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放學,我媽就把我關在屋子里。寫作業沒得說,應該的。可是寫完作業還不準出去玩兒,要念媽媽給我借來的一大疊《數學公式大全》《報考初中1000題》什么什么的,這可就有點兒讓人受不了!
偏我媽還抓得特別緊,她在廚房里忙著做飯,也要每隔幾分鐘就推開我的門,探頭看看。要是見我坐著不動,面前攤開《公式大全》,我媽就笑得滿臉開花:
“我兒子真乖!”
如果碰巧兒我在地板上打醉拳,我媽就不管我作業做完了沒有,眼珠子一下子瞪得溜圓,眉毛也立起來了:
“怎么回事!肉皮子又癢癢了,是吧?”
這話很不友好。更糟的是,隨著這話,我媽多半還要采取一點兒不友好的行動,好讓我肉皮子不那么癢癢。
這一天我做完作業,偷偷翻著一張借來的《童話報》,正好看見一個五年級同學給“咬耳朵姐姐”寫的信,上頭說:
我總想把一切事情做完之后,出去玩一會兒。但爸爸媽媽老看著我,逼我做功課。
我一看到這兒就樂了,怎么她爸爸媽媽,跟我爸我媽一個樣兒?再接著看下去,那位同學說:
我想發明一種噴霧器。當我想要出去玩兒的時候,我就往他們眼睛前一噴,他們就什么也看不見,我就可以出去玩兒了。等我回來,再往他們眼睛上噴另一種霧氣,這下子,他們就看見了,而我呢,仍舊在做功課。
我心想:我不知她的噴霧器發明出來沒有。要是發明出來了,借來用用倒不壞……
再看最后寫的學校和姓名,我泄氣了。唉,原來這位同學是上海的,離我太遠了,看名字,又是個女生!
這么一泄氣,我可就挑起毛病來了,心想:“這法子多笨!舉著個噴霧器在她爸爸媽媽眼皮子底下比比劃劃,她爸爸媽媽會瞧不見?還沒等噴呢,大耳光早就扇過來了!再說,噴霧器里準是藥水兒,那玩意兒噴到眼睛里,受得了嗎?”別看我媽對我常常是不怎么友好的,我對媽媽卻一貫友好,我不忍心這么干。
其實辦法有的是嘛!比方說,找個個頭兒跟自己差不多的同學,穿上我的衣服,往那兒一坐。反正書桌靠墻,媽媽推門瞧見坐著個人看書,也就說聲“真乖”,趕緊回廚房照顧她的熱油鍋去了!
這辦法當然也有缺點。個頭兒差不多的哥們兒好找,也能熱心幫忙。可是自己出去開心,讓人家坐在這兒受罪,合適嗎?再說,凡事都有個“萬一”。萬一媽媽閑下來,想檢查一下我到底是坐在那兒背《公式大全》,還是畫小人兒,那不就露餡兒了?
這么著,就要有一個跟自己長相也不差的“代表”,還得一模一樣,連說話的聲音都沒區別。這種事,別人(就說上海那位同學吧)連想都不敢想,可我就是另一回事了。現在認識了怪老頭兒,我信心大增。去求求怪老頭兒,這事兒也說不定就能辦成!
可惜一連好些天,我上學沒見著怪老頭兒的房子。沒準兒這地方也說老頭兒的房子是“違章建筑”,老頭兒不得已,又把房子疊巴疊巴搬走了。
還算運氣:這天我放學,正看見怪老頭兒站在大楊樹底下,探頭探腦地往大樓的窗戶上看。我一時非常快活,趕緊上去打招呼:
“老爺爺!有日子沒見您啦,您怎么又搬了?”
怪老頭兒說:“是趙新新哪!咳,沒辦法!這座樓二樓上住著位姑娘,整日價弄來一幫小伙子跳‘踢死狗’,叮叮咚咚。一樓呢,又住著個老太太,天天練嗓子,沖著窗戶外頭喊‘多來米飯餿拉稀’,那聲兒還直哆嗦,我聽著跟貓抓心似的。我只好搬走!這兩天聽說這兒的居委會做了個規定,不許他們瞎鬧騰。這不,我回來聽聽,是不是真不鬧騰了。”
我問:“怎么樣呢?”
怪老頭兒又朝窗戶上看看:“好像是沒什么大動靜。得,先住下再說!什么時候再鬧,我再搬……”
老爺爺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大疊灰色的紙,雙手扯著,用力一抖,撒開手。眼前立刻出現他那座平房。我雖然知道他有這么一手兒,還親眼見過他把大方桌拍扁,疊成一小片,可我還是驚得發呆。老頭兒走上臺階,拉開門說:
“進來吧,你不是找我有事兒嗎?”
