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頑石
海昌陳秀才某,禱夢于肅愍廟。夢肅愍開正門延之,秀才逡巡。肅愍曰:“汝異日我門生也,禮應(yīng)正門入?!弊炊ǎ陶邌ⅲ骸皽h城隍稟見。”隨見一神峨冠來,肅愍命陳與抗禮,曰:“渠[1]屬吏,汝門生,汝宜上坐?!毙悴呕炭侄劤勤蛏衽c肅愍語甚細,不可辨,但聞“死在廣西,中在湯溪,南山頑石,一活萬年”十六字。城隍告退,肅愍命陳送之。至門,城隍曰:“向與于公之言,君頗聞乎?”曰:“但聞十六字。”神曰:“志之,異日當(dāng)有驗也。”入見肅愍,言亦如之。驚而醒,以夢語人,莫解其故。
陳家貧,有表弟李姓者,選廣西某府通判,欲與同行。陳不可,曰:“夢中神言‘死在廣西’,若同行,恐不祥。”通判解之曰:“神言‘始在廣西’,乃始終之始,非死生之死也。若既死在廣西矣,又安得‘中在湯溪’乎?”陳以為然,偕至廣西。
通判署中西廂房,封鎖甚秘,人莫敢開。陳開之,中有園亭花石,遂移榻焉,月余無恙。八月中秋,在園醉歌曰:“月明如水照樓臺?!甭効罩杏腥宿哉菩υ唬骸啊旅魅缢桥_’,易‘照’字便不佳?!标惔篑?,仰視之,有一老翁,白藤帽,葛衣,坐梧桐枝上。陳悸,急趨臥內(nèi),老翁落地,以手持之曰:“無怖,世有風(fēng)雅之鬼如我者乎?”問:“翁何神?”曰:“勿言,吾且與汝論詩?!标愐娖漤毭脊艠悖划惓H?,意漸解。入室內(nèi),互相唱和。老翁所作字,皆蝌蚪形,不能盡識。問之,曰:“吾少年時,俗尚此種筆畫,今頗欲以楷法易之,緣手熟,一時未能驟改?!彼粕倌陼r,乃媧皇前也。
自此每夜輒來,情甚狎[2]。通判家僮常見陳持杯向空處對飲,急白通判。通判亦覺陳神氣恍惚,責(zé)曰:“汝染邪氣,恐‘死在廣西’之言驗矣。”陳大悟,與通判謀歸家避之。甫登舟,老翁先在,旁人俱莫見也。路過江西,老翁謂曰:“明日將入浙境,吾與汝緣盡矣,不得不傾吐一言。吾修道一萬年,未成正果,為少檀香三千斤刻一玄女像耳。今向汝乞之,否則將借汝之心肺?!标惔篌@,問翁修何道。曰:“斤車大道?!标愇颉敖镘嚒倍趾铣梢弧皵亍弊?,愈駭,曰:“俟歸家商之。”
同至海昌,告其親友,皆曰:“肅愍所謂‘南山頑石’者,得毋此怪耶?”次日老翁至,陳曰:“翁家可住南山乎?”翁變色,罵曰:“此非汝所能言,必有惡人教汝。”陳以其語語友,友曰:“然則拉此怪入肅愍廟可也?!比缙溲裕瑢⒅翉R,老翁失色反走。陳兩手夾持之,強掖以入,老翁長嘯一聲,沖天去。自此怪遂絕。后陳生冒籍湯溪,竟成進士,會試房師,乃狀元于振也。
趙大將軍刺皮臉怪
趙大將軍良棟,平三藩后,路過四川成都。川撫迎之,授館于民家。將軍嫌其隘,意欲宿城西察院衙門。撫軍曰:“聞此中關(guān)鎖百余年,頗有怪,不敢為公備?!睂④娦υ唬骸拔崾幤娇苜\,殺人無算,妖鬼有靈,亦當(dāng)畏我。”即遣丁役掃除,置眷屬于內(nèi)室,而己獨占正房,枕軍中所用長戟而寢。
至二鼓,帳鉤聲鏗然,有長身而白衣者,垂大腹障床面,燭光青冷。將軍起,厲聲喝之。怪退行三步,燭光為之一明,照見頭面,儼然俗所畫方相神也。將軍拔戟刺之,怪閃身于梁,再刺,再走,逐入一夾道中,隱不復(fù)見。將軍還房,覺有尾之者,回目之,此怪微笑躡其后。將軍大怒,罵曰:“世那得有此皮臉怪耶!”眾家丁起,各持兵仗來。怪復(fù)退走,過夾道,入一空房。見沙飛塵起,簇簇有聲,似其丑類共來格斗者。
