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兇案實錄之一——死亡簽名(1)
- 女法醫手記之破譯密碼
- 劉真
- 4916字
- 2016-09-07 16:09:24
1
2001年7月3日上午9時。驟雨初歇。
楚原市江華大學東北角圍墻外。
這里是道路盡頭,雖然緊鄰大學圍墻,又占地廣闊,但荒蕪已久,地面雜草叢生,四周用兩米多高的黑色鐵皮墻圈起來,顯得靜謐而幽深,平日人跡罕至。但此時卻有大批師生圍攏在鐵皮墻外,神色緊張地向里張望,試圖一探究竟。
鐵皮墻內是相當于一個足球場大小的空間,瓦礫鋪地。昨夜的暴雨浸得地面完全濕透,低洼處淤積著幾汪混合有暗紅血液的污水。在西南角有一群身穿制服、荷槍實彈的巡警,均面朝外,表情嚴峻,目光炯炯,圍成一個扇形區域。
我在師父陳廣的帶領下進入現場。當時我才從公安大學法醫系畢業,分配到楚原市公安局科技處,陳廣對我的課業成績和履歷非常滿意,主動提出收我為徒。陳廣五十來歲年紀,外表粗獷,長得人高馬大、孔武有力,乍看上去像是一介雄赳赳的武夫,其實他為人深沉多智,是楚原市叫得響的法醫,在這行做了二十幾年,經驗十分豐富,又是科技處副處長,能拜他為師,對剛入行的新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來之前陳廣只輕描淡寫地對我說這里發生了一樁命案,一路上,初次參與命案鑒定的我無法平復躁動的心情,有些緊張、擔憂和莫名的期待。等擠進巡警的包圍圈后,案發現場盡收眼底,立刻有強烈的惡心和恐懼感襲來,渾身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以致五臟六腑都有感應,胃里猛烈抽搐,我雙手捂嘴,狼狽地跑到墻邊,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
這是我親眼見過的最變態的命案現場。一具赤裸的男尸橫亙在地上,雙目圓睜,浸血的牙齒凸在唇外,臉上、身上的大部分皮膚已被剝去,露出白色的肥膩脂肪,胸前的傷口深可見骨。尸體旁邊有一個快餐店里常用的塑料托盤,上面整整齊齊地碼著從男尸身上割下來的肉塊,每一塊都尺寸均勻,麻將牌大小,有皮有肉。
我嘔吐了半晌,直到胃里空空如也,雖然惡心感還未去除,卻已再沒有東西可吐,才擦擦嘴,又羞又愧:完了,第一次正式出現場就丟人丟到姥姥家,以后要淪為笑柄了。
我訕訕地回到圈子里,卻沒想到人們壓根沒在意我的丟臉舉動,陳廣已完成對現場的初步勘察,面無表情地對我說:“準備好了?開始驗尸?!?
直面那具殘缺不全的男尸,是我一輩子都擺不脫的噩夢。直到現在我已檢驗過近千具尸體,但每次回憶起第一次驗尸的情形,仍不寒而栗。我跪坐在地上,與它暴凸的雙眼、怒呲的牙齒以及切成篩子狀的皮肉近在咫尺。漫長的檢驗過程中,我有好幾次萌生丟盔棄甲地逃跑的念頭。檢驗到尸體手臂時,注意到它的右手緊蜷,我心中一動,用力掰開它的手指,一枚嶄新的徽章赫然出現在眼前。
這是到目前為止在現場發現的唯一可能有價值的物證,我小心翼翼地把徽章裝進證物袋,這時已看清那是一枚楚原市第四中學的?;铡:鋈灰恢皇稚斓轿颐媲?,頭頂響起一個低沉卻不容置疑的男人聲音:“把東西給我。”
我當時情緒處于亢奮狀態,暫時失去思辨能力,循聲乖乖地把證物遞到那只手上,隨后才意識到不妥,我連對方是誰都沒看清就把證物交了出去。抬起頭要表示異議,卻見那人已經踱到一邊,專心致志地打量那枚?;?。他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長得稍嫌文弱,穿便衣,在人群中不怎么起眼。
陳廣留意到我的嗔怪表情,低聲對我說:“他是重案大隊隊長沈恕,主辦這起案子,你別分心,繼續工作?!蔽疫@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就是沈恕。來局里時間不長,卻已聽好幾個人津津樂道地提起過他的名字,吹噓他的破案故事,天花亂墜。真是聞名不如見面,這樣一個貌不出眾、年輕文弱的書生,再怎樣吹捧,恐怕本事終究有限。
驗過尸體,我向陳廣匯報檢驗結果。由于這是我入行后的第一份答卷,匯報時格外謹慎:“死者是一名年約五十歲的男性,全身赤裸,身高一百七十三厘米,體重約七十五公斤。手部皮膚細嫩,可以判斷生前不是體力勞動者。皮膚呈雞皮樣,立毛肌收縮,毛囊隆起,有液體滲入皮膚,致使表皮膨脹、變白、起皺,根據這些特征,可以判斷死者是在雨中遇害,是昨晚十點到凌晨四點這段時間內?!?
