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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囈樹。職業人

  • 冷地
  • 王易樹
  • 4613字
  • 2016-08-26 10:19:15

傍晚。斗室。男子雙手撐在臺盆,死死盯著臺盆底部的漩渦。

清水自水咀噴出,在落水處打轉為漩渦,我望著指尖漸漸沖刷而去的泥垢,百思不得其解。

這些泥垢來自哪里呢?它們總是不定期地出現在指甲縫隙,猶如鬼魅般。我試圖搜羅記憶。地鐵車廂。旋轉大門。剪刀樓梯。辦公室的百葉窗。廠房頂棚低垂的鎢絲燈。我拾起想象里的記錄冊,首頁記著密密麻麻的數字,尚余三分之一的空間。我抬手撕去想象里的首頁,揉為紙團擲出想象里的窗外。思忖再三,仍然找不著任何蹭到泥垢的原因。

習慣將無趣枯燥的白晝記憶隨意消除,這點毛病我心知肚明。怕是把記憶丟得太多,有時候想把他們拾起來,卻再也找不回來。

作為職業人,白天我都在忙些什么呢?我定定望著臺盆底部的漩渦,如此自問。

氣息不知不覺已經換成冰冷的消毒劑氣味。墻面細方格瓷磚間隙填抹污垢,墻角一方小窗天色慘淡,排風機葉片緩慢旋轉,某人快步走過我的身后,在便池啐口口水即快步走出。漩渦仍在繼續打轉,拾起眼神,臺盆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擱著記錄冊,首頁紙填寫了三分之二。我默然凝視瓷磚,瓷磚反射的自身鏡像模糊而衰老,我不由得向后退卻。工作。工廠。我踏入想象中的廠房通道,一只只巨型鎢絲燈從頂棚垂下,維持不溫不火的照明。狹窄的中央通道兩側,數以百計的孩子在精心劃分的工作方塊里把玩砂土與水,尖笑或哭鬧,以及輔助記錄員低聲訓斥和恫嚇。我的工作之一便是逐一走到各工作方塊統計孩子們當日的創意點——有效創意點以及無效創意點。回到辦公室,我將計算有效創意率,并結合當日的投入成本根據統計樣本進行數學分析,分析各個產品的創作進度,分析何種食物令孩子們想象力萌發,分析各種類型的孩子最適合的刺激方式:鼓勵或斥罵。傳聞,那些有效創意率過于低下的孩子,將被注射致幻劑。

自擁有記憶起,我便服務于這家咨詢公司,公司接收數以千計的客戶設計需求,以不拘限制的想象力的設計產品而著稱,其中多數為工業設計、建筑設計、廣告設計、食品配方設計等,但絕不僅限于此。當公司創始人耗盡其想象力之后,很快萌生了利用孩子協助參與創意設計的念頭,號稱提供優質的食物、細心的看護,一時竟吸引不少家庭主動將自己的孩子送來以獲得所謂免費的寄托照顧。我說了,我們這個時代一切都可以被制造出來,我們甚至不重點關心這些設計如何被付諸實施,而只在乎設計的靈感本身,人的想象力隨著年齡而消蝕殆盡,因此屬于稀缺資源,因此擁有想象力作為本能的孩子開始被作為資源被公司搜集。當公司利用孩子協助設計產品的方法不脛而走,不久其他公司也開展仿效,公司亦首先開展成本控制管理,終在同行業中有立足之地。

愈接近廠房的盡頭,記錄板中的點數愈少。在這座廠房之下,設計產品按由易至難、由簡至繁的程度依次延展深入,工作方塊的嵌標顏色則由淺綠至深藍依次標注。廠房盡頭的那些工作方塊甚至使用巨大隔板互相隔離,即使雇員如我,亦無法窺見其中孩子的真實面目。輕輕敲擊隔板。不多時,隔板之上一個方形小窗被打開,出現的是一雙熟悉的眼睛以及眼睛下方寬而大的深藍口罩,我遞過記錄板,對方迅速在相應位置填寫一組數字,遞還與我后便一言不發地關上小窗。我熟悉這里的每一雙眼睛,偶爾也與其他工作方塊的輔助設計師閑聊幾句,然而對于這些深藍口罩卻一無所知。這里出奇安靜。我輕嘆一口氣,這個工作方塊的嵌標顏色,是為深藍。消息私下流傳道:在同業競爭日趨激烈,公司早已著手搜捕流浪兒以替代通常所見的寄養兒,對其大量注射致幻劑以期最短時間獲得最為豐富和最為驚異的創意點,而這些流浪兒亦因過量致幻劑而發育畸形,他們通常很快夭折。

無比唾棄公司的種種丑惡行徑,卻無法付諸實證,亦無法輕易放棄工作,我作為本我意識的載體本身,需要一份固定收入以維持生計,甚至僅僅為了生存。于是對于白日記憶的選擇性遺忘,似已由一種疾患變成了保護本能。

旋渦。水流仍不斷打轉,似寄生存活于我的雙瞳之中。再回想一番。白晝的記憶似僅限于此。僅限于此嗎?

