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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搜身

  • 子不語
  • (清)袁枚
  • 19243字
  • 2016-09-13 17:18:45

鐘孝廉

余同年邵又房,幼從鐘孝廉某,常熟人也。先生性方正,不茍言笑,與又房同臥起。忽夜半醒,哭曰:“吾死矣!”又房問故,曰:

“吾夢見二隸人從地下聳身起,至榻前,拉吾同行。路泱泱然,黃沙白草,了不見人。行數里,引入一官衙。有神,烏紗冠,南向坐。隸掖我跪堂下。神曰:‘汝知罪乎?’曰:‘不知?!裨唬骸囁贾!宜剂季?,曰:‘某知矣,某不孝。某父母死,停棺二十年,無力卜葬,罪當萬死?!裨唬骸镄 !唬骸成贂r曾淫一婢,又狎二妓?!裨唬骸镄??!唬骸秤锌谶^,好譏彈人文章。’神曰:‘此更小矣?!唬骸粍t某無他罪?!耦欁笥以唬骸钋諄怼!笥胰∷槐P,沃其面,恍然悟前生姓楊,名敞,曾偕友貿易湖南,利其財物,推入水中死。不覺戰栗,匐伏神前曰:‘知罪?!駞柭曉唬骸€不變么?’舉手拍案,霹靂一聲,天崩地坼,城郭、衙署、神鬼、器械之類,了無所睹,但見汪洋大水,無邊無岸,一身渺然,飄浮于菜葉之上。自念葉輕身重,何得不墜?回視己身,已化蛆蟲,耳目口鼻,悉如芥子,不覺大哭而醒。吾夢若是,其能久乎?”又房為寬解曰:“先生毋苦,夢不足憑也?!毕壬倬吖讱氈铩T饺眨瑖I血暴亡。

酆都知縣

四川酆都縣,俗傳人鬼交界處??h中有井,每歲焚紙錢帛鏹投之,約費三千金,名“納陰司錢糧”。人或吝惜,必生瘟疫。國初,知縣劉綱到任,聞而禁之,眾論嘩然。令持之頗堅。眾曰:“公能與鬼神言明乃可。”令曰:“鬼神何在?”曰:“井底即鬼神所居,無人敢往。”令毅然曰:“為民請命,死何惜?吾當自行?!泵笥胰¢L繩縛而墜焉。眾持留之,令不可。其幕客李詵,豪士也,謂令曰:“吾欲知鬼神之情狀,請與子俱。”令沮之,客不可,亦縛而墜焉。

入井五丈許,地黑復明,燦然有天光。所見城郭宮室,悉如陽世。其人民藐小,映日無影,蹈空而行,自言在此者不知有地也。見縣令,皆羅拜曰:“公陽官,來何為?”令曰:“吾為陽間百姓請免陰司錢糧。”眾鬼嘖嘖稱賢,手加額曰:“此事須與包閻羅商之?!绷钤唬骸鞍卧??”曰:“在殿上?!币烈惶?,宮室巍峨,上有冕旒[1]而坐者,年七十余,容貌方嚴。群鬼傳呼曰:“某縣令至?!惫码A迎,揖以上坐,曰:“陰陽道隔,公來何為?”令起立拱手曰:“酆都水旱頻年,民力竭矣。朝廷國課尚苦不輸,豈能為陰司納帛鏹,再作租戶哉?知縣冒死而來,為民請命?!卑υ唬骸笆烙醒異旱溃韫砩駷榭趯?,誘人修齋打醮,傾家者不下千萬。鬼神幽明道隔,不能家喻戶曉,破其誣罔。明公為民除弊,雖不來此,誰敢相違?今更寵臨,具征仁勇?!?

語未竟,紅光自天而下。包公起曰:“伏魔大帝至矣,公少避。”劉退至后堂。少頃,關神綠袍長髯,冉冉而下,與包公行賓主禮,語多不可辨。關神曰:“公處有生人氣,何也?”包公具道所以。關曰:“若然,則賢令也,我愿見之?!绷钆c幕客李惶恐出拜。關賜坐,顏色甚溫,問世事甚悉,惟不及幽明之事。李素戇[2],遽問曰:“玄德公何在?”關不答,色不懌,帽發盡指,即辭去。

包公大驚,謂李曰:“汝必為雷擊死,吾不能救汝矣。此事何可問也?況于臣子之前,呼其君之字乎!”令代為乞哀。包公曰:“但令速死,免致焚尸?!比∠恢杏裼?,方尺許,解李袍背印之。令與幕客李拜謝畢,仍縋而出。甫至酆都南門,李竟中風而亡。未幾,暴雷震電繞其棺槨,衣服焚燒殆盡,惟背間有印處不壞。

狐生員勸人修仙

趙大將軍之子襄敏公,總督保定。夜讀書西樓,門戶已閉,有自窗縫中側身入者,形甚扁。至樓中,以手搓頭及手足,漸次而圓。方巾朱履,向上長揖拱手曰:“生員狐仙也,居此百年,蒙諸大人俱許在此。公忽來讀書,生員不敢抗天子之大臣,故來請示。公必欲在此讀書,某宜遷讓,須寬限三日。如公見憐,容其卵息于此,則請扃鎖如平時?!?

趙公大駭,笑曰:“爾狐矣,安得有生員?”曰:“群狐蒙太山娘娘考試,每歲一次,取其文理精通者為生員,劣者為野狐。生員可以修仙,野狐不許修仙?!币騽褛w公曰:“公等貴人,可惜不學仙耳。如某等學仙最難,先學人形,再學人語;學人語者,先學鳥語;學鳥語者,又必須盡學四海九州之鳥語。無所不能,然后能為人聲,以成人形,其功已五百年矣。人學仙較異類學仙少五百年功苦,若貴人、文人學仙,較凡人又省三百年功苦。大率學仙者千年而成,此定理也?!惫财溲?,即于次日扃西樓讓之。

此二事得于鎮遠太守諱之壇者,即將軍之孫,且曰:“吾父后悔未問太山娘娘出何題目考狐也?!?

煞神受枷

淮安李姓者,與妻某氏,琴瑟調甚。李三十余病亡,已殮矣,妻不忍釘棺,朝夕哭,啟而視之。故事[3]:民間人死七日則有迎煞之舉,雖至戚皆回避。妻獨不肯,置子女于別室,己坐亡者帳中待之。

至二鼓,陰風颯然,燈火盡綠。見一鬼,紅發圓眼,長丈余,手持鐵叉,以繩牽其夫,從窗外入。見棺前設酒饌,便放叉解繩,坐而大啖。每咽物,腹中嘖嘖有聲。其夫摩撫舊時幾案,愴然長嘆。走至床前揭帳,妻哭抱之,泠然如一團冷云,遂裹以被。紅發神競前牽奪,妻大呼,子女盡至,紅發神踉蹌走。妻與子女以所裹魂放置棺中,尸漸奄然有氣,遂抱置臥床上,灌以米汁,天明而蘇。其所遺鐵叉,俗所焚紙叉也。

復為夫婦二十余年。妻六旬矣,偶禱于城隍廟,恍惚中見二弓丁舁[4]一枷犯至。眕之,所枷者即紅發神也。罵婦曰:“吾以貪饞,故為爾所弄,枷二十年矣。今乃相遇,肯放汝耶?”婦至家而卒。

蒲州鹽梟

岳水軒過山西蒲州鹽池,見關神祠內塑張桓侯像,與關面南坐;旁有周將軍像,怒目猙獰,手拖鐵鏈,鎖朽木一枝,不解何故。土人指而言曰:“此鹽梟也。”

問其故,曰:“宋元祐間,取鹽池之水,熬煎數日,而鹽不成。商民惶惑,禱于廟,夢關神召眾人,謂曰:‘汝鹽池為蚩尤所據,故燒不成鹽。我享血食,自宜料理。但蚩尤之魄,吾能制之,其妻名梟者,悍惡尤甚,我不能制。須吾弟張翼德來,始能擒服。吾已遣人自益州召之矣。’眾人驚寤,旦即在廟中添塑桓侯像。其夕風雷大作,朽木一根,已在鐵練之上。次日取水煮鹽,成者十倍?!?

