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童年的回憶

我的童年時代，無憂無慮，幾乎和昆蟲不分彼此。那時的我?guī)缀鹾网B類一樣，充滿著對鳥巢、鳥蛋和張著黃色鳥喙的雛鳥的渴望。我喜歡把山楂樹當(dāng)作床，把鰓金龜和花金龜放在一個扎了孔的紙盒里，然后放在那張床上喂養(yǎng)。我很早就被蘑菇那絢麗多彩的顏色迷住了。當(dāng)那個稚嫩的小男孩第一次穿上吊帶褲，被那些不易讀懂的書籍吸引時，就好像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鳥窩和第一次采到蘑菇時一樣激動。人到了晚年，就總是喜歡回憶過去，現(xiàn)在就讓我來說說這些重大的事情吧。

中午時分，一窩小鶉正在太陽底下安靜地休息，被一位路過的行人驚嚇后，急忙四下逃散。這些小鳥像漂亮的小絨球似的，爭先恐后地逃離，轉(zhuǎn)眼消失在荊棘叢中；等四周恢復(fù)平靜之后，伴隨著第一聲呼喚，小鳥們又都跑回來爭相躲在媽媽的翅膀下。這幅情景喚醒了我那沉睡的童年記憶。我的好奇心開始從那朦朦朧朧的無意識中擺脫出來。在久遠(yuǎn)的回憶之中，我重新回到了那美好的歲月，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光啊。往事就像一群雛鳥，在生活中的荊棘行走時被粘掉了羽毛。有些從灌木中逃出來時頭被撞得疼痛不堪，晃晃悠悠的，連路都走不穩(wěn)；還有些消失不見了，也許已經(jīng)悶死在荊棘叢的某個角落里；還有些精神依然不錯。然而，在記憶里最富有生命活力的依舊是那些最早發(fā)生的事。在兒時記憶的軟蠟?zāi)ど线@些事情所留下的印跡，已經(jīng)變成了青銅般不可磨滅的記憶。

我那天的運氣可真不賴，有一個蘋果作點心，還可以自由地活動。我打算到附近那座被我當(dāng)作是世界邊緣的小山頂上去看看。那兒有一排樹，它們背風(fēng)站立，就像要被連根拔起飛走似的。它們不停地?fù)u擺著彎腰鞠躬。柔軟的脊背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今天它們安靜地屹立在藍(lán)天下，明天當(dāng)云飄過時就會搖擺起來。我欣賞它們的淡定，也為它們驚恐不安的樣子而難過。它們是我的朋友，我常常都能夠見到它們。穿過我家的小窗戶，我不知多少次看到它們在暴風(fēng)雨中頻頻低頭搖擺，看見北風(fēng)從山坡上刮過，卷起滾滾雪暴，這些樹們在被撼動的大地上絕望地?fù)u擺。這些飽受摧殘的樹在山頂上做什么呢？清晨，太陽從淡淡的天幕后升起，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太陽來自哪里？登上高處，我也許就能夠找到答案。

我往山坡上爬去。腳下的草地已經(jīng)被羊群啃得稀稀落落，幸虧沒有荊棘，要不然，說不定我的衣服會被劃得破破爛爛，回家后還得為此被家人責(zé)問；這兒也沒有大巖石，只有一些稀稀疏疏的扁平大石頭，要不然，攀登時還可能出危險。道路很平坦，只管一直向前走就是了。但是這里的草地像屋頂那樣，有坡度，我得不時地往上看。而且斜坡長得很，但我的腿卻很短。我的那些朋友，也就是山頂上的樹木，看著也并沒有變得近一些。小伙子，勇敢點！努力往上爬。呀，剛剛有什么東西從我腳邊經(jīng)過？原來是一只漂亮的鳥剛剛從藏身的大石板下飛出來。有個鳥窩，是用髦毛和細(xì)草編造起來的。這是我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鳥窩，真是太走運了！在鳥窩里共有六個蛋，它們挨在一塊兒很好看。蛋殼就像在天藍(lán)色的顏料中浸過似的，藍(lán)得那么好看。這是鳥類帶給我的第一次歡樂，我被幸福的感覺包圍了，干脆趴在草地上，觀察起來。

但就在此時，雌鳥一邊慌亂地從一塊石頭飛到附近的另一塊石頭上，一邊嗓子里還發(fā)出塔格塔格的聲響。那個年齡時的我還不知道什么是同情，我甚至對母親的擔(dān)憂掛念也無法理解，真是個十足的大笨蛋。當(dāng)時我的腦子里正計劃著想要抓這些小動物。我想在兩周之后再回到這里，在這些鳥兒長大飛走之前掏鳥窩。不過現(xiàn)在嘛，就先拿走一個鳥蛋，就一個，用來證明我這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

