被同時指派了不同的官米和民米額,對于以后進行額外加耗也很方便。因為正如已經指出的那樣,官米是基于田土面積而民米是基于糧食收入而征收的。
順德縣的稅收結構看上去顯得比其他地方更為復雜,其原因是縣志在列出稅率后,又給出了精確的計算方法。這種細節(jié)通常要被其他地方的官方出版物省略掉。
然而,省略這類計算方法決不意味著其稅收結構簡單。正如一個現代的會計在計算顧客的所得稅時,是由自己處理技術細節(jié)以簡化稅收程序,同樣的,其他州縣沒有出版稅收計算方法,但可以從它們稅率中的小數點中覺察得出來。
交錯補給線在帝國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網絡,這是稅收改革的另一個實質性障礙。其不僅難于梳理也難于了解。供應首都的土貢,就明顯地造成了很多地方的稅收項目復雜化。因為原則上,要從公共稅額中拿出一定數額用以補償這項費用。1590年,南直隸的上??h被要求向太醫(yī)院上交12兩白銀以替代當地應交的藥材。在理論上,這項支出與其他幾項一樣,依然是分配到每個納稅人以及該地區(qū)的每畝納稅土地之中。
通過對比可知,順德的情況還稍好一些。因為相較湖廣、浙江和南直隸的其他各縣,它上納京師供應很少,也沒有被要求去長途解運它的稅糧,更沒有被要求像北方的州縣那樣,提供官馬的馬差(第三章第二節(jié))。除開喪失的官田,順德的土地占有與使用情況也較為簡單,從來沒有產生像福建和江西那樣復雜的土地租佃關系(第四章第二節(jié))。
這些復雜性是隨后一些章節(jié)的主題。這里首先進行一個大致的觀察,即絕大多數的復雜性都有一個長期形成的歷史淵源。馬差始于洪武皇帝的法令。大運河缺乏中央財政的支持,導致了對稅糧運輸不同的和額外的加耗,這是起源于永樂時期。第一個永久性的稅糧改折方案發(fā)生于1436年,起初它只是想解決一個臨時性問題而把比例固定,并沒有考慮到它會對將來的管理產生什么影響。稅收收入的側面收受,是明王朝締造者的基本政策。一個似乎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實是,到了16世紀晚期,明王朝的基本田賦結構變得過于復雜,已經無法再進行徹底的簡化。任何深層次的改革都不可避免地會引發(fā)管理的完全崩潰。
然而,稅收體系是一個整體,如果白銀能正式被宣布為國家財政標準,而余下的實物稅收能夠被通行改折為白銀,那它就仍會有一些存在的合理性。1572年,浙江會稽縣的田賦以銀征收的部分,占全部財政收入的82%。1591年,山西臨汾縣,95%的田賦用白銀來支付
。1585年,廣東順德縣的田賦及其加耗,已經百分之百地徹底用銀征收了。即使是在16世紀晚期,運送到京師的漕糧,也只有大約250萬石糧食,不到帝國田賦總額的10%(第七章第一節(jié))。然而,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來消除以糧食石數作為基本財政單位的方式。
沒有采取以白銀作為標準和完全改折,是有許多原因的。改革會損害掌管內府庫太監(jiān)的利益。如果以白銀來作預算,朝廷自身也將會受到更多的限制。在現存體制下,它依靠以糧食作為財政單位,在一些地區(qū)內可以隨意伸縮。可以按照喜好,確定更低或更高的折納比率,并且強制要求地方坐辦各種物資,而不考慮和當地物價的關系。此外,全國各個地區(qū)的糧食價格和白銀供應量也有很大的不同,這也會產生一些問題。
即使絕大多數困難能夠被即時解決,對體制任何有意義的重建,都需要有一個不同的國家管理觀念,因為它將不可避免地影響整個帝國的結構。宣布以白銀來作為國家標準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戶部在各省建立地方性的銀庫將會導致中央收入與地方收入相分離。加強省一級后勤保障能力將會要求增加工作人員和行政預算。完全取消實物稅和強制性徭役,必將會要求提高正稅征收水平,要求用可調節(jié)的預算來替代定額稅收體制,并要對鄉(xiāng)村地區(qū)實施更有效的控制。不用說,明后期的政府既無能力亦無雄心去進行這樣一項根本性的變革。即使是到19世紀晚期,清代的改革家們也無法完成這一變革。
因此,16世紀的稅收結構包含了許多因素,它的一些基本原理源于更早的先例。早期皇帝的特殊決定,被恭敬地奉為習慣法。隨著時間的流逝,將會愈加難以進行一些細微的調整。王朝建立之初,當帝國政府還妄稱擁有廣泛權力的時候還不能實施有效的控制。到了16世紀,明政府是既不能加強權力,又不愿意放棄控制范圍。