始悟今所稱鹽梟,實始于此。

地窮宮

保定督標守備李昌明暴卒,三日尸不寒,家人未敢棺殮。忽尸腹脹大如鼓,一溺而蘇,握送殮者手曰:

“我將死時,苦楚異甚,自腳趾至于肩領,氣散出不可收。既死,覺身體輕倩,頗佳于生時。所到處,天色深黃,無日色,飛沙茫茫,足不履地,一切屋舍、人物,都無所見。我神魂飄忽,隨風東南行。許久,天色漸明,沙少止。俯視東北角,有長河一條,河內牧羊者三人,羊白色,肥大如馬。我問家安在,牧羊人不答。又走約數十里,見遠處隱隱宮殿,瓦皆黃琉璃,如帝王居。近前,有二人靴帽袍帶立殿外,如世上所演高力士、童貫形狀。殿前有黃金扁額,書‘地窮宮’三字。我玩視良久,袍帶者怒來逐我,曰:‘此何地,容爾立耶!’我素剛,不肯去,與之爭。殿內傳呼曰:‘外何喧嚷?’袍帶者入,良久出曰:‘汝毋去,聽候諭旨。’二人環而守之。天漸暮,陰風四起,霜片如瓦。我凍久戰栗,兩守者亦瑟縮流涕,指我怨曰:‘微汝來作鬧,我輩豈受此冷夜之苦哉!’天稍明,殿內鐘動,風霜亦霽。又一人出曰:‘昨所留人,著送歸本處?!蹘д呃孕?,仍過原處,見牧羊人尚在。袍帶者以我授之曰:‘奉旨交此人與汝,送他還家,我去矣。’牧羊人毆我以拳,懼而墜河,飲水腹脹,一溺遂蘇?!?

言畢后,盥手沐面,飲食如常。后十日余仍卒。

先是,李之鄰張姓者,睡至三更,床側聞人呼聲,驚起,見黑衣四人,各長丈余,曰:“為我引路至李守備家?!睆埐豢?,黑衣人欲毆之,懼而同行。至李門,先有二人蹲于門上,貌更獰惡,四人不敢仰視,偕張穿籬笆側路以入,俄而哭聲內作。此事傅卓園提督所言,李其友也。

劉刺史奇夢

陜西劉刺史介石,補官江南,寓蘇州虎丘。夜二鼓,夢乘輕風歸陜。未至鄉里,路遇一鬼尾之,長三尺許,囚首喪面,獰丑可憎,與劉對搏。良久鬼敗,劉挾鬼于腋下而趨,將投之河。路遇余姓者,故鄰也,謂曰:“城西有觀音廟,何不挾此鬼訴于觀音,以杜后患?”

劉然其言,挾鬼入廟。廟門外韋馱、金剛神皆怒目視鬼,各舉所持兵器作擊鬼狀,鬼亦悚懼。觀音望見,呼曰:“此陰府之鬼,須押回陰府。”劉拜謝。觀音目金剛押解,金剛跪辭,語不甚解,似不屑押解者。觀音笑目劉曰:“即著汝押往陰府。”劉跪曰:“弟子凡身,何能到陰府?”觀音曰:“易耳。”捧劉面呵氣者三,即遣出。鬼俯伏無語,相隨而行。

劉自念雖有觀音之命,然陰府未知在何處。正徘徊間,復遇余姓者,曰:“君欲往陰府,前路有竹笠覆地者是也?!眲⑼繁庇畜遥缢姿冕u缸篷狀,以手起之,洼然一井。鬼見大喜,躍而入,劉隨之,冷不可耐。每墜丈許,必為井所夾,有溫氣自上而下,則又墜矣。三墜后,豁然有聲,乃落于瓦上。張目視之,別有天地,白日麗空,所墜之瓦上,即王者之殿角也。聞殿中群神震怒,大呼曰:“何處生人氣!”有金甲者,擒劉至王前。王袞龍衣冕旒,須白如銀,上坐,問:“爾生人,胡為至此?”劉具道觀音遣解之事。王目金甲神,捽其面仰天,諦視之,曰:“面有紅光,果然佛遣來。”問:“鬼安在?”曰:“在墻腳下?!蓖鯀柭曉唬骸皭汗黼y留,著押歸原處?!比荷癫骊患?,將鬼叉戟上投池。池中毒蛇怪鱉爭臠食之。

劉自念已到陰府,何不一問前生事,揖金甲神曰:“某愿知前生事?!苯鸺咨袷卓?,引至廊下,抽簿示之曰:“汝前生九歲時,曾盜人賣兒銀八兩,賣兒父母懊恨而亡,汝以此孽夭死。今再世矣,猶應為瞽[5],以償前愆?!眲⒋篌@曰:“作善可禳乎?”神曰:“視汝善何如耳?!?

語未畢,殿中呼曰:“天符至矣,速令劉某回陽,毋致泄漏陰司案件?!苯鸺咨褚粗镣跚?。劉復跪求曰:“某凡身,何能出此陰界?”王持劉背吸氣者三,遂聳身于井。三聳三夾如前,有溫氣自下而上。身從井出,至長安道上,復命于觀音廟,跪陳陰府本末。旁一童子,嚅嚅不已,所陳語與劉同。劉駭視之,耳目口鼻,儼然己之本身也,但縮小如嬰兒。劉大驚,指童子呼曰:“此妖也!”童子亦指劉呼曰:“此妖也!”觀音謂劉曰:“汝毋怖,此汝魂也。汝魂惡而魄善,故作事堅強而不甚透徹,今為汝易之?!?

劉拜謝。童子不謝,曰:“我在彼上,今欲易我,必先去我。我去,獨不于彼有傷乎?”觀音笑曰:“毋傷也?!笔纸痿㈤L尺許,自劉之左脅插入,剔一腸出,以腕繞之。每繞尺許,則童子身漸縮小。繞畢,擲于梁上,童子不復見矣。觀音以掌撲案,劉悸而醒,仍在蘇州枕席間,脅下紅痕猶隱然在焉。

月余,陜信至,其鄰人余姓者亡矣。此語介石親為余言。

雷公被紿

南豐征士趙黎村言:其祖某,為一鄉豪士。明季亂時,有匪類某,武斷鄉曲,慣為糾錢作社之事,窮氓苦之。趙為告官,逐散其黨。諸匪無所得,積怨者眾。趙有膂力,群匪不敢私報。每天陰雷起,則聚其妻孥,具豚蹄禱曰:“何不擊惡人趙某耶?”

一日,趙方采花園中,見尖嘴毛人從空而下,響轟然,有硫黃氣。趙知雷公為匪所紿,手溺器[6]擲之曰:“雷公雷公!吾生五十年,從未見公之擊虎,而屢見公之擊牛也,欺善怕惡,何至于此!公能答我,雖枉死不恨。”雷噤不發聲,怒目閃閃,如有慚色,又為溺所污,竟墜田中,苦吼三日。其群匪唶曰:“吾累雷公,吾累雷公!”為設醮超度之,始去。

兩神相毆

孝廉鐘悟,常州人,一生行善,晚年無子,且衣食不周,意郁郁不樂。病臨危,謂其妻曰:“我死,慎毋置我棺中。我有不平事,將訴冥王,或有靈應,亦未可知?!彪S即氣絕,而中心尚溫。妻如其言,橫尸以待。

死三日后,果蘇,曰:“我死后到陰間,所見人民來往,與陽世一般。聞有李大王者,司賞善罰惡之事。我求人指引到他衙門,思量具訴。果到一處,宮殿巍峨,中坐尊官。我進見,自陳姓名,將生平修善不報之事,一一訴知,且責神無靈。神笑曰:‘汝行善行惡,我所知也。汝窮困無子,非我所知,亦非我所司。’問何神所司,曰:‘素大王?!倚闹钫?,理也;素者,數也。因求神送至素王處一問,神曰:‘素王尊嚴,非如我處無人攔門者。我正有事要與素王商辦,汝可隨行?!?