充實而蒼白的勞作,日復一日。堆砌在辦公桌上的設計圖紙以及密封袋,密封袋中裝著收集而至的創意構思,并貼注不同標簽顏色。與我身著相同工作服的職員亦各司其職,運轉不止,如鐘表之上精準的零件。這里并不需獨立的思考,所有人皆以公司為主體來思考。是,他們與我被稱之為“我們”,我們是職業人,作為職業人沒有自我,一切皆為生計所迫。角落里調配麻醉藥劑的流浪兒獵人A是一名慈父,他的黃楊木桌上擺放著他與孩子的相框,相片上的微笑是我從未在他面部讀取到的表情;擦拭針筒的看護者C是一名歌手,我們曾在夜市中相逢,隨即相視一笑;更多的獵人來去匆匆,風塵仆仆走進辦公室,隨手將網罩松散掛在門口斜木架之上,抓過鵝毛筆蘸一筆墨水倚著方柜填寫戰利品的身高、發色、瞳仁顏色等資料,填畢便匆匆離開;通往主管辦公室那扇褪色的紫色木門邊擺放著櫻桃木小桌,年老的秘書不時摘下眼鏡片呵氣擦拭,當查閱文件時他的雙手習慣性地撕扯紙片,紙屑在桌底落滿一地。

當子夜降臨,感覺復燃。那些在夜市中與我擦身而過的夜人,每個人都恢復到本來的面目,每個人的面目皆互不相同。而此刻卻為白晝,職業人的時刻。

此刻,看護員B正將眾看護們填寫的創意點記錄一份一份塞入密封袋,封以不同顏色的標簽,雙眼凝視著裝訂縫和裝訂機咬齒,逐一裝訂,裝訂機被他視為生命;在辦公室的正中區域,設計員們正小心翼翼地從文件山中抽出薄薄一份密封袋,用拆信刀剔出鐵釘,抽出需求書以及創意點記錄互相比對,用固定的邏輯式建立聯系,當想象和邏輯被一一建立對應起時產品便初步完成,隨后,他們會伸手抽出下一份密封袋。這是一部機器,我們皆為零件,運轉不止,所有的笑、談、說、吃皆為工作所需。而那個陷于人群的我,鉛筆正緩緩在網格線上滑動,鉛屑微微點撒在圖線兩側,圖線緩緩延伸在網格紙上;抑或,行走于頂棚之下摘取創意點值,并對數百名正被榨取想象力的孩子熟視無睹,日復以一日。工作場在記憶中永遠是無聲的。或許,對于白日記憶的選擇性遺忘正是我喪失勇氣的借口,視而不見,視而不見只因我們無法在白晝聽到內心的聲響。

這座城市到處可見出自公司設計的創意與產品。酒肆中酒保遞過咖啡,以及最為盛行的草原蛋糕,這枚散發青草氣息的蛋糕令我想起那個癡坐在人造草坪上嗅覺靈敏的孩子,對于所有的氣味他皆如癡醉般抓起細細鼻嗅,甚至連我的記錄本也不放過,經過他的工作方塊是最為愉悅的,因為那里常年堆積著艾草、龍涎香、椰干等等香料,那個工作方塊標簽為綠色;地鐵站前巨幅介紹制冰機的廣告,一尾金魚被冰凍在冰山中,僅余魚尾在冰山外無助晃動,我記得那名孩子,他凝視水中的冰塊,看氣泡隨冰塊溶化而越發激越噴涌,似凝視一只只活物,而對其他人事視而不見,他的標簽為淺綠;當盛傳空中花園逐漸在皇帝所在的宮殿南側動工時,我預言所有盛開在空中的花園終將枯萎破敗,并記得那名沉湎于堆砌砂土的孩子,那一雙平靜中隱現暴戾的眼神,他愿意用一整個下午慢慢推積沙土,堆積為宮殿狀,密密插上細小花朵,然后站起身來跨腿踩踏沙宮殿,毫無憐憫地碾踩花朵們,他赤裸的左臂綁著一枚藍色標簽。