我跟在他后頭,進門的時候悄悄用手在墻上按一下子。完全不是什么帳篷,而是實實在在的磚墻,跟我先前見過的一樣!
老爺爺進去,拉過一個小方凳讓我坐,他自己也坐下:
“說說,有什么為難的事!”
我吞吞吐吐,把我想找個“代表”的想法說了。我有點兒不好意思,講完,又補充說:
“其實呢,是件小事兒,跟肚子疼不一樣,辦不辦都沒關系。要是挺難的,您就不用麻煩了……”
沒想到怪老頭兒反倒生氣了。他一扭脖子,瞪著我說: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說,我辦不到?”
也不等我回答,他就站起來,一掀布門簾兒走進里屋,喊一聲:
“你進來!”
我走進里屋,老爺爺正站在一個大衣柜旁等我。他把我推到大衣柜上的鏡子前頭。我往鏡子里看一眼,自己從頭到腳,都映在大鏡子里。
“站好了,別動!”怪老頭兒說。
他走到墻邊,去拉一根燈繩兒。只聽得“吧嗒”一聲響,屋子里頓時漆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的感覺是他關掉了電燈,可是腦子里一閃:不對!我剛才走進來的時候,明明看見敞開的窗戶有陽光射進來,難道他會一拉開關,把太陽也熄掉?
黑暗里,我覺得老爺爺走到我面前,“沙沙”地卷著一張紙。接著,他走開,“吧嗒”一聲響,屋子又亮了。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面前的大鏡子不見了,原先安著鏡子的地方,只剩下光禿禿一塊三合板兒。再瞧瞧怪老頭兒,手里攥著一卷兒杏黃色的紙,正得意洋洋地用紙卷兒敲著另一只手的手心。我不禁叫了一聲:
“您的玻璃鏡子還能卷起來!”
老頭兒說:“多明白呀!要是不能卷,我疊房子的時候,鏡子還不碎呀?”
夠神的!可是,這跟我的“代表”有什么關系?怪老頭兒并沒等我發問就說:
“你瞧著!”
老頭兒把手里的紙卷兒一抖,屋子里頓時多出個人來。這人大腦袋,細脖兒,長得跟我一模一樣,而且連衣服、鞋子也和我身上的絲毫不差。要是他面對我站著,我一定懷疑我在照鏡子,可是他正面朝老爺爺,眨巴著眼睛看著他。老爺爺對他說:
“你聽著:他叫鐵頭,大號趙新新。你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替趙新新坐在屋里看書,讓他高高興興在外頭玩兒。你也用不著費什么力氣,假裝看就行了,反正費腦子也白費,你總不能把書念到他腦袋里去。”
我怕那孩子不同意,趕緊補充說:
“就是就是!其實我坐在那兒也不動腦子,因為那些書都是課外的,是我媽給我吃的‘小灶’!”
那孩子望著我,連連點頭,還挺和氣地沖我一笑。
怪老頭兒問那孩子“都聽見了吧?”又轉向我說:“用完了,就照這樣——你瞧著!”
他兩手各捏住紙卷兒的一個角兒,抖落一下。那孩子忽然間無影無蹤。他把紙卷兒交到我手里說:
“你自己試試!”
我照怪老頭兒那樣子,捏住紙卷兒兩角一抖,那個假鐵頭立刻站在我面前,我又一抖,他立刻不見了。我高興得簡直想翻個跟斗。
謝過老爺爺,我一口氣跑回家。鉆進我的小屋,我把門鎖好,扯住那卷兒紙的兩角一抖。紙“刷”地一響,那孩子應聲而出。他一出現,立刻奔向我的書桌,面向墻壁坐下,扯過一本書,就一動不動地看起來。
這下子可把我樂壞了!我走上去說:
“不急,不急,我媽還沒下班呢!我得先做作業,做完,我媽也就回來了。她先檢查我的作業,檢查完,她去做飯,那時候你再當我的‘代表’!”
我的“代表”說:“好。那你就先讓我回去吧!”
我倒不急著讓他“回去”,聽聲音,這“代表”也跟我沒什么兩樣。可我還應該試試他的智力,好知道媽媽萬一問起他什么的時候,會不會砸鍋。我問他:
“好比說吧,你正看書,我媽進來了,問你:‘你干什么呢?’你怎么回答?”
“這還不好說!”那孩子翻著手里的書說,“我就說,我正在念……哎喲,糟啦,怎么是《射雕英雄傳》!”