“少頃,聞呼騶聲。所從吏役,皆整齊嚴肅。行至半途,見相隨有瀝血者,曰受冤未報;有嚼齒者,曰逆黨未除;有美婦人而拉丑男者,曰夫婦錯配。最后有一人,袞冕玉帶,狀若帝王,貌偉然,而衣履盡濕,曰:‘我周昭王也。我家祖宗自后稷、公劉,積德累仁;我祖父文、武、成、康,圣賢相繼,何以一傳至我,而依例南征,無故為楚人溺死?幸有勇士辛游靡,長臂多力,曳我尸起,歸葬成周,否則徒為江魚所吞矣。后雖有齊侯小白借端一問,亦不過虛應故事,草草完結。如此奇冤,二千年來絕無報應,望神替一查?!钔跷ㄎāS喙砺勚娂娙痪阌信g姺轿蚴朗虏黄秸?,尚有許大冤抑,如我貧困,固是小事,氣為之平?!?

“行少頃,聞途中喝道而至曰:‘素王來?!钔跤?,各在輿中交談。始而絮語,繼而忿爭,嘵嘵不可辨。再后兩神下車,揮拳相毆。李漸不勝,群鬼從而助之,我亦奮身相救,終不能勝。李神怒云:‘汝等從我上奏玉皇,聽候處分!’隨即騰云而起,二神俱不見。少頃俱下,云中有霞帔而宮裝者二仙女相隨來,手持金尊玉杯,傳詔曰:‘玉帝管三十六天事,無暇聽些些小訟。今贈二神天酒一尊,共十杯,有能多飲者,便直其事?!钌翊笙?,自稱我量素佳,踴躍持飲,至三杯便捧腹欲吐。素神飲畢七杯,尚無醉色。仙女曰:‘汝等勿行,且俟我復命后再行。’”

“須臾又下,頒玉帝詔云:‘理不勝數,自古皆然。觀此酒量,汝等便該明曉,要知世上凡一切神鬼、圣賢、英雄、才子、時花、美女、珠玉、錦繡、名畫、法書,或得寵逢時,或遭兇受劫,素王掌管七分,李王掌管三分。素王因量大,故往往飲醉,顛倒亂行。我三十六天日食、星隕,尚被素王抱持擅權,我不能作主,而況李王乎?然畢竟李王能飲三杯,則人心天理、美惡是非,終有三分公道,直到萬古千秋,綿綿不斷。鐘某陽數雖絕,而此中消息非到世間曉諭一番,則以后告狀者愈多,故且開恩,增壽一紀,放他還陽,此后永不為例?!?

鐘聽畢還魂,又十二年乃死。常語人云:“李王貌清雅,如世所塑文昌神。素王貌陋,團團渾渾,望去耳目口鼻不甚分明。從者諸人,大概相似。千百人中,亦頗有美秀可愛者,其黨亦不甚推尊也。”鐘本名護,自此乃改名悟。

白虹精

浙江塘西鎮丁水橋篙工馬南箴,撐小舟夜行。有老婦攜女呼渡,舟中客拒之。篙工曰:“黑夜婦女無歸,渡之亦陰德事?!崩蠇D攜女應聲上,坐艙中,嘿無言。

時當孟秋,斗柄西指,老婦指而顧其女笑曰:“豬郎又手指西方矣,好趨風氣若是乎!”女曰:“非也,七郎君有所不得已也。若不隨時為轉移,慮世間人不識春秋耳?!敝劭凸制湔Z,瞪愕相顧。婦與女夷然,絕不介意。舟近北關門,天已明,老婦出囊中黃豆升許謝篙工,并解麻布一方與之包豆,曰:“我姓白,住西天門。汝他日欲見我,但以足踏麻布上,便升天而行,至我家矣?!毖杂櫜灰?。

篙工以為妖,撒豆于野。歸至家,卷其袖,猶存數豆,皆黃金也?;谠唬骸暗梦阆珊??”急奔至棄豆處跡之,豆不見而麻布猶存。以足躡之,冉冉云生,便覺輕舉,見人民村郭,歷歷從腳下經過。至一處,瓊宮絳宇,小青衣侍戶外曰:“郎果至矣?!比敕隼蠇D人出,曰:“吾與汝有宿緣,小女欲侍君子。”篙工謙讓非耦,婦人曰:“耦亦何常之有。緣之所在,即耦也。我呼渡時,緣從我生;汝肯渡時,緣從汝起?!毖晕串?,笙歌酒肴,婚禮已備。

篙工居月余,雖恩好甚隆,而未免思家。謀之女,女教仍以足躡布,可乘云歸。篙工如其言,竟歸丁水橋。鄉親聚觀,不信其從天而下也。

嗣后屢往屢還,俱以一布為車馬。篙工之父母惡之,私焚其布,異香累月不散。然往來從此絕矣?;蛟恍瞻渍?,白虹精也。

千年仙鶴

湖州菱湖鎮王靜巖,家饒于財,房室高敞,有“九思堂”,廣可五六畝。宴客日暮,必聞廳柱下有聲,如敲竹片。靜巖惡之,對柱祝曰:“汝鬼耶,則三響?!蹦藨穆?。曰:“若仙耶,則四響?!蹦藨迓暋T唬骸叭粞?,則五響?!蹦藖y應無數。

有道士某來設壇,用雷簽插入柱下。忽家中婢頭墳起,痛不可忍。道士撤簽,婢痛止。間一日,婢忽狂呼,如傷寒發狂者。召醫視之,按脈未畢,舉足踏醫,傷面血流,男子有力者四五人,抱持不能禁。王之女初笄[7],聞婢病,來視之。初入門,大驚仆地,曰:“非婢也!其面方如墻,白色,無眼、鼻、口、耳,吐舌赤如丹砂,長三四尺,向人噏張。”女驚不已,遂亡。女死而婢愈。

王百計驅妖,有請乩[8]仙者來,言仙人草衣翁甚靈,可以鎮邪。王如其言,設香案,置盤,乩筆砉然有聲,穿窗而出,于窗紙上大書曰:“何苦何苦,土地受過。”主人問乩,乩言:“草衣翁因地邪未去,遽請仙駕,將當方土地神發城隍笞二十矣。”自后此妖寂然。

草衣翁與人酬酢甚和,所言多驗?;蛘埿彰?,曰:“我千年仙鶴也。偶乘白云過鄱陽湖,見大黑魚吞人,予怒而啄之,魚傷腦死。所吞人以姓名假我,以狀貌付我,我今姓陳名芝田,草衣者,吾別字也?!被蛘堃娭?,曰:“可。”請期,曰:“在某夜月明時。”至期,見一道士立空中,面白,微須,冠角巾,披晉唐服飾,良久如煙散矣。

仙鶴扛車

方綺亭明府,作令江西。其同僚郭姓者,四川人,言少時曾上峨嵋山,意欲棄世學道。見老翁長髯秀貌,戴羽巾,飄飄然導之前行。至一處,宮殿巍峨,似王者居。翁指示曰:“汝欲學道,非王命不可。王外出未歸,汝少待?!?

俄而仙樂嘹嘈,異香觸鼻,兩仙鶴扛水精車,車中坐王者,狀如世上所畫香孩兒,紅衣文葆,潔白如玉,口嬉嬉微笑,長不滿尺許。諸神俯伏,迎入宮。老翁奏曰:“有真心學道人郭某求見?!蓖趺鼈魅?,注視良久,曰:“非仙才,速送回人間?!崩衔桃垂?。郭問曰:“王何以年少?”老翁笑曰:“為仙為圣為佛,及其成功,皆嬰兒也。汝不聞孔子亦儒童菩薩,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乎?吾王已五萬歲矣?!惫鶡o奈何,仍自山下歸家。猶記其殿門外朱書二對云:“胎生卵生,濕生化生,生生不已;天道地道,人道鬼道,道道無窮?!?