我害怕會把那個脆弱的蛋打破，便把它用一些苔蘚墊著放在一個手心里。童年時沒有體驗過那種第一次找到鳥窩時欣喜若狂的心情的人們，你們想指責(zé)的話就指責(zé)吧。我干脆不再向上爬了，下次再去山上看太陽升起的地方的那些樹木吧。我走下山坡，小心翼翼地握著鳥蛋，以免一腳踩空把它捏爛。在山腳下，我碰上了牧師，他邊散步邊看日課經(jīng)。他注意到了我走路時那緊張嚴(yán)肅的模樣，像是一個搬運圣物者似的。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手里藏著什么東西。

他問道：“孩子，你手里是什么東西？”

我有點忐忑不安地伸開手掌，那枚躺在苔蘚上的藍(lán)色的蛋就露了出來。

“啊！這是‘巖生’，你是從哪兒弄來的？”牧師說道。

“山上，從一塊石頭的底下。”

我招架不住他的一再追問，很快就把自己的小過失全盤招認(rèn)了。我并不是特意去掏鳥窩的，而是偶然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鳥窩，那里面共有六個蛋，我就拿了一個，就是這個。我想等其他的蛋孵化，等到小鳥的翅膀上長出粗羽毛管時，再去捉它們。

牧師答道：“你不能這樣做，我的孩子。你不該從母親那里搶走它的孩子，這個家庭是無辜的，你應(yīng)該尊重它，讓上帝的鳥長大，然后從鳥窩里飛出來。它們幫助我們清除莊稼的害蟲，是莊稼的朋友。要是你想做個好孩子，就不要再去動那個鳥窩了！”

我答應(yīng)了，牧師繼續(xù)散他的步去了，我也回到了家里。那時，我孩童時期近乎空白的大腦中播下了兩顆優(yōu)良的種子。剛才牧師那一番威嚴(yán)的話語讓我明白，破壞鳥窩是一種糟糕的行為。雖然我還不知道鳥是怎樣幫助我們消滅蟲子、消滅破壞收成的害蟲的，但是在我的心靈深處，我已經(jīng)感到讓母親傷心是不對的。牧師看到我所找來的這個東西時說了“巖生”這個詞。瞧！我心想，動物也和我們?nèi)祟愐粯佑忻帧！皫r生”是什么意思？是誰給它們起的名字？在草地上和樹林里，我所知道的其他一些東西又叫什么呢？

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拉丁語“巖生”是生活在巖石中的意思。當(dāng)年，當(dāng)我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那窩鳥蛋時，那只鳥確實是從一塊巖石飛向另一塊巖石。那個以突出的大石板為屋頂?shù)某簿褪撬募摇囊槐緯形疫M(jìn)一步了解到，這種鳥也叫土坷垃鳥，它喜歡多石的山岡，在耕種季節(jié)里，從一塊泥土飛到另一塊泥土上，找尋犁溝里挖出的蟲子。后來我又知道普羅旺斯語里它叫做白尾鳥。這個生動形象的名稱讓聽到的人很快就聯(lián)想到，它在休耕田上突然起飛做特技飛行表演時，那展開的尾巴就像是白蝴蝶。牧師口中隨意脫口而出的那個詞，向我打開了一個世界，一個草木和動物擁有自己真實名稱的世界。有一天，我將用它們的真實姓名，與田野這個舞臺上數(shù)以千計的演員和小路邊成千上萬朵小花們打招呼。還是將來再去整理卷帙浩繁的詞匯吧，今天我只是先回憶一下“巖生”這個詞。

我們村子西面的山坡上，鼓突的矮墻圍起層層梯田，墻面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地衣和苔蘚。那里有層層分布的果園。李子和蘋果成熟了，看著就像是一片鮮果瀑布。在斜坡流過一條小溪，無論站在哪個地方都能一步跨到對岸。在水面開闊的地方，有一些半面露出水面的平坦石頭，讓人們踩著過溪。最深的地方也不會沒過膝蓋，因此孩子不見時，母親們也不用擔(dān)心孩子是否跌落到了深水渦流中。可愛的溪水，如此的清澈、寧靜，而又安詳。后來我見過一些波瀾壯闊的河流，也見過浩瀚無垠的大海，但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什么能與那涓涓細(xì)流相媲美。你是給我留下印象的第一章神圣詩篇，因此才能在我的心目中有這樣的地位。但是一位磨坊主竟然想打這條穿過牧場的歡快溪流的主意。