怪至中堂,挺然立,作負嵎狀。家丁相視,無敢前。將軍愈怒,手刺以戟,正中其腹,膨亨有聲,其身面不復(fù)見矣。但有兩金眼在壁上,大如銅盤,光睒睒射人。眾家丁各以刀擊之,化為滿房火星,初大后小,以至于滅。東方已明,將軍次日上馬行,以所見語闔城文武,咸為咋舌,終不知何怪。
蝴蝶怪
京師葉某,與易州王四相善。王以七月七日為六旬壽期,葉騎驢往祝。過房山,天將暮矣。一偉丈夫躍馬至,問將何往,葉告以故。丈夫喜曰:“王四吾中表也。吾將往祝,盍同行乎?”葉大喜,與之偕行。丈夫?qū)臆b其背,葉固讓前行,偽許而仍落后。葉疑為盜,屢回顧之。時天已黑,不甚辨其狀貌,但見電光所燭,丈夫懸首馬下,以兩腳踏空而行。一路雷與之俱,丈夫口吐黑氣,與雷相觸,舌長丈余,色如朱砂。葉大駭,卒無奈何,且隱忍之,疾驅(qū)至王四家。王出與相見,歡然置酒。葉私問與路上丈夫何親,曰:“此吾中表張某也?,F(xiàn)居京師繩匠胡同,以镕銀為業(yè)。”葉稍自安,且疑路上所見眼花耳。
酒畢,葉就寢,心悸不肯與同宿,丈夫固要之,不得已,請一蒼頭伴焉。葉徹夜不寐,而蒼頭酣寢矣。三鼓燈滅,丈夫起坐,復(fù)吐其舌,一室光明,以鼻嗅葉之帳,涎流不已,伸兩手,持蒼頭啖之,骨星星墜地。葉素奉關(guān)神,急呼曰:“伏魔大帝何在?”忽訇然[3]有鐘鼓聲,關(guān)帝持巨刃排梁而下,直擊此怪。怪化一蝴蝶,大如車輪,張翅拒刃。盤旋片時,又霹靂一震,蝴蝶與關(guān)神俱無所見。
葉昏暈仆地,日午不起。王四啟門視之,具道所以。地有鮮血數(shù)斗,床上失一張某與一蒼頭矣,所騎馬宛然在廄。急遣人至繩匠胡同蹤跡張某,張方踞爐燒銀,并無往易州祝壽之事。
不倒翁
蔣生某,往河南,過鞏縣,宿焉。店家有西樓,灑掃極凈,蔣愛之,以行李往。店主笑曰:“公膽大否?此樓不甚安?!笔Y曰:“椒山自有膽[4]。”秉燭坐。至夜深,聞幾下如竹桶泛水聲,有躍出者,青衣皂冠,長三寸許,類世間差役狀,睨蔣許久,叱叱而退。
少頃,數(shù)短人舁一官至,旗幟車馬之類,歷歷如豆。官烏紗冠危坐,指蔣大詈,聲細如蜂蠆[5]。蔣無怖色。官愈怒,小手拍地,麾眾短人拘蔣。眾短人牽鞋扯襪,竟不能動。官嫌其無勇,攘臂自起。蔣以手撮之,置于幾上。細視之,世所賣不倒翁也。塊然僵仆,一土偶耳。
其輿從俯伏羅拜,乞還其主。蔣戲曰:“爾須以物贖?!睉?yīng)聲曰:“諾。”墻穴中嗡嗡有聲,或四人輦一釵,或二人扛一簪。頃刻首飾金帛之屬,布散于地。蔣取不倒翁擲與之,復(fù)能舉動如初,然隊伍不復(fù)整矣,奔竄而散。
天漸明,店主大呼:“失賊!”問之,則樓上贖官之物,皆三寸短人所偷店主物也。
羅剎鳥
雍正間,內(nèi)城某為子娶媳,女家亦巨族,住沙河門外。新娘登轎后,騎從簇擁,過一古墓,有飆風(fēng)從冢間出,繞花轎者數(shù)次,飛沙瞇目,行人皆辟易,移時方定。頃之,至婿家,轎停大廳上。嬪者揭簾,扶新娘出,不料轎中復(fù)有一新娘,掀幃自出,與先出者并肩立。眾驚視之,衣妝彩色,無一異者,莫辨真?zhèn)巍7鋈雰?nèi)室,翁姑相顧而駭,無可奈何。且行夫婦之禮,凡參天、祭祖,謁見諸親,俱令新郎中立,兩新人左右之。新郎私念娶一得雙,大喜過望。夜闌,攜兩美同床,仆婦侍女輩各歸寢室,翁姑亦就枕。