狐祖師

鹽城村戴家有女,為妖所憑,厭以符咒,終莫能止。訴于村北圣帝祠,怪遂絕。已而有金甲神托夢于其家曰:“吾圣帝某部下鄒將軍也。前日汝家妖是狐精,吾已斬之。其黨約明日來報仇,爾等于廟中擊金鼓助我?!?

翌日,戴家集鄰眾往,聞空中甲馬聲,乃奮擊金鉦鐃鼓,果有黑氣墜于庭,村前后落狐貍頭甚夥。越數日,其家又夢鄒將軍來曰:“我以滅狐太多,獲罪于狐祖師,狐祖師訴于大帝。某日大帝來廟按其事,諸父老盍為我求之?”

眾如期往,伏于廊下。至夜半,仙樂嘹嘈,有冕服乘輦者冉冉來,侍衛甚眾。后隨一道人,龐眉皓齒,兩金字牌署曰“狐祖師”。圣帝迎謁甚恭,狐祖師曰:“小狐擾世罪當死,但部將殲我族類太酷,罪不可逭[9]?!笔サ畚ㄎ?。村人自廊下出,跪而請命。有周秀才者罵曰:“老狐貍,須白如此,縱子孫淫人婦女,反來向圣帝說情!何物狐祖師,罪當萬斬!”

祖師笑不怒,從容問:“人間和奸何罪?”周曰:“杖也?!弊鎺熢唬骸翱芍榉撬雷镆?。我子孫以非類奸人,罪當加等,要不過充軍流配耳,何致被斬?況鄒將軍斬我一子,并斬我子孫數十,何耶?”周未及答,聞廟內傳呼云:“大帝有命:鄒將軍嫉惡太嚴,殺戮太重,念其事屬因公,為民除害,可罰俸一年,調管海州地方?!贝迦藲g呼,合掌向空念佛而去。

雷部三爺

杭州施姓者,家居忠清里。六月,雷雨后,小便樹下。甫解褲,見有雞爪尖面者蹲焉,大怖而返。夜即暴病,狂呼觸犯雷神。家人環跪求赦,病者曰:“治酒飲我,殺羊食我,我貸其命。”如其言,三日而愈。

適有天師法官過杭,施姓與有舊,以其事告之。法官笑曰:“此雷部奴中奴也,小名阿三,慣倚勢詐人酒食;如果雷神,其技量寧止此耶?今長隨中有稱三爺、四爺者,是矣?!?

偷雷錐

杭州孩兒巷有萬姓,甚富,高房大廈。一日,雷擊怪,過產婦房,受污,不能上天,蹲于園中高樹之頂。雞爪尖嘴,手持一錐。人初見,不知為何物,久而不去,知是雷公。萬戲諭家人曰:“有能偷得雷公手中錐者,賞銀十兩?!北娕偃唬惴Q不敢。一瓦匠某,應聲去,先取高梯置墻側,日西落,乘黑而上。雷公方睡,匠竟取其錐下。主人視之,非鐵非石,光可照人,重五兩,長七寸,鋒棱甚利,刺石如泥。苦無所用,乃喚鐵工至,命改一刀,以便佩帶。方下火,化一陣青煙杳然去矣。俗云:天火得人火而化。信然。

土地受餓

杭州錢塘邑生張望齡,病瘧。熱重時,見已故同學顧某者踉蹌而來,曰:“兄壽算已絕,幸幼年曾救一女,益壽一紀。前兄所救之女,知兄病重,特來奉探,為地方鬼棍所詐,誣以平素有黯昧事。弟大加呵飭,方遣之去,特詣府奉賀?!?

張見故人為己事而來,衣裳藍縷,面有菜色,因謝以金。顧辭不受,曰:“我現為本處土地神,因官職小,地方清苦,我又素講操守,不肯擅受鬼詞,濫作威福,故終年無香火;雖作土地,往往受餓。然非分之財,雖故人見贈,我終不受?!睆埓笮Γ稳站呱渭乐?

又夢顧來謝曰:“人得一飽,可耐三日;鬼得一飽,可耐一年。我受君恩,可挨到陰司大計[10],望薦卓異矣?!睆垎枺骸叭耆绱饲骞?,何以不即升城隍?”曰:“解應酬者,可望格外超升;做清官者,只好大計卓薦?!?

禿尾龍

山東文登縣畢氏婦,三月間漚衣池上,見樹上有李,大如雞卵。心異之,以為暮春時不應有李,采而食焉,甘美異常。自此腹中拳然,遂有孕。十四月,產一小龍,長二尺許,墜地即飛去,到清晨必來飲其母之乳。父惡而持刀逐之,斷其尾,小龍從此不來。

后數年,其母死,殯于村中。一夕雷電風雨,晦冥中若有物蟠旋者。次日視之,棺已葬矣,隆然成一大墳。又數年,其父死,鄰人為合葬焉。其夕雷電又作。次日見其父棺從穴中掀出,若不容其合葬者。嗣后村人呼為“禿尾龍母墳”,祈晴禱雨無不應。

此事陶悔軒方伯為余言之,且云偶閱《群芳譜》云:天罰乖龍,必割其耳;耳墜于地,輒化為李。畢婦所食之李,乃龍耳也,故感氣化而生小龍。

九天玄女

周少司空青原未遇時,夢人召至一處,長松夾道,朱門徑丈,金字榜云“九天玄女之府”。周入拜,見玄女霞帔珠冠,南面坐,以手平扶之,曰:“無他相屬,因小女有小影,求先生題詩。”命侍者出一卷子,漢魏名人筆墨俱在焉?;茨贤鮿搽`書最工,自曹子建以下,稍近鐘、王風格。

周素敏捷,揮筆疾書,得五律四章。玄女喜,命女出拜,年甫及笄,神光照耀,周不敢仰視。女曰:“周先生富貴中人,何以身帶暗疾?我無以報,愿為君除此疾,作潤筆之費?!苯馊箮谒幰煌?,命吞之。周幼時誤食鐵針,著腸胃間,時作隱痛,自此霍然。醒后詩不能記,惟記一聯云:“冰雪消無質,星辰系滿頭?!?

地藏王接客

裘南湖者,吾鄉滄曉先生之從子也。性狂傲,三中副車[11]不第,發怒,焚黃于伍相國祠,自訴不平。越三日病,病三日死。

魂出杭州清波門,行水草上,沙沙有聲。天淡黃色,不見日光,前有短紅墻,宛然廬舍,就之,乃老嫗數人擁大鍋烹物。啟之,皆小兒頭足,曰:“此皆人間墜落僧也,功行未滿,偷得人身,故煮之,使在陽世不得長成即夭亡耳?!濒皿@曰:“然則嫗是鬼耶?”嫗笑曰:“汝自視以為尚是人耶?若人也,何能到此?”裘大哭。嫗笑曰:“汝焚黃求死,何哭之為?須知伍相國吳之忠臣,血食吳越,不管人間祿命事。今來喚汝者,伍公將汝狀轉牒地藏王,故王來喚汝?!濒迷唬骸暗夭赝蹩傻靡姾??”曰:“汝可自書名紙,往西角佛殿投遞,見不見未可定?!敝盖敖衷唬骸按速u紙帖所也。”

裘往買帖,見街上喧嚷擾擾,如人間唱臺戲初散光景。有冠履者,有科頭者,有老者、幼者、男者、女者,亦有生時相識者,招之絕不相顧,約略皆亡過之人,心愈悲。向前,果有紙店,坐一翁,白衫葛巾,以紙付裘。裘乞筆硯,翁與之,裘書“儒士裘某拜”。翁笑曰:“儒字難居,汝當書某科副榜,轉不惹地藏王呵責?!濒貌灰詾槿?。