陳廣城府極深,不露聲色,我無法判斷他是否滿意,只好繼續說:“兇手的手段非常殘忍,死者的四肢被打斷,咽喉被割斷,臉上和身上有多處創傷,被割下的皮肉計有一百二十塊,由于入刀不深,每一處都不是致命傷。此外,未發現其他創傷,初步判斷,死者臨死前曾遭受長達三四個小時的凌辱和折磨,導致他流血過多而死?!?
陳廣含糊不清地嘀咕一句:“大致是這個意思?!庇终f:“兇手下手這么狠,作案動機很明顯。”
我聽出他的這句話是在考試,接話說:“基本可以確定是仇殺。死者遭受的是凌遲處死,是古代刑罰中最殘忍的一種。”我眼角余光瞥見沈恕也在近處認真聆聽,就提高聲音,語氣中多了一絲賣弄和挑戰的意味:“把死者四肢打斷,是防止他反抗,把他咽喉割斷,是防止他呼喊求救,而用一百二十刀把人活活割死,符合凌遲刑罰規定的刀數。兇手與死者應該有深仇大恨?!?
陳廣對我突然提高聲音有些不滿,擺擺手說:“就這樣吧,你和其他刑警一起在現場周圍找一找,也許有兇手留下來的蛛絲馬跡?!?
十余名警員,在現場方圓幾百米內苦苦搜尋近三個小時,卻徒勞無功。昨夜的一場大雨,把所有犯罪痕跡洗刷得干干凈凈。所謂“刮風減半,下雨全完”,法醫在室外現場勘察中,最怕的就是風雨天氣。這應該是兇手的刻意安排,在殘忍之外,又有著過人的奸猾,這注定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對手。
2
2001年7月3中午。晴。
楚原市公安局刑警隊。
中午沒回市局,就在刑警隊食堂吃飯。陳廣一言不發,臉色看不出喜怒。我試探著問:“師父,我今天的表現還行嗎?”
陳廣在鼻孔里“嗯”一聲,反問說:“你自己認為呢?”
我誠惶誠恐地說:“都是照書本扒下來的東西,沒能提供啟發性突破性的線索,寬點打分,勉強及格吧?!?
陳廣咧咧嘴,表示笑過,說:“你也不用太謙虛,書本上的東西都能靈活運用,就是合格的法醫。啟發性突破性的線索,不是隨便什么人什么時候都能發現的,還需要靈氣和運氣。我給重案大隊提供的尸檢結果,與你說的大致不差,對新人來說,你今天的表現算很難得了。”
我心里暗自得意,臉上卻不表現出來,又說:“重案大隊的那個隊長,才二十來歲吧?看樣子,十有八九又是下來鍍金的后備干部。”
陳廣嘿了一聲說:“你才端上警察這碗飯,就敢小瞧人?沈恕可是實打實地憑本事干上來的。碩士畢業后警隊工作三年,算起來也有二十七八歲了吧?!?
我暗想:“面相比實際年齡年輕幾歲,說明心理不夠成熟?!辈贿^我沒把這話說出來。
陳廣看我半信半疑的模樣,說:“沈恕剛到警隊報到時,許多人想法和你差不多,警隊不同別的地方,刑警的職責是剿匪,但刑警本身也匪氣霸氣十足,否則怎能降伏得住兇神惡煞的罪犯?沈恕一介書生,又能有什么作為?可是他在報到后的第三天下午,就露了一手,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我饒有興趣地問:“怎么就讓人刮目相看了?”
陳廣難得打開話匣子,頗有興致地說:“那天早上,警隊接到報案,市第五高中教導主任的獨生子被人綁了,要價一百萬。作案的不是別人,就是五高中的兩名學生,他倆早就有案在身,這次鐵了心拿一筆錢跑路。雖然綁架是大案,警隊也沒太當回事,以為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多大能耐,還不是手到擒來,只要確保他們不傷害人質就行了。哪知道較量了三回,每次都落在下風。那兩個小子像長了千里眼一樣,只要警車跟在送款人后面,他們馬上就能察覺。有一次警車跟得遠了些,險些被他們把錢弄走。這下警隊里誰都沒了轍,有人猜他倆在內部有眼線,有人猜這倆小子在玩什么高科技。沈恕那時才到警隊,還沒分配具體工作,閑得無聊,就拿起兩個高中生的背景材料端詳半晌,隨后身穿便衣、空著雙手就出了門。不到兩個小時,他把其中一名案犯反剪雙手,押回刑警隊。那名案犯在學校是籃球特招生,一米八七大個,兩百來斤體重,被小他兩圈的沈恕收拾得服服帖帖,一點脾氣也沒有。當下突審,那小子交待了人質和另一案犯的藏身地點,這案子就這么破了?!?
我詫異地說:“聽上去挺神的,他在哪里抓到那名案犯的?”