忽聞新婦房中慘叫,披衣起,童仆婦女輩排闥入,則血淋漓滿地,新郎跌臥床外,床上一新娘仰臥血泊中,其一不知何往。張燈四照,梁上棲一大鳥,色灰黑,而鉤喙巨爪如雪。眾喧呼奮擊,短兵不及,方議取弓矢長矛,鳥鼓翅作磔磔聲,目光如青磷,奪門飛去。新郎昏暈在地,云:“并坐移時,正思解衣就枕,忽左邊婦舉袖一揮,兩目睛被抉去矣,痛劇而絕,不知若何化鳥也?!痹僭冃聥D,云:“郎叫絕時,兒驚問所以,渠已作怪鳥來啄兒目,兒亦頓時昏絕?!焙蟑熤螖?shù)月,俱無恙。伉儷甚篤,而兩盲比目,可悲也。
正黃旗張君廣基,為予述之如此。相傳墟墓間太陰,積尸之氣,久化為羅剎鳥,如灰鶴而大,能變幻作祟,好食人眼,亦藥叉、修羅、薜荔類也。
鄱陽湖黑魚精
鄱陽湖有黑魚精作祟。有許客舟過,忽黑風(fēng)一陣,水立數(shù)丈,上有魚,口如臼大,向天吐浪,許客死焉。其子某,誓殺魚以報父仇。貿(mào)易數(shù)年,資頗豐,詣[6]龍虎山,具盛禮請于天師。時天師老矣,謂許曰:“凡除怪?jǐn)匮?,全仗純氣真煞。我老病且死,不能為汝用。然感汝孝心,我雖死,囑吾子代治之?!币讯?,天師果死。
小天師傳位一年,許又往請。小天師曰:“誠然,父有遺命,我不敢忘。然此妖者,黑魚也,據(jù)鄱陽湖五百年,神通甚大。我雖有符咒法術(shù),亦必須有根氣仙官助我,方能成事。”篋中出小銅鏡,付許曰:“汝持此照人,凡一人而有三影者,速來告我?!痹S如其言,遍照江西,皆一人一影。密搜月余,忽照鄉(xiāng)村楊家童子有三影,告天師。天師遣人至鄉(xiāng),厚贈其父母,詭言慕神童名,請到府中試其所學(xué)。童故貧家,欣然而來。天師供養(yǎng)數(shù)日,隨攜許及童子同往鄱陽湖,建壇誦咒。
一日者,衣童子袞袍,劍縛背上,出其不意,直投湖中。眾人大駭,其父母號哭,向天師索命。天師笑曰:“無妨也。”俄而霹靂一聲,童子手提大黑魚頭,立高浪之上。天師遣人抱至舟中,衣不沾濕。湖中水十里內(nèi),皆成血色。童子歸,人爭問所見。童子曰:“我酣睡片時,并無所苦。但見金甲將軍提魚頭放我手中,抱我立水上而已。其他我不知?!弊源僳蛾柡o黑魚之患。或云:童子者,即總漕楊清恪公也。
囊囊
桐城南門外章云士,性好神佛。偶過古廟,見有雕木神像,頗尊嚴(yán),迎歸作家堂神,奉祀甚虔。夜夢有神如所奉像,曰:“我靈鈞法師也。修煉有年,蒙汝敬我,以香火祀我。倘有所求,可焚牒招我,我即于夢中相見?!闭伦源吮都泳葱拧?
鄰有女為怪所纏,怪貌獰惡,遍體蒙茸,似毛非毛。每交媾,則下體痛楚難忍,女哀求見饒。怪曰:“我非害汝者,不過愛汝姿色耳。”女曰:“某家女比我更美,汝何不往纏之,而獨苦我乎?”怪曰:“某家女正氣,我不敢犯?!迸优?,罵曰:“彼正氣,偏我不正氣耶?”怪曰:“汝某月日,燒香城隍廟,路有男子方走,汝在轎簾中暗窺,見其貌美,心竊慕之,此得為正氣乎?”女面赤不能答。
女母告章,章為求家堂神。是夜夢神曰:“此怪未知何物,寬三日限,當(dāng)為查辦?!边^期,神果至曰:“怪名囊囊,神通甚大,非我自往剪除不可;然鬼神力量,終需恃人而行。汝擇一除日,備轎一乘、夫四名、快手四名、繩索刀斧八物,剪紙為之,悉陳于廳。汝在旁喝曰:‘上轎!’曰:‘抬到女家!’更喝曰:‘?dāng)?!’如此,則怪除矣?!?