睨壁上有詩箋,題“鄭鴻撰書”,兼掛紙錢甚多。裘素輕鄭,乃謂翁曰:“鄭君素無詩名,胡為掛彼詩箋?且此地已在冥間矣,要紙錢何用?”翁曰:“鄭雖舉人,將來名位必顯。陰司最勢利,故吾掛之,以為光榮。紙錢正是陰間所需,汝當多備,賄地藏王侍衛之人,才肯通報?!濒糜植灰詾槿?。

徑至西角佛殿,果有牛頭夜叉輩,約數百人,胸前繡“勇”字補服,向裘猙獰呵詈[12]。裘正窘急間,有撫其肩者,葛巾翁也,曰:“此刻可信我言否?陽間有門包,陰間獨無門包乎?我已為汝帶來。”即代裘將數千貫納之,“勇”字軍人方持帖進,聞東角門闖然開矣。

喚裘入,跪階下。高堂峨峨,望不見王。紗窗內有人聲曰:“狂生裘某,汝焚牒伍公廟,自稱能文,不過作爛八股時文,看高頭講章,全不知古往今來多少事業學問,而自以為能文,何無恥之甚也!帖上自稱儒士,汝現有祖母年八十余,受凍忍饑,致盲其目,不孝已甚,儒當若是耶?”裘曰:“時文之外,別有學問,某實不知;若祖母受苦,實某妻不賢,非某之罪?!蓖踉唬骸胺驗槠蘧V,人間一切婦人罪過,陰司判者總先坐夫男,然后再罪婦人。汝既為儒士,如何卸責于妻?汝三中副車,以汝祖父陰德蔭庇,并非仗汝之文才也。”言未畢,忽聞殿外有鳴鑼呵殿聲,甚遠,內亦撞鐘伐鼓應之。一“勇”字軍人虎皮冠者報“朱大人到”,王下閣出迎。裘踉蹌下殿,伏東廂竊視,乃刑部郎中朱履忠,亦裘戚也。裘愈不平,罵曰:“果然陰間勢利,我雖讀爛時文,畢竟是副榜;朱乃入粟得官,亦不過郎中,何至地藏王親出迎接哉?”

“勇”字軍人大怒,以杖擊其口,一痛而蘇。見妻女環哭于前,方知死已二日,因胸中余氣未絕,故不入殮。此后南湖自知命薄,不復下場,又三年卒。

獅子大王

貴州人尹廷洽,八月望日早起,行禮土地神前。上香訖,將啟門,見二青衣排闥[13]入,以手推尹仆地,套繩于頸而行。尹方惶遽間,見所祀土地神出而問故,青衣展牌示之,上有“尹廷洽”字樣,土神笑不語,但尾尹而行。里許,道旁有酒飯店,土神呼青衣入飲。得間語尹曰:“是行有誤,我當衛君前行。倘遇神佛,君可大聲叫冤,我當為君脫禍?!本h之,仍隨青衣前去。

約行大半日,至一所,風波浩渺,一望無際。青衣曰:“此銀海也,須深夜乃可渡,當少憩片時?!倍矶辽褚嘁氛葋?,青衣怪之。土神曰:“我與渠相處久,情不能已于一送,前路當分手耳。”正談說間,忽天際有彩云旌旗,侍從紛然。土神附耳曰:“此朝天諸神回也。汝遇便可叫冤?!币娷囍杏猩?,貌獰獰然,目有金光,面闊二尺許,即大聲喊冤。神召之前,并飭[14]行者少停,問:“何冤?”尹訴為青衣所攝。神問:“有牌否?”曰:“有?!薄坝袪柮??”曰:“有?!鄙裨唬骸凹扔信疲钟袪柮藨獢z者,何冤為?”厲聲叱之。尹詞屈,不知所云。土神趨而前,跪奏:“此中有疑,是小神令其伸冤?!鄙駟枺骸昂我??”曰:“某為渠家中溜[15],每一人始生,即準東岳文書知會其人,應是何等人,應是何年月日死,共計在陽世幾歲,歷歷不爽。尹廷洽初生時,東岳牒文中開應得年七十二歲;今未滿五十,又未接到折算文書,何以忽爾勾到?故恐有冤?!鄙衤犝f,亦遲疑久之,謂土神曰:“此事非我職司,但人命至重,爾小神尚肯如此用心,我何可膜視?惜此間至東岳府往還遼遠,當從天府行文至彼方速。”乃喚一吏作牒,口授云:“文書上只須問民魂尹廷洽有勾取可疑之處,乞飛天符下東岳,到銀海查辦,急急勿遲。”尹從旁見吏取紙作書,封印不殊人世,但皆用黃紙。封訖,付一金甲神,持投天門。又呼召銀海神,有繡袍者趨進,命看守尹某生魂,俟岳神查辦,毋誤。繡袍者叩頭,領尹退,而神已倏忽入云霧中矣。此時尹憩一大柳樹下,二青衣不知所往。尹問土神:“面闊二尺者,是何神耶?”曰:“此西天獅子大王也。”

少頃,繡衣者謂土神曰:“爾可領尹某往暗處少坐,弗令夜風吹之。我往前途迎引天神,聞呼可即出答應?!币S土神沿岸行,約半里許,有破舟側臥灘上,乃伏其中。聞人號馬嘶及鼓吹之音,絡繹不絕,良久始靜。土神曰:“可以出矣。”尹出,見繡衣人偕前持牒金甲人,引至岸上空闊處,云:“立此少待,岳司即到?!?

須臾,海上數十騎如飛而來,土神挾尹伏地上。數十騎皆下馬,有衣團花袍、戴紗帽者上坐,余四人著吏服,又十余人武士裝束,余悉猙獰,如廟中鬼面,環立而侍。上坐官呼海神,海神趨前,問答數語,趨而下,扶尹上。尹未及跪,土神上前叩頭,一一對答如前。上坐官貌頗溫良,聞土神語即怒,瞋目豎眉,厲聲索二青衣。土神答:“久不知所往?!鄙献咴唬骸把幸恢?,不過千里;鬼行一周,不過五百里。四察神可即查拿!”有四鬼卒應聲騰起,懷中各出一小鏡,分照四方,隨飛往東去。

少頃,挾二青衣擲地上,云在三百里外枯槐樹中拿得。上坐官詰問誤勾緣由,二青衣出牌呈上,訴云:“牌自上行,役不過照牌行事;倘有舛誤,須問官吏,與役無干。”上坐官詰云:“非爾舞弊,爾何故遠飏?”青衣叩首云:“昨見獅子大王駕到,一行人眾,皆是佛光;土神雖微員,尚有陽氣;尹某雖死,未過陰界,尚系生魂,可以近得佛光;鬼役陰暗之氣,如何近得佛光?所以遠伏。及獅王過后,鬼役方一路追尋,又值朝天神圣接連行過,以故不敢走出,并未知牌中何弊?!鄙献僭唬骸叭绱耍赜H赴森羅一決矣。”令力士先挾尹過海,即呼車騎排衙而行。尹怖甚,閉目不敢開視,但覺風雷擊蕩,心魂震駭。

少頃,聲漸遠,力士行亦少徐。尹開目即已墜地,見官府衙署,有冕服者出迎。前官入,分兩案對坐堂上。先聞密語聲,次聞傳呼聲,青衣與土神皆趨入。土神叩見畢,立階下;青衣問話畢,亦起出。有鬼卒從廡下[16]縛一吏入,堂上厲聲喝問,吏叩頭辯,若有所待者然。又有數鬼從廡下擒一吏,抱文卷入。尹遙視之,頗似其族叔尹信。既入殿,冕服者取冊查核。許久,即擲下一冊,命前吏持示后吏,后吏惟叩首哀求而已。殿內神喝杖,數鬼將前吏曳階下,杖四十。又見數鬼領朱單下,剝去后吏巾服,鎖押牽出,過尹旁,的是其族叔。呼之不應,叩何往,鬼卒云:“發往烈火地獄去受罪矣?!?