陳廣說:“沈恕分析這倆小子的背景,認定他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玩不出什么高科技,也不會有內線照應,笨人作案,要順著他們的思路按笨法去想。沈恕扮成閑人,在刑警隊大門外五百米方圓內蹓跶兩圈,果然在一條馬路之隔的奶茶店里發現了其中一個小子的行蹤。原來他一直躲在店里喝奶茶,監視刑警隊的大門,只要他同伙向人質家屬索要贖金后警隊里有大批刑警出動,他就打一個電話通知,他同伙立刻取消行動,就這么簡單。”
我才恍然大悟,說:“其實說穿了也不過如此,沈恕只是剛好想到了而已。”
陳廣說:“說起來輕巧,那么多人都想不到,只有他剛好想到。年輕人有這份洞察力,對人心的準確把握能力,很了不起?!?
正說著話,有人端著飯盒坐到陳廣身邊,微笑說:“來拼個桌,不會打擾你們師徒談心吧?”正是沈恕,這人真不禁念叨。
陳廣給沈恕引薦我:“市局新分來的法醫,淑心?!鄙蛩∶φ酒饋砩斐鍪郑骸吧衔缫娺^了,巾幗英雄,功力不凡,以后重案隊有許多事情都要靠你幫忙。”我在心里嘀咕著這人油嘴滑舌,微笑著寒暄幾句。
沈恕三句話不離本行:“被害人臉上破壞得厲害,現場又沒有證物,身源還未確認。目前警隊已經匯總了全市失蹤人員情況,其中有一人符合死者百分之九十的特征,不過還需要你們給出最終的科學結論。”
陳廣眉毛一挑說:“這么快就有方向了?”
沈恕說:“那人的家屬昨天上午就向派出所報了失蹤,急得什么似的。說起來這人在本市文藝界還小有名氣,在話劇院做導演,名叫蘇南。”陳廣臉上現出驚詫的表情:“竟然是他?”沈恕說:”你們認識?”陳廣搖搖頭:“不認識,聽人說過他的名字?!?
沈恕點點頭,說:“蘇南有晨跑的習慣,昨天早晨出了家門后一直沒回去,而且上午的演出也不見人影,家屬四處找不到人,就報了警。已經核對過蘇南的照片,與被害人非常相似,因他死狀太慘,沒讓他家屬認尸?!?
陳廣對我說:“下午市局開中層干部會議,我得趕回去,你留在這里協助沈隊?!?
3
2001年7月4日上午。多云。
排查案發現場。
通過指紋比對,確認被害人就是蘇南。據輔助我工作的重案隊探員于銀寶介紹,蘇南是工農兵大學生,即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因根正苗紅而未經過高考、經推薦直接上大學的幸運兒。他于江華大學中文系畢業后,進入楚原市話劇團任編劇,后來又做了導演,有許多出彩的話劇作品。他最近的一部作品名為《傷痕》,講述“文革”期間,四名紅衛兵闖入一位教授家中,燒毀其保存的珍本古籍,在遭遇抵抗時又大打出手,致使教授夫婦命喪黃泉,他們才滿十歲的兒子也被毆打致頭破血流,昏厥不醒。據話劇院的工作人員介紹,蘇南對這個作品投入了許多心血和感情,但由于題材敏感,只能在有限的場地上演。
于銀寶二十幾歲,長得瘦瘦小小,但人很機靈,翹鼻子、瞇縫眼、元寶耳,天生帶一副滑稽相。我正要繼續詢問蘇南的遇害過程,沈恕推開門走進來,招呼說:“走,你倆陪我去現場看看?!?
沈恕所說的現場不是蘇南被凌遲處死的地點,而是他失蹤前的晨跑路線。這條路線從蘇南家到中山公園,約一千五百米長,蘇南每天早上沿途晨跑,十多年來從不曾改變過。沈恕認為他是在這里被兇手擄走,所以把這條路線稱為第一現場。
我們三人駕車沿途轉了兩圈,沈恕把車停在靠近公園轉角的一條林蔭路上,說:“如果我是兇手,一定會選在這里下手,你們認為呢?”
這里濃蔭遮蔽,右手是一堵兩米來高的紅磚墻,左手是公園綠化帶,附近又沒有高大建筑,少有行人和車輛通行,的確是避人耳目的理想地點。這條路不到三十米長,又是單行道,路面狹窄。我看一眼于銀寶,見他還在瞇著”縫眼”努力琢磨,就答話說:“這里的確是作案的最佳地點。兇手一定很熟悉蘇南的生活規律,或者為了作案已經盯梢很久,如此處心積慮,挺可怕的?!?
沈恕揚了揚眉毛,表示認可我的意見,說:“蘇南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但長期堅持鍛煉,身體素質很好,兇手即使從背后偷襲,也不是很容易就能得手,而得手后把他轉移走也需要相當的體力。所以我傾向于認為兇手接受過搏擊訓練,膂力過人,有一輛車,作案人數為一到兩人?!?
于銀寶說:“可我們走訪的被害人的親朋好友和同事,都證明蘇南生前交往的都是文化界人士,這種好勇斗狠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更沒有惹下這樣的仇家,或者是……雇兇殺人?”
我表達反對意見說:“犯罪現場慘絕人寰,從犯罪心理的角度來說,被雇傭的兇手不會使用這樣激烈殘忍的手段。”沈恕不露聲色,也不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