兩家如其言。臨期,扶紙轎者果覺重于平日。至女家,大喝“斬”字,紙刀盤旋如風(fēng),颯颯有聲,一物擲墻而過,女身霍然如釋重負。家人追視之,乃一蓑衣蟲,長三尺許,細腳千條,如耀絲閃閃,自腰斫為三段。燒之,臭聞數(shù)里。
桐城人不解囊囊之名,后考《庶物異名疏》,方知蓑衣蟲一名囊囊。
秦毛人
湖廣鄖陽房縣有房山,高險幽遠,四面石洞如房。多毛人,長丈余,遍體生毛,往往出山食人雞犬,拒之者必遭攫搏。以槍炮擊之,鉛子皆落地,不能傷。相傳制之之法,只須以手合拍,叫曰:“筑長城,筑長城?!眲t毛人倉皇逃去。余有世好張君名敔者,曾官其地,試之果然。
土人曰:“秦時筑長城,人避入山中,歲久不死,遂成此怪,見人必問城修完否。以故知其所怯而嚇之?!睌?shù)千年后猶畏秦法,可想見始皇之威。
人同
喀爾喀[7]有獸,似猴非猴,中國人呼為“人同”,番人呼為“噶里”。往往窺探穹廬[8],乞人飲食,或乞取小刀煙具之屬,被人呼喝,即棄而走。有某將軍畜養(yǎng)之,喚使莝[9]豆樵汲等事,頗能服役。
居一年,將軍任滿歸,人同立馬前,淚下如雨,相從十余里,麾之不去。將軍曰:“汝之不能從我至中國,猶我之不能從汝居此土也。汝送我可止矣?!比送Q而去,猶屢回頭仰視云。
赑屃精
無錫華生,美風(fēng)姿,家居水溝頭,密邇[10]圣廟。廟前有橋甚闊,多為游人憩息。夏日,生上橋納涼。日將夕,步入學(xué)宮,見間道側(cè)一小門,有女徘徊戶下。生心動,試前乞火。女笑而與之,亦以目相注。生更欲進詞,而女已闔扉,遂記門徑而出。
次日再往,女已在門相待。生叩姓氏,知為學(xué)中門斗女。且曰:“妾舍逼隘,不避耳目;卿家咫尺,但得靜僻一室,妾當(dāng)夜分相就,卿明夕可待我于門。”生喜,急歸,誑婦以畏暑宜獨寢,灑掃外室,潛候于門。女果夜來,攜手入室,生喜過望。自是每夕必至。
數(shù)月后,生漸羸弱。父母潛窺寢處,見生與女并坐嬉笑,亟排闥入,寂然無人。乃嚴(yán)詰生,生備道始末,父母大駭。偕生赴學(xué)宮蹤跡,絕無向時門徑。遍訪門斗中,亦并無有女者,共知為妖。乃廣延僧道,請符箓,一無所效。其父研朱砂與生,曰:“俟其來時,潛印女身,便可蹤跡?!鄙古?,以朱砂散置發(fā)上,而女不知。次日,父母偕人入圣廟遍尋,絕無影響。忽聞鄰婦詬小兒曰:“甫換新褲,又染猩紅,從何處染來耶?”其父聞而異之,往視,小兒褲上盡朱砂,因究兒所自,曰:“適騎學(xué)宮前負碑龜首,不覺染此?!蓖曏P屃之首,朱砂在焉。乃啟學(xué)官,碎碑下龜首,石片片有血絲,腹中得小石如卵,堅光若鏡,錘之不碎,遠投太湖。自是女不復(fù)來。
閱半月,女忽直入寢所,詈生曰:“我何負卿,竟碎我身體!然我亦不惱也。卿父母所慮者,為卿病耳。今已乞得仙宮靈藥,服之當(dāng)無恙?!背霾萑~數(shù)莖,強生食,其味香甘,且云:“前者居處相近,可朝夕往返。今稍遠,便當(dāng)長住此矣。”自是白晝見形,惟不飲食,家人大小咸得見之。生妻大罵,女笑而不答。每夕生妻擁生坐床,不令女上,女亦不強。但一就枕,妻即惛惛長睡,不知所為,而女獨與生寢。生服靈藥后,精神頓好,絕不似曩時[11]孱弱。父母無奈,姑聽之。
如是年余。一日,生偶行街市,有一疥道人熟視生曰:“君妖氣過重,不實言,死期近矣?!鄙詫嵏妫甑廊搜氩杷粒”成虾J,傾酒飲之,出黃紙二符,授生曰:“汝持歸,一貼寢門,一貼床上,毋令女知。彼緣尚未絕,俟八月十五夜,吾當(dāng)來相見?!?