他在半山坡上依著坡的斜度開出一條溝渠，讓水分流，然后引進(jìn)一個蓄水池里，為磨盤提供動力。這個水池被圍墻圍了起來，圍墻臟兮兮的，長著蒴草胡須。它所處的地方在一條小路邊，那兒人來人往。一天，我騎在一位伙伴的肩膀上，從高處向里張望。我眼前是深不可測的死水，上面漂浮著黏黏糊糊的綠色種纓，滑膩膩的綠毯露出一些空洞，空洞里懶洋洋地游動一種黑黃色的蜥蜴，那時我覺得它像眼鏡蛇和龍的兒子，就是我們半夜三更無法入眠時講的恐怖故事里的那種怪物。現(xiàn)在其實應(yīng)該把它稱為蠑螈。我的天哪，我可看夠了，還是趕緊下去吧。

再往下走一段，水匯成溪流，兩邊的赤楊和白蠟樹彎下腰，枝葉相互交錯，形成了綠蔭穹隆；粗根盤錯，盤構(gòu)成了門廳，門廳往里就是幽暗的長廊，那里是水生動物的藏身所。在這個隱蔽場所的門口，光線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下來，形成了橢圓形的光點，不停晃來晃去。我們悄無聲息往前移動，趴在地上觀察。在洞里住著紅脖子鰱魚。那些喉部鮮紅的小魚真漂亮！它們?nèi)鶐妥右还囊话T的，沒完沒了地漱口。大家成群結(jié)隊，齊頭并進(jìn)地逆流而上。要是想在流動的水里保持不動，就輕輕地抖動尾巴。一片樹葉落入了水中，刷！那群魚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小溪的另一邊是一片山毛櫸小樹林，樹干像柱子似的，光滑筆直。小嘴烏鴉在它們茂盛的樹冠間呱呱地叫著，從翅膀上啄弄下一些被新羽毛替換下來的舊羽毛。地上鋪著一層苔蘚，我在這柔軟濕潤的地毯上還沒走幾步，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尚未開放的蘑菇，看著就像是隨處準(zhǔn)備下蛋的母雞丟下的一個蛋。這是我采到的第一個蘑菇，一種好奇心喚起了我觀察的欲望。我把它拿在手里好奇地打量著它的構(gòu)造，反反復(fù)復(fù)地看。

沒過多久，我又陸陸續(xù)續(xù)地找到了其他的蘑菇。這些蘑菇形狀各異，大小不一，顏色紛呈，有的像鈴鐺，有的像燈罩，有的像平底杯，有的長長的像紡錘，有的凹陷則像漏斗，還有的圓圓的像半球。讓我這個剛剛?cè)腴T者眼界大開。我看到一些蘑菇瞬間就變成了藍(lán)色，還看到一些爛掉的大蘑菇上爬著蟲子。還有一種蘑菇像梨子，這是我見到的最奇怪的蘑菇。它干干的，頂上有個像煙囪一樣的圓孔。當(dāng)我用指尖彈它們的肚子時，就會有一縷煙從煙囪里冒出，等里面的煙散發(fā)完了，就只剩下一團(tuán)像火絨一樣的東西。我在兜里裝了一些，這樣有空時就可以拿來冒煙玩。

我在這片歡快的小樹林中獲得了無窮的樂趣，自從第一次發(fā)現(xiàn)蘑菇后，我又多次光顧。就是在那里，在小嘴烏鴉的陪伴下，我懂得了關(guān)于蘑菇的基本知識。漸漸地，我就采了好多蘑菇，但我的收獲物沒有得到家人的歡迎。那種被稱作“布道雷爾”的蘑菇，在我家人那里名聲很臭，說是吃了它會中毒，母親將它們從餐桌上清除了。為什么外表那么可愛的“布道雷爾”，竟會那么危險呢？我不明白。但是最終我還是相信了父母的經(jīng)驗，所以，雖然我莽撞地和這種毒物打過交道，但一直都沒出什么事。