因為中央政府不能推進所需要的改革,簡化賦稅征收的努力,就只有落到地方官員,通常是知府和知縣的頭上。他們改革的范圍必然很狹窄,他們的努力也不能互相協(xié)調一致。16世紀晚期,絕大多數的官員只有三年的任期。由于“回避法”,他們通常被委派到很遠的地方。用顧炎武的話來說,即“風土不諳,語音不曉”
。當一個官員熟悉他自己轄區(qū)內的具體事務時,他的任期也就快要結束了。
在進行地方稅收改革方面,地方官員們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但他們之中的許多人都要受到長期的阻撓,會遭受挫折。1547年,浙江會稽縣知縣試圖將該地區(qū)64種稅則合并為三大類。他的建議被送到了其頂頭上司紹興知府那里。知府征詢自己的佐貳——官糧通判的意見,討論推行這種新方法的可行性,以及它對本府管理及公共輿論可能的影響??紤]到這一點,知府特別指出,任何重新將稅收歸類的行為,都只能局限于附加稅和加耗,由于基本稅額實際上是一種“成憲”,因而要被排除在討論范圍之外。這個計劃又被送到代表布政使的分守道長官那里。在他的指示下,一紙公告送到了府縣衙門,要求“各鄉(xiāng)耆舊”發(fā)表自己的意見。該地區(qū)有影響的人被單獨召見并征詢意見。由于會稽也是一個鹽場,從灶戶那里征收的田糧已經成為當地鹽政收入的一部分,故而也需要征得帝國巡鹽御史的許可。新的稅收法令上呈后,經由省級行政機關和巡撫獲得最后的支持。當地的稅率后來確實被分成了三大類,但每一類都有如此多的例外,例外之外還有例外,因此很難說還存在多少種類。結果,這個最初的建議實際上大打折扣。
地方改革的主要阻力,可能都是來自于當地鄉(xiāng)紳。他們是致仕的官員或有功名的人士,享有一定的賦役優(yōu)免。在理論上,這種特權只適用于他們自身及其家人,并且要依據復雜的則例。通常,他們利用現存稅收方法的漏洞來擴大自己的利益。因而,任何稅收改革都會影響到他們的利益。一旦不滿,他們就會故意拖欠不交賦稅,或者通過有影響的人物向地方官員施加壓力。有時,他們向上級官府尋求仲裁。這些手段可以是正式的,也可以是非正式的。向上級官府呼吁的正式合法手段,被稱為“吁請”,但實際上是以民事訴訟方式來反對地方官。會稽縣知縣楊節(jié),在1572年記錄了該地區(qū)的5個案例(其中之一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中,有一個案例是當地有影響的地主向上級官府吁請,以否定知縣的稅收法令。楊只是簡單地把這些例子稱為“爭訟”。至少在一個例子中,知縣的決定被推翻,另一個例子則引起了北京的關注。
稅收立法遭到地方強烈反對的最有名的知縣是東阿知縣白棟,1574年,他在山東東阿任職。白棟在當地推行一條鞭法,每地一畝,征銀0.011兩,外加差銀0.0092兩,丁一人,征銀0.13兩。這個比例,在中國北方并不能算太低,但手續(xù)相當簡單?!靶兄荒?,逃移自首歸業(yè)者一萬一千余家”,白的成績甚至得到了張居正的認可,但由于地方不滿,他被一位監(jiān)察御史彈劾,而且直到張居正親自過問之后,案子才得以了結。
明代后期,絕大多數地方官員在推行稅收改革之前都會求得當地精英集團的認可與贊同,這樣的改革將較為穩(wěn)妥。大約在1609年,山東汶上縣知縣在縣志中寫道:通過觀察,他解釋了當地賦稅文冊的不合理性,“乃薦紳先生各執(zhí)所見,弗思潤澤,紛紛之議,幾聚訟矣”。當然,盡責的地方官員并沒有向豪紳屈服,而是進行頑強的反擊。然而,這種英雄主義行為很少會受到獎勵,反而常常是要求這樣一些盡責的地方官員有相當大的自我犧牲精神。民眾心目中的理想官員,是他能在沒有反對意見的情況下,進行他的管理。因而可以理解,許多地方官員無意進行革新,放任自流成了保護自己和官運亨通的最好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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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稅收結構的復雜性是多種不同原因的產物。水稻耕種的方式,貨幣體系的特性,稅制原則的差異,地方政府制定法律必須符合中央法規(guī),沒有運用銀行手段來管理公共資金,某些臨時性調整卻成為定例,中央政府不能進行普遍性的改革,地方政府權力有限,地方官員不能自由采取行動,所有這些都導致了稅收結構的復雜。明代的田賦,在折衷了如此多的矛盾之后,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財政體制問題,它必須同時也被視為一個政治和社會的制度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