尹正疑懼間,隨呼尹入殿。前花袍官云:“爾此案已明。本司所勾系尹廷治,該吏未嘗作弊。同房吏有尹姓者,系廷治親叔,欲救其侄,知同族有爾名適相似,可以朦混,俟本司吏不在時,將牌添改‘治’字作‘洽’字,又將房冊換易,以致出牌錯誤。今已按律治罪,爾可生還矣?!被仡^顧土神云:“爾此舉極好,但只須赴本司詳查,不合向獅子大王路訴,以致我輩均受失察處分。今本司一面造符申覆,一面差勾本犯,爾速引尹廷洽還陽。”土神與尹叩謝出,遇前金甲者于門迎賀曰:“爾等可喜,我輩尚須候回文,才得回去?!?

尹隨土神出走,并非前來之路,城市一如人間。饑欲食,渴欲飲,土神力禁不許。城外行數里,上一高山,俯視其下,有一人僵臥,數人守其旁而哭。因叩土神此何處,土神喝曰:“尚不省耶!”以杖擊之,一跌而寤,已死兩晝夜矣。棺槨具陳,特心頭微暖,故未殮耳。遂坐起,稍進茶水,急喚其子趨廷治家視之。歸云:“其人病已愈二日,頃復死矣?!?

張大帝

安溪相公墳,在閩之某山。有道士季姓者,利其風水。其女病瘵[17]將危,道士謂曰:“汝為我所生,而病已無全理。今將取汝身一物,以利吾門?!迸等辉唬骸拔┪堂?。”曰:“我欲占李氏風水久矣,必得親生兒女之骨埋之,方能有應。但死者不甚靈,生者不忍殺,惟汝將死未死之人,才有用耳。”女未及答,道士即以刀劃取其指骨,置羊角中,私埋李氏墳旁。

自后李氏門中死一科甲,則道士族中增一科甲;李氏田中減收十斛,則道士田中增收十斛。人疑之,亦不解其故。

值清明節,村人迎張大帝像,為賽神會,彩旗導從甚盛。行至李家墳,神像忽止,數十人舁之不可動。中一男子大呼曰:“速歸廟,速歸廟!”眾從之,舁至廟中。男子上坐曰:“我大帝神也。李家墳有妖,須往擒治之。”命其徒某執鍬,某執鋤,某執繩索。部署定,又大呼曰:“速至李家墳,速至李家墳!”

眾如其言,神像疾趨如風。至墳所,命執鍬鋤者搜墳旁。良久,得一羊角,金色,中有小赤蛇,蜿蜿奮動。其角旁有字,皆道人合族姓名也。乃命持繩索者往縛道士,鳴之官,訊得其情,置之法。李氏自此大盛,而奉張大帝甚虔。

羞疾

湖州沈秀才,少年入泮[18],才思頗美。年三十余,忽得羞疾。每食,必舉手搔其面曰:“羞羞!”如廁,必舉手搔其臀曰:“羞羞!”見客亦然。家人以為癲,不甚經意。后漸尪羸[19],醫治無效。有時清楚,問其故,曰:“疾發時,有黑衣女子捉我手如此,遲則鞭撲交下,故不得不然?!?

家人以為妖,適張真人過杭州,乃具牒焉。張批:“仰歸安縣城隍查報。”后十余日,天師遣法官來曰:“昨據城隍詳稱,沈秀才前世為雙林鎮葉生妻,黑衣女子者,其小姑也。葉饒于財,小姑許配李氏,家貧。葉生愛妹,延李郎在家讀書,須李入泮方議婚期。一日者,小姑步月,見李郎方夜讀,私遣婢送茶與郎。婢以告嫂。嫂次日向人前手戲小姑面曰:‘羞羞?!」梅?,遂自縊,訴城隍神,求報仇索命。神批其牒云:‘閨門處女,步月送茶,本涉嫌疑,何得以戲謔微詞,索人性命?’不準。小姑不肯已,又訴東岳。東岳批云:‘城隍批詞甚明,汝須自省。但沈某前身既為長嫂,理宜含容,況姑娘小過,亦可暗中規戒,何得人前惡謔。今若勾取對質,勢必傷其性命,罪不至此。姑準汝自行報仇,俾他煩惱可也。所查沈某冤業事,須至牒者?!鞄熢唬骸藰I尚小,可延高僧替小姑超度,俾其早投人身,便可了案?!比缙溲裕虿∷烊?

妓仙

蘇州西磧山后有云隘峰,相傳其上多仙跡,能舍身而上,不死即得仙。有王生者,屢試不第,乃抗志與家人別,裹糧登焉。再上,得平原,廣百畝許。云樹蓊郁中,隱隱見懸崖上有一女子,衣裝如世人,徘徊樹下。心異之,趨而前,女亦出林相望。迫視,乃六七年前所狎蘇州名妓謝瓊娘也。彼此素相識,女亦喜甚,攜生至茅庵。庵無門,地鋪松針,厚數尺,履之綿軟可愛。

女云:“自與君別后,為太守汪公訪拿,褫衣受杖,臀肉盡脫。自念花玉之姿,一朝至此,何顏再生人間,因決計舍身。辭別鴇母,以進香為詞,至懸崖奮身擲下,為蘿蔓糾纏,得不死。有白發老嫗,食我以松花,教我以服氣,遂不知饑寒。初猶苦風日,一歲后,霜露風雨都覺無怖。老母居前山,時相過從。昨老母來,云:‘今日汝當與故人相會?!怨食隽珠e步,不意獲見君子。”

因問:“汪太守死否?”生曰:“我不知。卿仙家,亦報怨乎?”女曰:“我非汪公一激,何能至此,當感不當報。但老母向我云:‘偶游天庭,見杖汝之汪太守,被神笞背,數其罪。’故疑其死?!鄙唬骸凹瞬划斦群??”女曰:“惜玉憐香而心不動者,圣也;惜玉憐香而心動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獸也。且天最誅人之心。汪公當日為撫軍徐士林有理學名,故意殺風景以逢迎之,此意為天所惡。且他罪多,不止杖妾一事?!鄙唬骸拔衣勏闪髑鍧崳渎淦娇礫20]久矣,能成道乎?”女曰:“淫媟雖非禮,然男女相愛,不過天地生物之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比人間他罪難懺悔也。”

生具道來尋仙本意,且求宿庵中。女曰:“君宿何妨,但恐仙未能成也?!币驗樯庖轮谜?,情愛如昔,而語不及私。生摸視其臀,白膩如初,女亦不拒;然心稍動,則女色益莊。門外猿啼虎嘯,或探首于竇,或進爪于門,若相窺者。生不覺息邪心,抱女端臥而已。夜半,聞門外呵咤聲,輿馬騶從、貴官顯者,往來不絕。生怪之,女曰:“此各山神靈酬酢,每夕多有,慎勿觸犯。”

及天明,女謂生曰:“君諸親友已在山下訪尋,宜速返。”生不肯行,女曰:“仙緣有待,君再來未晚。”送至崖,一推而墮。生回望,見女立云霧中,情殊依依,逾時影才滅。生踉蹌奔歸,見其兄與家人持楮鏹[21],哭奠于山下,謂生已死二十七日矣,故來祭奠。訪汪太守,果以中風亡。

李百年

無錫張塘橋華協權者,與好事數人設乩盤于家,其降鸞者[22]曰“仲山王問”。仲山,故明進士,錫之聞人也。眾因與酬答。出語蹇澀,詩亦不甚韻。每召輒至。時華方構一樓,請仙題其扁。仙曰:“無錫秦園有扁曰‘聊逍遙兮容與’,此可用乎?”眾疑此語出屈子,而必曰秦園,不似仲山語也。

一日者,與眾答問方歡,忽書:“吾欲去矣?!眴柡沃唬骸板X汝霖家見招赴席?!必浪旒湃弧eX汝霖者,亦里中人,所居去張塘橋不二三里。眾因怪而偵之,則是日以病故禱神也。