時六月中旬也。生歸,如約貼符。女至門驚卻,大詬曰:“何又薄情若此!然吾豈懼此哉!”詞甚厲而終不敢入。良久,大笑曰:“我有要語告君,憑君自擇,君且啟符。”如其言,乃入,告生曰:“郎君貌美,妾愛君,道人亦愛君。妾愛君,想君為夫;道人愛君,想君為龍陽耳!二者郎君擇焉。”生大悟,遂相愛如初。
至中秋望夕,生方與女并坐看月,忽聞喚名聲,見一人露半身于短墻外,迫視之,疥道人也。拉生告曰:“妖緣將盡,特來為汝驅(qū)除?!鄙獠挥?,道人曰:“妖以穢言謗我,我亦知之,以此愈不饒他!”書二符曰:“速去擒來。”生方逡巡,適家人出,遽將符送至妻所。妻大喜,持符向女,女戰(zhàn)栗作噤,乃縛女手,擁之以行。女泣謂生曰:“早知緣盡當(dāng)去,因一點癡情,淹留受禍。但數(shù)年恩愛,卿所深知。今當(dāng)永訣,乞置我于墻陰,勿令月光照我,或冀須臾緩死,卿能見憐否?”生固不忍絕之也,乃擁女至墻陰,手解其縛。女奮身躍起,化一片黑云,平地飛升。道人亦長嘯一聲,向東南騰空追去,不知所往。
縛山魈
湖州孫葉飛先生,掌教云南,素豪于飲。中秋夕,招諸生飲于樂志堂。月色大明。忽幾上有聲,如大石崩壓之狀。正愕視間,門外有怪,頭戴紅緯帽,黑瘦如猴,頸下綠毛茸茸然,以一足跳躍而至。見諸客方飲,大笑去,聲如裂竹。人皆指為山魈,不敢近前。伺其所往,則闖入右首廚房。廚者醉臥床上,山魈揭?guī)ひ曋?,又笑不止。眾大呼,廚人驚醒,見怪,即持木棍毆擊,山魈亦伸臂作攫搏狀。廚夫素勇,手抱怪腰,同滾地上。眾人各持刀棍來助,斫之不入,棍擊良久,漸漸縮小,面目模糊,變一肉團。乃以繩捆于柱,擬天明將投之江。
至雞鳴時,又復(fù)幾上有極大聲響。急往視之,怪已不見。地上遺緯帽一頂,乃書院生徒朱某之物,方知院中秀才往往失帽,皆此怪所竊。而此怪好戴緯帽,亦不可解。
老嫗變狼
廣東厓州農(nóng)民孫姓者,家有母,年七十余。忽兩臂生毛,漸至腹背,再至手掌,皆長寸余,身漸傴僂,尻后尾生。一日,仆地化作白狼,沖門而去。家人無奈何,聽其所之。
每隔一月或半月,必還家視其子孫,照常飲啖。鄰里惡之,欲持刀箭殺之。其子婦乃買豚蹄,俟其再至,囑曰:“婆婆享此,以后不必再來。我輩兒孫深知婆婆思家,無惡意,彼鄰居人那能知道,倘以刀箭相傷,則做兒媳者心上如何忍得?”言畢,狼哀號良久,環(huán)視各處,然后走出。自后竟不來矣。
吳生不歸
會稽縣東四十里,地名長溇。有吳生者,年十八,美豐儀,讀書家中,忽失所在。越三日歸,自言:“某日坐書室,見美婦人降自屋上,招與偕行。隨至大第中,陳設(shè)華美,往來者無一男子。室內(nèi)更有一美,倚窗斜睇,具酒食共飲。飲畢,兩美迭就為歡。叩以姓名,俱笑不答,但云:‘此間樂,我二人惟郎是從,郎但安居可也?!訑?shù)日,我偶動鄉(xiāng)思,一女曰:‘郎思家矣,當(dāng)送歸,無苦郎心?!焖椭晾镩T,我才得歸?!?