“瞧瞧,出毛病了吧!”我皺著眉頭說,可是心里非常滿意。這個“代表”不賴!他認識字,念這本書的書名挺流利,此外,他還懂得當著我媽的面兒不能看這個。這可不容易!我想再試試,又問他:
“要是我媽媽說:‘你怎么看這個!你不想上重點中學了?不想要新自行車了?’那你怎么說?”
我的“代表”反問我:“你怎么回答?”
我說:“我問你哪!”
我的“代表”說:“對。可是我得知道平常你在這些問題上是個什么態度。要不,我說得對不上號兒,你媽媽不就發現我不是你啦?”
說得有理!我教給他說:
“你甭管她問什么,都說:‘我怎么啦!我怎么啦!我怎么啦!’一聲比一聲高,顯得理直氣壯……”
我的“代表”有些吃驚:“這么干呀!你媽會不會翻臉?”
我說:“問得好!所以呢,你喊的時候就得偷偷注意她的臉色。如果看出她想說‘你肉皮子又癢癢了是怎么著’,你就趕快把《射雕英雄傳》丟開,拿起《報考初中1000題》,這就沒事兒了。”我的“代表”問:“‘肉皮子癢癢’是怎么回事?”
我說:“這個……這個你就別問了,反正不是好話。反正你只要一聽見這話,就趕緊順著她,反正你只要是坐在那兒拿著一本我媽給我預備的書——哎,就是這幾本,那就保險你沒事兒!”
做完作業,我又囑咐我的“代表”幾句,就跑出去玩兒了。
因為是頭一回,我玩兒得并不怎么開心。我總怕我的“代表”會露餡兒。比方說,我媽檢查作業,發現哪一道題做錯了:“怎么回事?這么粗心!肉皮子又癢癢啦?重做!”那么,他會不會做呀?再不然,他傻拉巴唧地問一句:“‘肉皮子癢癢’是怎么回事呀?”那可就糟啦!
還好。玩兒到天黑以后回到家,我媽跟我爸正在他們屋里看電視。我悄悄溜回自己房間,我的“代表”還老老實實面朝墻坐著看書呢,我走進去他都沒回頭。我小聲說:
“嘿,別裝蒜了!”
他回過頭來向我一笑,說:“不是裝蒜,真沒聽見你進來。這本《模范作文》,你別說,還挺有意思的!”
看他那樣子,什么事兒也沒出,我一時高興,連忙向他道謝。他說:
“不值一提。我的任務嘛!”
我問他:“我媽沒說什么吧?”
他說:“你媽挺高興的!她頭一回進屋,說了一句‘我兒子真乖’就走了。第二回進來檢查了你寫的作業,說:‘嗯,還可以。’第三回是叫我吃飯。第四回進來高興極了,說:‘喲,我兒子今天是怎么啦?也沒跟我講吃完飯血液要幫助胃進行消化的大道理,自己就念起書來啦,真乖!’她這么一高興,就去給我拿來兩塊巧克力……”
我眼光不由自主地往桌面掃了一下。那小子挺聰明,馬上猜出我的心思,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
“我聞著那味兒挺香,忍不住放到嘴里一塊,尋思跟你二一添作五,你也不至于生氣。沒想到那玩意兒那么好吃,后來我管不住自己,就……怪對不起你的!”
我趕緊說:“沒事兒沒事兒!我也常管不住自己。再說,你是我的‘代表’,也不能光‘代表’我看書,不‘代表’我吃糖。”
嘴里這么說,心里可有點兒遺憾:每天學得好才給一塊,今天破例給了兩塊,可我連半塊也沒撈著。
怕我媽萬一闖進來,我跟那孩子又閑說了幾句,就抖一下那卷兒紙,把那孩子收起來了。
我溜進廚房去吃飯,我媽聽見動靜跑去看,說:“喲,我還當是貓呢!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一頓吃了三大碗,這么會兒工夫又餓了!”
我爸在他屋里搭茬兒說:“吃得多還不好?正是長個兒的時候嘛!”
聽我爸的口氣,今天挺高興。準是我媽把我“乖”的事告訴我爸了。
我媽接著笑嘻嘻地說:“對,多念書,多吃飯,又長知識,又長身體!”