明日,仙復至。華因問:“昨飲錢家乎?”曰:“然。”“盛饌乎?”曰:“頗佳。”眾嘲之曰:“錢乃禱神,非請仙也。所請者城隍土地之屬,豈有高人王仲山而往赴席乎?”仙語塞,乃曰:“吾非王仲山,乃山東李百年耳?!眴枺骸鞍倌旰稳??”曰:“吾于康熙年間在此販棉花,死不得歸,魂附張塘橋庵。庵有無主魂與我共十三人,皆無罪孽,無羈束,里中之禱者,皆吾輩享之?!比A曰:“所禱城隍諸神,俱有主名;若既無名,何得參與其間?”曰:“城隍諸神,豈輕向人家飲食?所禱者都是虛設,故吾輩得而享焉?!比A曰:“無名冒食,天帝知之,恐加罪,奈何?”曰:“天上豈知有禱乎?是皆愚民習俗之所為,即鬼祟索食,間或有之,究無關于生死也。況我非索之,而彼自設之,而我享之,何忤于天帝?即君家茶酒,亦非我索之也。”曰:“既如此,子何必托名于王仲山耶?”曰:“君家檐頭神執符來請,彼不敢上請真仙,所請者皆我輩也。十三人中惟吾稍識幾字,故聊以應命。使直書姓名曰李百年,君等肯尊奉我乎?我見此處人家扁額,多仲山王問書,知為名人,故托其名來耳?!眴枺骸啊腻羞b兮容與’六字何出?”曰:“吾但于秦家園見之,不知所出,道聽途說,見笑大方矣?!?

華曰:“子既無羈束,何不歸山東?”曰:“關津橋梁,是處有神,非錢不得輒過?!比A曰:“吾今以一陌紙錢送汝歸,何如?”曰:“唯唯,謝謝。既見惠,須更以一陌酬于橋神。不然,仍不獲拜賜也。”時華之侄某在旁,曰:“吾早暮過橋上,汝得無祟我乎?”曰:“頃吾言之矣,鬼安能為祟?”于是焚楮錠送之,而毀其乩焉。

雷祖

昔有陳姓獵戶,畜一犬,有九耳。其犬一耳動,則得一獸;兩耳動,則得兩獸;不動則無所得。日以為驗。

一日,犬九耳齊動。陳喜必大獲,急入山。自晨至午,不得一獸。方悵悵間,犬至山凹中大叫,將足爬地,顛其頭,若招引狀。陳疑,掘之,得一卵,大如斗,取歸置幾上。次早雷雨大作,電光繞室,陳疑此卵有異,置之庭中。霹靂一聲,卵豁然而開,中有一小兒,面目如畫。陳大喜,抱歸室中,撫之為子。

長登進士第,即為本州太守,才干明敏,有善政。至五十七歲,忽肘下生翅,騰空仙去。至今雷州祀曰“雷祖”。

燧人鉆火樹

四川苗洞中人跡不到處,古木萬株,有首尾闊數十圍,高千丈者。邛州楊某,為采貢木故,親詣其地,相度群樹。有極大楠木一株,枝葉結成龍鳳之形,將施斧鋸,忽風雷大作,冰雹齊下。匠人懼而停工。

其夜,刺史夢一古衣冠人來,拱手語曰:“我燧人皇帝鉆火樹也。當天地開辟后,三皇遞興,一萬余年,天下只有水,并無火,五行不全。我憐君民生食,故舍身度世,教燧人皇帝鉆木出火,以作大烹,先從我根上起鉆,至今灼痕猶可驗也。有此大功,君其忍鋸我乎?”刺史曰:“神言甚是。但神有功,亦有過。”神問:“何也?”曰:“凡食生物者,腸胃無煙火氣,故疾病不生,且有長年之壽。自水火既濟之后,小則瘡痔,大則痰壅,皆火氣熏蒸而成。然后神農黃帝嘗百草,施醫藥以相救。可見燧人皇帝以前民皆無病可治,自火食后,從此生民年壽短矣。且下官奉文采辦,不得大木,不能消差,奈何?”

神曰:“君言亦有理。我與天地同生,讓我與天地同盡。我有曾孫樹三株,大蔽十牛,盡可合用消差。但兩株性恭順,祭之便可運斤;其一株性倔強,須我諭之,才肯受伐?!贝稳杖缙溲裕O祭施鋸,果都平順;及運至川河,忽風浪大作,一木沉水中,萬夫曳之,卒不起。

兔兒神

國初御史某,年少科第,巡按福建。有胡天保者,愛其貌美,每升輿坐堂,必伺而睨之。巡按心以為疑,卒不解其故,胥吏亦不敢言。居亡何[23],巡按巡他邑,胡竟偕往,陰伏廁所窺其臀。巡按愈疑,召問之。初猶不言,加以三木,乃云:“實見大人美貌,心不能忘,明知天上桂,豈為凡鳥所集,然神魂飄蕩,不覺無禮至此。”巡按大怒,斃其命于枯木之下。

逾月,胡托夢于其里人[24]曰:“我以非禮之心,干犯貴人,死固當然;畢竟是一片愛心,一時癡想,與尋常害人者不同。冥間官吏俱笑我、揶揄我,無怒我者。今陰官封我為兔兒神,專司人間男悅男之事,可為我立廟招香火?!?

閩俗原有聘男子為契弟之說,聞里人述夢中語,爭醵錢立廟,果靈驗如響。凡偷期密約,有所求而不得者,咸往禱焉。

程魚門曰:“此巡按未讀《晏子春秋》勸勿誅羽人事,故下手太重;若狄偉人先生頗不然。相傳先生為編修時,年少貌美。有車夫某,亦少年,投身入府,為先生推車,甚勤謹,與雇直錢不受,先生亦愛之。未幾病危,諸醫不效,將斷氣矣,請主人至,曰:‘奴既死,不得不言,奴之所以病至死者,為愛爺貌美故也?!壬笮?,拍其肩曰:‘癡奴子,果有此心,何不早說耶?’厚葬之?!?

山陰風災

己丑年,蔣太史心余掌教山陰[25]。有扶乩者徐姓,盤上大書“關神下降”。蔣拜問其母太夫人年壽,神批云:“爾母系再來人,來去自有一定,未便先漏天機?!睆蜁疲骸捌寥ゼ屹祝幸Z告君?!比缙溲裕嗽疲骸熬撉宀?,故爾相告:今年七月二十四日,山陰有大災,爾宜奉母避去?!笔Y云:“弟子現在寄居,絕少親戚,無處可避;且果系劫數中人,避亦無益?!必辣P批“達哉”二字,靈風肅然,神亦去矣。

臨七月之期,蔣亦忘神所言。二十四日晨起,天氣清和,了無變態。過午二刻,忽大風西來,黑云如墨,人對面不能相見;兩龍斗于空中,飛沙走石。石如碗大者,打入窗中,以千百計。古樹十余丈者,折如寸草。所居蕺山書院[26],石柱盡搖,至申刻始定。墻傾處壓死兩奴,獨一七歲小兒,存米桶中,呻吟不死。問之,云:“當墻倒時,見一黑人,長丈余,擒我納桶內。”其母則已死桶外矣。是年臨海居民死者數萬人。

子不語娘娘

固安鄉人劉瑞,販雞為生,年二十,頗有姿貌。一日,驅十余雞往城中販賣,將近城門,見一女子,容態絕世,呼曰:“劉郎來耶?請坐石上,與郎有言。我仙人也,與郎有緣,故坐此等君。君不須驚怕,決不害君,且有益于君。但可惜前緣止有三年耳。君此去賣雞,必遇一人全買,可以掃擔而空,錢可得八千四百文。”劉唯唯前行,心終恐懼。及至城中賣雞,果如所言,心愈驚疑,以為鬼魅,思避之。乃繞道從別路歸家,則此女已坐其家中矣。笑曰:“前緣早定,豈君所能避耶?”劉不得已,竟與成親,宛然人也。