自此神思恍惚。當(dāng)午,家人為具膳,則云此味惡,不似彼食美也。當(dāng)夕,為拭床帳,則云此物惡,不似彼物華也。未幾,又失去,數(shù)日復(fù)歸,所言如前,但顏色漸焦,舉體有腥氣。家人延僧道醮祝,都無所濟。
俄而數(shù)月不返。生有弟某,行經(jīng)白塔,見山洞口有遺帶,認系兄物。持歸,率人秉火入洞,見兄裸臥淤泥間,作行房狀。扶至家,灌以藥餌,蘇,張目怒曰:“我云雨未畢,臥錦衾中,何奪我至此!”于是親族皆來守護,以鐵索錮之,壓以符箓。生稍知懼,不敢寐。夜間,眾方環(huán)坐,忽聞響聲瑯然,有光若電,繞室數(shù)匝,失生所在。鐵索斬然中斷,門窗仍閉,竟不知何自出也。
次晨,再尋白塔山洞,茫然無得矣。于是遠近傳播洞中有妖,聚觀者日以千計。縣令李公懼生事,親來搜看,亦無所得。乃以石封洞門,觀者止,而生竟不歸。
蜈蚣吐丹
余舅氏章升扶,過溫州雁蕩山。日方午,獨行澗中。忽東北有腥風(fēng)撲鼻而至,一蟒蛇長數(shù)丈,騰空奔迅,其行如箭,若有所避者。后有五六尺長紫金色一蜈蚣逐之。蛇躍入溪中,蜈蚣不能入水,乃舞掉其群腳,颯颯作聲,以須鉗掉水,良久,口吐一紅丸如血色,落水中。少頃,水如沸湯,熱氣上沖。蛇在水中顛撲不已,未幾死矣,橫浮水面。蜈蚣乃飛上蛇頭,啄其腦,仍向水吸取紅丸,納口中,騰空去。
石言
呂蓍,建寧人,讀書武夷山北麓古寺中。方晝陰晦,見階砌上石盡人立,寒風(fēng)一過,窗紙樹葉飛脫,著石粘掛不下,檐瓦亦飛著石上。石皆旋轉(zhuǎn)化為人,窗紙樹葉化為衣服,瓦化冠幘,頎然丈夫十余人,坐踞佛殿間,清淡雅論,娓娓可聽。呂怖駭,掩窗而睡。
明日起視,毫無蹤跡。午后,石又立如昨。數(shù)日以后,竟成泛常,了不為害。呂遂出與接談,問其姓氏,多復(fù)姓。自言皆漢、魏人,有二老者則秦時人也。所談事與漢、魏史書所載頗有異同,呂甚以為樂。午食后,靜待其來,詢以托物幻形之故,不答。問何以不常住寺中,亦不答;但答語曰:“呂君雅士,今夕月明,我共來角武,以廣君所未見?!笔且梗鲾y刀劍來,有古兵器,不似戈戟,而不能強加名者。就月起舞,或只或雙,飄瞥神妙。呂再拜而謝。
又一日,告呂曰:“我輩與君周旋日久,情不忍別,今夕我輩皆托生海外,完前生未了之事,當(dāng)與君別矣?!眳嗡统鰬簦瑥拇碎榌12]寂。
呂凄然如喪良友,取所談古事,筆之于書,號曰《石言》。欲梓以傳世,貧不能辦,至今猶藏其子大延處。
人熊
浙商某,販洋為生。同伴二十余人,被風(fēng)吹至一海島,因結(jié)伴上島閑步。走里許,遇一人熊,長丈余,以兩手圍其伴,愈圍愈逼。至一大樹下,熊取長藤,將人耳逐個穿通,縛樹上,乃跳去。
諸人俟其去遠,各解所佩小刀,割斷其藤,趨奔回船。俄見四熊抬一大石板,板上又坐一熊,比前熊更大。前熊仍跳躍而來,狀若甚樂者。至樹側(cè),見空藤委地,悵然如有所失。石板上熊大怒,叱四熊群起毆之,立斃而去。眾在舟中望之,各驚喜,以為再生。
山陰吳某耳孔有一洞,沈君萍如戚也。問其故,歷歷言之如此。
驅(qū)鱟
吳興卞山有白鱟洞,每春夏間,即見狀如匹練起空中,游漾無定,所過之下,蠶繭一空,故養(yǎng)蠶時尤忌之,性獨畏鑼鼓聲。明太常卿韓紹,曾命有司挾毒矢逐之,有《驅(qū)鱟文》載郡志。近年來作患尤甚。
乾隆癸卯四月,有范姓者,具控于城隍。是夜夢有老人來曰:“汝所控已準(zhǔn),某夜當(dāng)命玄衣真人逐鱟,但鱟魚司露有功,被害者亦有數(shù)。彼以貪故,當(dāng)示之罰。爾等備硫磺煙草,在某山洞口相候可也?!?