我繼續(xù)到山毛櫸樹林那兒去。我得找出規(guī)律，這樣才能容易記住，這就促使我發(fā)明了一種分類法。最后我把自己發(fā)現(xiàn)的蘑菇歸成三類。第一類最多，這類蘑菇的底部帶有環(huán)狀葉片；第二類的底面襯著一層厚墊，上面有許多不容易發(fā)現(xiàn)的洞眼；第三類有個像貓舌頭上的乳突那樣的小尖頭。很久以后，我得到了一些小冊子，我從那上面得知我歸納的三種類型早就有人知道了，而且還有拉丁語名稱。但我并沒有因此而失去興致。拉丁文名稱為我提供了最初的法文和拉丁文互譯練習(xí)，使蘑菇變得高貴起來；這種教區(qū)牧師頌彌撒時所用的語言，也給蘑菇籠罩上了一層光輝，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起來。看來它真的很重要，才配得上有名字。這些書上還寫著，那種曾經(jīng)以冒煙的煙囪引發(fā)我好奇心的蘑菇，名叫狼屁。這個名稱聽著挺粗俗的，使我不太滿意。旁邊還寫著一個體面一些的拉丁文名稱，“麗高釋東”，但這也不過是一種表面現(xiàn)象，因為有一天我根據(jù)拉丁語詞根才弄明白，原來“麗高釋東”正是狼屁的意思。植物志里總是保存著大量并不總是適宜翻譯的名稱。從古代遺留下來的東西沒有我們今天的那么嚴(yán)謹(jǐn)，而植物學(xué)往往不顧及文明道德，保留了粗俗直接的表達(dá)方式。

那段美好的童年時代，對有關(guān)蘑菇的知識充滿特別的好奇心的歲月，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我多么遙遠(yuǎn)了啊！賀拉斯曾感嘆，時光飛逝啊！確實，歲月在飛快地流逝，尤其是當(dāng)快到盡頭時。它曾經(jīng)是快活的溪流，悠然地穿過柳林，順著幾乎察覺不到的坡面流淌著，而今卻成了裹挾著無數(shù)殘骸、奔向深淵的急流駭浪。光陰稍縱即逝，還是好好珍惜利用吧。當(dāng)夜暮降臨時，樵夫急急忙忙地捆好最后幾捆柴火。同樣，已經(jīng)垂垂老矣的我，作為知識森林中一名普通的樵夫，也想著要把粗柴捆整理好。在對昆蟲的本能所作的研究中，我還有哪些工作要做呢？看起來沒有什么大事，最多也不過剩下幾個已經(jīng)打開的窗口。窗口所指的那個世界值得我們給予充分的重視，它正等待著我們的開發(fā)。

我自童年起就青睞有加的蘑菇，它們的命運將更為糟糕。我至今依然和它們保持著聯(lián)系，從來沒有斷交過。在晴朗的秋日下午，我步履蹣跚地拖著沉重的步伐去著望它們。那些從紅色的歐石楠地毯上冒出來的大腦袋牛肝菌、柱形傘菌和一簇簇紅色的珊瑚菌，我總是怎么看也看不夠。寒里昂是我的最后一站，那里的蘑菇爭奇斗艷，令我應(yīng)接不暇。周圍長著茂盛的圣櫟、野草莓樹和迷迭香的山上遍地都是蘑菇。這些年，那么多的蘑菇使我異想天開，我要把那些無法按原樣保存在標(biāo)本集里的蘑菇，繪成模擬圖收集起來。我把附近山坡上各種各樣的蘑菇開始按照實際的尺寸繪制下來。我不懂水彩畫的技法，不過無所謂，不曾學(xué)過的事，也可以摸索著去做。開始可能做不好，但慢慢就會順利起來。與每天爬格子寫散文那份費神工作相比，畫畫肯定能讓人輕松愉快一些。

最后，我終于完成了幾百幅蘑菇圖。畫面上的蘑菇，不論是尺寸還是顏色都和自然的沒有多大差異。如果說我的收藏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上尚有不足，但它至少是真實的，因此具有一定的價值。一些參觀者紛紛慕名前來，每到周日就有人前來觀賞，都是些鄉(xiāng)親。他們單純地看著這些畫，不敢相信不用模子和圓規(guī)，僅僅用手也能畫出這么美麗的圖畫來。他們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畫的是什么蘑菇，還能說出它們的俗名，說明我畫得栩栩如生。

但這么一大摞花費了那么多精力才得來的水彩畫，將來又會面臨怎樣的命運呢？也許剛開始的時候，我的家人會小心地珍藏我的這份遺物，但是遲早有一天，它們會變成他們的負(fù)擔(dān)，從一個柜子移到另一個柜子里，從一個閣樓搬到另一個閣樓上，而且總有老鼠前來光顧，然后漸漸粘上污漬。最后，它們會落入一個遠(yuǎn)房外孫的手中。那孩子會將圖畫裁成方紙，然后折成紙雞。這是不可避免的。那些我們抱著幻想、以最摯愛的方式珍惜愛撫過的東西，最終在現(xiàn)實面前，很可能會遭到無情的蹂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