及旦,謂劉曰:“住房太小,我住不慣,須改造數間。”劉曰:“我但有雞價八千,何能造屋?”女曰:“君不須慮及于此。我知此房地主,亦非君產,是君叔劉癩子地乎?”曰:“然。”曰:“此時癩子在賭錢場上輸了二千五百文。君速往,他必向君借銀,君如數與之,地可得也?!眲⑼€錢處,果見乃叔被人索賭債,捆縛樹上,見劉瑞,喜不自勝,曰:“侄肯為我還賭錢,我情愿將房地立契奉贈?!眲⑴c錢,立契而歸。女在其屋旁添造樓屋三間,頗為宏敞。頃刻家伙俱全,亦不知其何從來也。

鄉鄰聞之,爭來請見。劉歸問之:“可使得否?”女曰:“何妨一見。但鄉鄰中有王五者,素行不端,我惡其人,叫他不必來?!眲⒁愿嫱酰醪豢?,曰:“眾鄰皆見,何獨外我?”遂與群鄰一哄而入。群鄰齊作揖,呼嫂問安。女答禮回問,顏甚溫和。王五笑曰:“阿嫂昨宵受用否?”女罵曰:“我早知汝積惡種種,原不許汝來,還敢如此撒野!”厲聲喝曰:“捆起來!”王五雙手反接跪矣。又喝曰:“掌嘴!”王五自己披頰不已。于是眾鄰齊跪,代為討饒。女曰:“看諸鄰面上,叉他出去?!蓖跷艴咱劦古蓝?。嗣后遠逃,不敢再住村中。

女為劉生一子,眉目清秀,端重寡言。劉家業小康,不復販雞矣。一日,女忽置酒,抱其兒置劉懷中,而痛哭不已。劉驚問故,曰:“郎不記我從前三年緣滿之說乎?今三年矣。天定之數,絲毫不爽,不能多也。但我去后,君不妨續娶,囑后妻善撫我兒。須知我常常要來看兒,我能見人,人不能見我也?!?

劉聞之大慟。女起身徑行,劉牽其衣曰:“我因卿來之后,家業小康。今卿去后,我何以為生?”女曰:“所慮甚是,我亦思量到此?!蹦诵渲谐鲆荒九迹L寸余,贈劉曰:“此人姓子,名不語,服事我之婢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君打掃一樓,供養之,諸生意事,可請教而行?!眲Ⅲ@曰:“子不語,得非是怪乎?”曰:“然?!眲⒃唬骸肮挚晒B乎?”女曰:“我亦怪也,君何以與我為夫妻耶?君須知萬類不齊,有人類而不如怪者,有怪類而賢于人者,不可執一論也。但此婢貌最丑怪,故我以‘子不語’名之。不肯與人相見,但供養樓中,聽其聲響可也?!眲闹?,置木偶于樓中,供以香燭。呼“子不語娘娘”則應聲如響,舉家聞其聲,不見其形也。有酒食送樓上,盤盤皆空,但聞哺啜之聲。踏梯腳跡,弓鞋甚小。

女臨去時猶與劉抱臥三晝夜,早起撫之,渺然不見。窗戶不開,不知從何處去也。供子不語三年,有問必答,有謀必利。忽一日,此女從空而歸,執劉手曰:“汝家財可有三千金乎?”曰:“有?!痹唬骸坝校瑒t君之福量足矣。不特妾去,子不語娘娘,妾亦攜之而去也?!彼煤笙驑呛糁?,無人答矣。

其子名釗,入固安縣學。華騰霄守備親見之。

指上棲龍

有萃里民王興,左手大指著紅紋,形紆曲,僅寸許,可五六折。每雷雨時輒搖動弗寧。興憾焉,欲銼去之。一夕,夢一男子容儀甚異,謂興曰:“余應龍也。謫降在公體,公勿禍余。后三日午后,公伸手指于窗欞外,余其逝矣?!敝疗?,雷雨大作,興如所言,手指裂而應龍起矣。

仙童行雨

粵東亢旱,制軍孫公禱雨無驗。時值按臨潮郡,途次見民眾千余,聚集前山坡上。遣人詢之,云:“看仙童?!毕仁?,潮之村民孫姓子,年十二,與村中群豎牧犢,嬉于山坡。一兒戲以拳擊孫氏子,方擊去,忽孫子兩腳已離地數尺。又一兒以石擊之,愈擊愈高,皆不能著體。于是群兒奔說,哄動鄉鄰,十數里外者,俱來嘩睹。其父母泣涕仰喚,童但俯笑不言。

制軍聞是異,與司道群官徒步往觀。仰視一童子,背掛青笠,牛鞭插于腰際,立空中。制軍方以天旱為憂,便祝曰:“爾果仙乎?能三日致雨,以救禾稼,當祠祀爾。”童笑而頷之。頃之,浮云一朵,迷失莫睹。制軍亦登輿行。俄大雨滂沱,數日內粵境疊報得雨,遍滿溝澤。制軍于是命塑其像,遣畫師赴其家,使憶而圖之。童父母蓋愚農也,苦難形容其狀,雖易屢幅,莫似。方無計間,忽童自空而下,笑曰:“特來為繪吾面目?!彼靾D而成之。父母將挽留之,倏失所在。遂塑其像于五羊城內三元宮,題曰“羽仙孫真人”,香火甚盛。

此乾隆五十二年五月事。歙邑洪介亭游粵東,親見迎孫童子像,因詢其顛末。恐有缺疑,他日當謁補山相公證之。

番僧化鶴

宮中丞為滇藩時,西藏有僧二人來滇。一老者,望之可八九十許,云已三百余歲。一差少,望之可五六十許,云已歷百二十歲。宮館之省城隍廟旁舍東廊中,不飲不食。人與之食,亦食,啖可兼人。朔望,宮必招僧入署,設饌與食。僧輒傾諸肴并一器內,和飯,手摶而食,盡一二斛。歸,終不飲食,月惟兩餐而已。暇輒市民間小鐵器物,轉售覓利,得錢必買磚積廊下。人怪而問之,亦不對。

一日,少者他出,老僧忽以磚周疊門戶,扃固其室。俄有火自內發,人爭往撲救,不得入,煙焰蔽空。有白鶴一只,破煙而出。熄后,撿其遺蛻,瘞[27]于塔院。少者迄不歸,更不知何往。

注釋

[1]冕旒(miǎnliú):古時帝王所戴的禮冠和前后的玉串。

[2]戇(gàng):魯莽。

[3]故事:按照慣例或規矩。

[4]舁(yú):抬。

[5]瞽(gǔ):盲,瞎。

[6]溺器:盛小便的容器。

[7]笄(jī):古代的一種簪子,此指女子成年。

[8]乩(jī):扶乩,一種民間占卜的儀式。乩仙,通過扶乩以向神明請示。

[9]逭(huàn):逃避。

[10]大計:官吏每三年一次的考績。

[11]副車:舊時鄉會試,除正式錄取外附加的貢生。

[12]詈(lì):責罵。

[13]排闥(tà):推門。

[14]飭(chì):同“敕”,命令。

[15]中溜(liù):房室的中央。此指土地神為尹家供奉的神。

[16]廡(wǔ)下:堂下周圍的走廊、廊屋。

[17]瘵(zhài):病,多指癆病。

[18]入泮:古代學宮前有泮水,故稱學校為泮宮??婆e時代學童入學為生員稱“入泮”。

[19]尪羸(wāngléi):瘦弱,虛弱。

[20]平康:妓院。亦稱平康坊。

[21]楮鏹(chǔqiǎng):紙錢。

[22]降鸞者:舊時民間扶乩占卜,需要有人扮演神明附身的角色,這類人被稱作鸞生。神明附身于鸞生,與占卜者交流。

[23]亡何:不久。

[24]里人:同鄉人。

[25]山陰:山陰縣,古地名,位于浙江省紹興市。

[26]蕺(jí)山書院:坐落于紹興古城蕺山上,明代著名學者劉宗周曾在院中講學,是蕺山學派的發祥地。

[27]瘞(yì):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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