范至期集數(shù)十人往。夜二鼓,月色微明,空中風(fēng)作。見前山有大蝙蝠丈許,飛至洞前,瞬息諸小蝠群集者,不下數(shù)十。每一蝙蝠至,必有燈一點如引導(dǎo)狀。范悟曰:“是得非所謂玄衣真人乎?”即引火縱燒煙草。俄而洞中聲起如潮涌風(fēng)發(fā),有匹練飛出,蝙蝠圍環(huán),若布陣然,彼此搏擊良久。鄉(xiāng)民亦群打鑼鼓,放爆竹助之。約一時許,匹練飄散如絮,有青氣一道,向東北而去。蝙蝠亦散。
次早往視,林莽間綿絮千余片,或青或白,觸手腥穢不可近。自是鱟患竟息。
鐵匣壁虎
云南昆明池旁,農(nóng)民掘地得鐵匣。匣上符篆不可識,旁有楷書云:“至正元年楊真人封。”農(nóng)民不知何物,椎碎其匣,中有壁虎寸許,蠕蠕然,似死非死。童子以水沃之,頃刻寸許者漸伸漸長,鱗甲怒生,騰空而去,暴風(fēng)烈雨,天地昏黑。見一角黑蛟與兩黃龍空中攫斗,冰雹齊下,所損田禾民屋無算。
蛇王
楚地有蛇王者,狀類帝江,無耳目爪鼻,但有口,其形方如肉柜,渾渾而行,所過處草木盡枯。以口作吸吞狀,則巨蟒惡蛇盡為舌底之水,而肉柜愈覺膨然大矣。
有常州葉某者,兄弟二人,游巴陵道上,見群蛇如風(fēng)而趨,若有所避。已而腥風(fēng)愈甚,二人怖避樹上。少頃,見肉柜正方,如猬而無刺,身不甚大,從東方來。其弟挾矢射之,正中柜面,柜如不知,負矢而行。射者下樹,將近此物之身,欲再射之,拔其矢而身已仆矣,良久不起。乃兄下樹視之,尸化為黑水。
洞庭有老漁者曰:“我能擒蛇王。”眾大駭,問之,曰:“作百余個面饅頭,用長竿鐵叉叉之,送當(dāng)其口。彼略吸,則去之而易新者,如是數(shù)十次。其初饅頭黣爛如泥,已而黑,已而黃,已而微赪[13]。伺饅頭之色白如故,而后眾人圍而殺之,如豚犬耳,不能噬人?!北娫囍?,果如其言。
城門面孔
廣西府差常寧,五鼓有急務(wù)出城。抵門猶未啟鑰,以手捫之,軟膩如人肌膚。差大駭,乘殘月一線,定睛視之,則一人面塞滿城門,五官畢具,雙眼如箕。驚而返走。天明逐隊出城,亦無他異。
匾怪
杭州孫秀才,夏夜讀書齋中,覺頂額間蠕蠕有物。拂之,見白須萬莖出屋梁匾上,有人面大如七石缸,眉目宛然,視下而笑。秀才素有膽,以手捋其須,隨捋隨縮,但存大面端居匾上。秀才加杌[14]于幾視之,了無一物,復(fù)就讀書,須又拖下如初。
如是數(shù)夕,大面忽下幾案間,布長須遮秀才眼,書不可讀,擊以硯,響若木魚,去。又?jǐn)?shù)夕,秀才方寢,大面來枕旁,以須搔其體。秀才不能睡,持枕擲之。大面繞地滾,須颯颯有聲,復(fù)上匾而沒。
合家大怒,急為去匾,投之火。怪遂絕,秀才亦登第。
美人魚人面豬
崇明打起美人魚,貌一女子也,身與海船同大。舵工問云:“失路耶?”點其頭,乃放之,洋洋而去。
云棲放生處有人面豬,平湖張九丹先生見之。豬羞與人見,以頭低下,拉之才見。
花魄
婺源士人謝某,讀書張公山。早起,聞樹林鳥聲啁啾,有似鸚哥。因近視之,乃一美女,長五寸許,赤身無毛,通體潔白如玉,眉目間有愁苦之狀,遂攜以歸,女無懼色。乃畜籠中,以飯喂之。向人絮語,了不可辨。畜數(shù)日,為太陽所照,竟成枯臘而死。
洪孝廉宇麟聞之,曰:“此名花魄。凡樹經(jīng)三次人縊死者,其冤苦之氣結(jié)成此物,沃以水猶可活也?!痹囍?。里人聚觀者如云而至,謝恐招搖,乃仍送之樹上,須臾間,一大怪鳥銜之飛去。
狼軍師
有錢某者,赴市歸晚,行山麓間。突出狼數(shù)十,環(huán)而欲噬。迫甚,見道旁有積薪高丈許,急攀躋執(zhí)?[15],爬上避之。狼莫能登,內(nèi)有數(shù)狼馳去。少焉,簇擁一獸來,儼輿卒之舁官人者。坐之當(dāng)中,眾狼側(cè)耳于其口傍,若密語俯聽狀。少頃,各躍起,將薪自下抽取枝條,幾散潰矣。