頭一天很成功,我心里暗暗高興。第二天我因為急著出去玩兒,數學作業做錯了兩道題。媽媽發脾氣我沒瞧見——我正在外頭玩兒得起勁兒。可是我的“代表”應付得非常好,他連忙向我媽檢討,說是“又犯了粗心的毛病”,接著就把錯的兩道題重新做了一遍,還真做對了!我回去聽他匯報了這情況非常滿意,立刻表揚了他。
以后接連幾天,都過得非常順利,我完全放心了。
我能每天痛痛快快玩兒上兩個鐘頭,都是我的“代表”的功勞,我很感激,老是夸獎他。他把媽媽給我的蘋果、巧克力什么的全吃光,一丁點兒也不給我留,我也不計較。
可是他不像開頭兒那么謙虛了,有時候簡直有點兒傲慢,好像他也是我們家的重要一員,這讓我有些受不了。原先提到我媽,他總是說“你媽媽”。后來他就說“咱媽”。我聽著不順耳,提醒他說:
“你原先可不這么叫,明明是我媽!”
他振振有詞地說:“你也叫她‘媽’,我也叫她‘媽’,怎么不是‘咱媽’?你要是不樂意聽,趕明兒我就叫她‘阿姨’!”
我著急了:“那怎么行!我媽不是一下子就發現了?”
他說:“還是的!”
沒辦法,“咱媽”就“咱媽”吧!
可是這還不算完,這小子越來越神氣。先前他吃了我的東西好像還有些過意不去,現在呢,他吃了什么好東西,竟故意在我面前顯擺:
“哎呀,今天咱媽給我買的那巧克力真來勁!你猜怎么著?一咬,里頭還冒出一股甜酒來,別提多好吃了!”
我說:“吃過!那叫‘酒心巧克力’,沒什么了不起的!”
他說:“我也沒說了不起呀,就是挺好吃!”說著就從衣兜里掏出一塊來,剝去漂亮的金紙,塞進嘴里。他故意使勁一咬,巧克力殼兒破了,酒溢出來,順著他嘴丫子往下淌。他用一個指頭往上一抹,又舔著指頭,得意洋洋地瞧著我。我實在看不下去,一抖那個黃紙卷兒,把他收進去了。
我媽給我買的一支自來水筆也被他留下了。問他要,他不給,我也就沒再死乞白賴地要,不能顯著小氣,再說,他到底是我的“代表”。可這小子偏要在我面前炫耀,拿過墨水瓶,把鋼筆擰開,“咕吱咕吱”地吸墨水。我在一旁說:
“早滿啦!”
他一樂:“誰說的!當是你那支破的?我這是新筆,裝墨水裝得可多啦!”
這種事越來越多。我憋了一肚子火兒,到底跟他干了一仗——
這一天,我玩兒夠了回到家,我爸跟我媽不在。我走進屋子,那小子告訴我:
“咱媽剛才回來了,說晚上要跟咱爸去看電影,剛走。”
我應了一聲,后悔沒多在外頭玩兒一會兒。
就在這時候,那小子在椅子上坐下來,蹺起二郎腿。我一眼看見他腳上的鞋,心不由得一跳:那是雙嶄新的旅游鞋!
他一條胳膊搭在椅背上,另一條胳膊放在桌面上,手指頭還“噠噠”地敲著鼓點兒。
“哎,”他讓蹺著的那只腳一挑一挑地,得意地招呼我,“這鞋怎么樣?媽給我買的。”
我央求媽媽給我買這樣一雙旅游鞋已經好久了,鞋終于買來,卻跑到他的腳上去了!
我走近他說:“是我媽給我買的!”
他一歪脖子說:“怎么是給你買的?你知道我媽剛才給我送鞋來的時候怎么說的嗎?‘我兒子真乖,這些日子天天用功念書,不像以前,做完作業就想出去玩兒。你要是早這樣兒,我早就給你買了!好好念吧,你能堅持下去,以后要什么,媽就給你買什么!’聽明白了吧?這是給,我,買,的!”
這回,這小子又把“咱媽”改成“我媽”了!這可就不光是一雙鞋的問題!我湊上去,用手指著他鼻子說:
“把鞋給我脫下來!”
他不但不脫鞋,還站起來,把椅子往后一推,兩個拳頭一前一后地在自己鼻子前頭擺好:
“怎么著,找茬兒打架?”
我重復了一遍:“把鞋給我脫下來!”
他一瞪眼:“門兒都沒有!有本事使出來!”