錢大駭,呼救。良久,適有樵夥聞聲,共喊而至,狼驚散去,而舁來之獸獨存。錢乃與各樵者諦視之,類狼非狼,圓睛短頸,長喙怒牙,后足長而軟,不能起立,聲若猿啼。錢曰:“噫!吾與汝素?zé)o仇,乃為狼軍師謀主,欲傷我耶?”獸叩頭哀嘶,若悔恨狀。乃共挾至前村酒肆中,烹而食之。
物變
每年八九月間,于闐河石子化玉,采者以腳踹之。兩岸卡兵傳鼓,見一人傴僂俯身,必須得玉以獻,否則治罪。采盡則明年復(fù)生。天大霧,則山上石變者為山料,河中石子變者為水料。
俄羅斯國有鳥來千群,一遇大霧,即伏地不動,化為灰鼠。其他沙魚變虎,變鹿;兩蟻相斗便化為蠅蝦;爬蟲變蜻蜓,為人所撲,則怒毒而變蜈蚣。
四耳貓
四川簡州,貓皆四耳。有從簡州來者,親為余言。
鵬糞
康熙壬子春,瓊州近海人家,忽見黑云蔽天而至,腥穢異常。有老人云:“此鵬鳥過也。慮其下糞傷人,須急避之。”一村盡逃。俄而天黑如夜,大雨傾盆。次早往視,則民間屋舍盡為鵬糞壓倒。從內(nèi)掘出糞,皆作魚蝦腥。遺毛一根,可覆民間十?dāng)?shù)間屋,毛孔中可騎馬穿走。毛色黑,如海燕狀。
獺淫
獺性淫。吳越小家女人,多于水中洗褻衣。獺食之久,能為異迷人。雌者多就異類交,為異則迷惑男子,亦不遽至魅死。其雄者聞少婦褻衣氣,輒纏繞不去,雖眾逐擊之至死,勢不痿。
辛亥十一月,蔡村人娶婦??蜕?,婢仆各就寢。郎醉先睡。新娘閉戶解帶,則有物繞兩足間,作鼻嗅口涎狀。新娘駭怪,性頗慧,不作聲,密啟戶告其姑,知是獺怪。新婦歸房,則獺在門跪俟。隨新娘繞足如故。移時,翁姑結(jié)健者十余人,各持一燭一梃[16]入房,即扃門守定,見獺共擊。獺上床則上擊,落地則下?lián)?,走幾案則聚擊,屋無完器,而獺已聚梃斃于地矣。毛黑如鑒,身長一尺五寸,勢長七寸,與人無異,而肉棱甚大。剝其皮售值足償所毀器物。其肉腥,不可食。
或曰:“獺肝髓入醫(yī)經(jīng)。其勢異若此,可為房中藥。惜醫(yī)經(jīng)不載,而村人皆不之知也。”
多角獸
僧志定居天目,言其山深處長亙一二十里,榛莽森列,無道路。產(chǎn)沙木可為枋[17]。豪豬多構(gòu)巢樹隙,為木工所患。
忽一年絕跡,不知所往。山民喜,乃大縱斧斤。有匠某入一荒谷,見一物為藤罥[18]死樹上。視之,狀如牛,而形大逾倍,遍體皆短角,長二三寸,灰黑色,如羊角,數(shù)以千計。頂上一角,紅如血,長二三尺。蓋巨藤多蔓大木,此獸偶從崖上誤躍而入,角為藤纏,四足架空,且藤性柔韌,無所施力,卒致餓死。始知豪豬悉為所啖。究不知此獸何名。
注釋
[1]渠:方言,他。
[2]狎:親昵,不莊重。
[3]訇(hōng)然:形容聲音很大。
[4]椒山自有膽:楊繼盛,號椒山,明代著名諫臣。與大奸臣嚴(yán)嵩為敵,被投入囚牢,遭受酷刑。友人贈其蛇膽,用以止痛。楊繼盛拒之,并曰:“椒山自有膽,何必蚺蛇哉!”
[5]蜂蠆(chài):古書所述蝎子一類的毒蟲。
[6]詣(yì):到,特指到尊長那里去。
[7]喀爾喀:清代漠北蒙古族諸部的名稱,因分布于喀爾喀河(哈拉哈河)得名。
[8]穹廬:古代游牧民族居住的氈帳,中央隆起,四周下垂,形狀似天,因而得名“穹廬”。
[9]莝(cuò):鍘草。
[10]密邇:臨近,接近。
[11]曩(nǎng)時:以往,過去的。
[12]闃(qù):形容寂靜。
[13]赪(chēng):紅色。
[14]杌(wù):小凳子。
[15]?(jué):斷木。
[16]梃(tǐng):棍棒。
[17]枋(fāng):一種方柱形木材,可制成棺材。
[18]罥(juàn):吊,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