我氣極了,照著他大腦袋就是一拳,“砰”地打個正著。這小子也不含糊,立刻回敬一拳,打在我腦袋上。我一把薅住他一只耳朵,用力揪;他也伸手扯住我一只耳朵。我另一只胳膊伸過去,勾住他脖子,他又摟住我脖子。我們倆一齊用力,“咕咚”一聲,雙雙摔倒在地板上。我把他按到底下,壓住,他一使勁兒又翻過來,騎到我身上。我掀他沒掀下去,一伸手夠著地上的字紙簍,“吧”一聲扣在他頭上。他一慌,被我掀個仰面朝天,腦袋“砰”地撞到地板上。這小子急了,跳起來脫下頭上的字紙簍一扔,抓住椅背就把椅子舉過頭頂要砸我。這玩意兒可不比字紙簍,就算我腦袋真是鐵的,也得砸暈。我情急智生,一把抓過小柜子上那個黃紙卷兒一抖。只聽得“啪嗒”一聲,椅子落在地上,我的“代表”無影無蹤了。
哼,就算小子有天大的本事,他也得聽我的。他特別怕那個黃紙卷兒,什么時候都躲著它,更不敢用手去觸。孫猴子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這小子也別想逃脫這個黃紙卷兒!
第二天早晨上學,我碰見怪老頭兒在他門口的大楊樹下打太極拳。他扭頭瞧見我,喊我說:
“新新,你那個替身兒怎么樣啊?”
我不樂意提我們打架的事兒,也怕上學遲到,就回答說:
“還可以!”
放學后做完作業,我又想出去玩兒。鞋的事情我也想通了。可不,要是我穿著那雙旅游鞋出去玩兒,我媽見我的“代表”腳上沒了新鞋,還不問?只能跟那小子講清楚道理:他出來的時候歸他穿,他回到紙卷兒里,歸我穿。
我把他放出來,對他說:“昨天是我先動手,我不對,向你道歉!”
他倒也講理,連忙說:“沒事兒!我還手也不對。再說,又掄椅子想砸你腦袋。真要是砸上,還得了?——想起來都害怕!”
我又跟他商量新鞋的事兒,建議輪著穿。他也同意了,還說:
“可不!我呆在里頭不出來,穿再漂亮的鞋也沒用!”
事情好像挺容易就解決了,沒想到晚上出了大禍。
我跑出去玩兒夠了回到家,我媽正在我屋里沖著我的“代表”嚷嚷:
“跟你說過多少回,什么東西用完了放回原處,別亂扔。你瞧瞧,亂成什么樣兒?都快成豬窩了!”
我當然不敢進去。從門縫兒里瞧見那小子手忙腳亂地跟在我媽屁股后頭緊著收拾,我暗自好笑,又悄悄溜出去。
我在外頭逛了一陣子,回去時我媽已回她自己屋子,房間里只有我的“代表”。我想他替我挨罵,一定很不開心,想安慰他幾句。誰知他竟是興高采烈的樣子,一見我進去就笑嘻嘻地說: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房子報銷了!”
我一時摸不著頭腦:“你說什么?”
“我的房子啊,就是那張一面兒銀色,一面兒杏黃色的紙!我媽說,‘什么破爛玩意兒都往家里撿!’嘁嚓嘁嚓,撕了個稀巴爛!”
我急了,大叫說:“你為什么不告訴她,這是重要的東西!”
他把食指立在嘴唇上:“噓——!把你媽媽喊過來,倒霉的可是你自己!”又嬉皮笑臉地說:
“我為什么要告訴她?好讓你天天拿那玩意兒整治我?”
我扭頭朝外跑,他一把揪住我說:
“別白費勁兒了!我看你媽要往垃圾洞里倒,就說:‘您倒進去,我不會到樓底下再撿回來?’你媽一生氣,就把它填進爐子里燒了!”
我氣得發瘋,不是怕我媽聽見,我早就照準他的鼻子,一拳打過去了!
我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到床上:“那……那今天晚上你住到哪兒去?這可怎么辦?”
他滿不在乎地說:“這還不好辦?今兒晚上我睡在你床上,你接著出去玩兒,玩兒個痛快!明天呢,咱們一起見媽媽。媽媽樂意要倆兒子,當然最好;要是媽媽不樂意,那就讓媽媽挑一個。當然,媽媽挑的時候,咱們得實事求是地把事情講清楚:誰是天天用功念書的那個,誰是在外頭玩兒的那個。用考試的辦法也成,‘擇優錄取’嘛……”
我怔了一會兒,推開門就往樓下跑。
我是去找怪老頭兒。只有怪老頭兒才有辦法把這個壞小子收回去。
可是,我跑到怪老頭兒那條街上,一下子傻了眼——
怪老頭兒住的那座房子無影無蹤了!
也不知是因為樓里又跳起“踢死狗”,唱起“多來米飯”,還是由于他的房子在這兒也被當成“違章建筑”,反正怪老頭兒已經無處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