那些沒有任何傾聽的欲望亦沒有任何傾訴欲望的夜晚,我會守候圖書以及鵝毛筆,倘若這些夜晚我又碰巧失去了所有想象力,則唯一的陪伴便是一部投影儀。撳下電鈕,電光立射,拿起一枚冰球置于電光之前,頓時一個光與影世界便在我面前綻現,譬如:狹小密室,帶翼的武士們被置于其中相互砍戮,他們的身軀比我們遠為脆弱易碎;一滴冰露從深層高空墜入沙漠,它的身形不斷被拉伸不斷縮小,最后沙海上空蒸發為空無;矮人們敲擊著鐵管的節奏,被俘獲的少女坐在象鼻蟲的前胸背甲上緩緩走出幕簾表演倒立,她脖頸上長長的細鐵鏈與象鼻蟲被拴在一起……冰球中存放著一個被冰封的小世界,遇體溫而緩慢氣化,置于電光之前,電光便將小世界的細微變化投射為立體的像。這便是投影儀。我曾在夜市里掏光口袋里所有的金幣將它抱回了住所,并時時夸贊這具發明的設計者的無上智慧,而之后,我在工廠的某個藍色隔板區域瞥見了散落在角落里的冰球以及數支被丟棄的致幻劑,空的,我才開始明白所有美得超乎現實的幻象,都付出了肉體遭到損害的代價。這令正欣賞幻影的我不禁感到一絲不寒而栗。

我想這屬于負罪感。

直至某天,我正視著一個漩渦,白天的記憶正緩緩回放并剝離,忽然一段記憶從混沌中變得鮮明——最先出現是那個工作方塊,隔板已消失,替代隔板位置的是粗長且互相纏繞的藤蔓,透過藤蔓細縫的可以窺見那個孩子正對著一根茁壯的植物細語,那是我無法竊聽到的對話,然后突然間,植物葉梢頂端的花骨朵膨脹而爆裂,噴吐而出的花粉末始而懸浮,終緩緩聚為模糊的像,一朵自盛開而破敗的雄花。孩子唇邊浮現幾乎不可見的微笑,轉身,又取出一枚種子埋上砂土,澆水。轉身的剎那,可以窺見他左臂綁著藍色標簽,記憶在最后的鮮明中蛻化渾濁。公司的創意與設計似無所不在。是的,我們無法割舍白晝勞作帶來的建設性現實,正如無法拒絕正視生計本身,無法拒絕正視一座企業的陰暗面,這些便視作現實載體的一部分,只要這座世界仍存在可以為我所欣賞的人事,我便無法將之拒絕。

畢竟欣賞這座世界的行為本身,是需付之代價的。我們一同是棲身于泥沼里的半身人,托起一具具清美的蓮。如此想來,我得以釋懷。

深藍夜。海冰漂浮于液體表層。冰冷的朗姆酒緩緩流淌入胃部,帶來快意的刺激疼痛,只屬于夜晚的自我意識開始復蘇。我并不急于了解到此刻我置身何處,為何而來,因為我已然習慣于這般的周期性失憶。

壁爐火光煜煜。兩名陌生人背靠我身后的沙發席地而坐,我聽到玻璃杯輕碰的聲響,以及一場密談。

一人竊竊言語道:“只需刨開大地,便可窺得皇帝們的秘藏所在。”

另一人道,“可宮殿的根基已腐敗,任何貿然掘進都會有害于它的穩固。”

“對秘史的好奇心絕非僅我們才懷有之,破壞禁令的試探早已發生。”

“土層之下的結構絕非尋常機械可鉆破的,你可聽聞到有任何成功的案例么。”

“沒有。可是傳聞已經有一個公司正在研發…”

然后我聽到我所在的公司的名字,只是他們的聲音越發低了。人群在我的身后來來往往,我的眼前,兩人繼續私語不止,話語渾濁而含糊,只有一個關鍵字豁然之間將白日的一段記憶割裂泄露,那是個厚重的密封袋,正被設計師小心翼翼打開。當他抽出數頁文件,我窺見頁首赫然印著一組工程名:鉆地機VII,以及辦公桌之上設計師腕側的深藍標簽。

鉆地機。這一個名詞的記憶如同在碗櫥深處發現的遺忘已久的甜香面包,帶著饑餓得到滿足的瞬間覺醒感覺。緊接著,記憶再次回溯。那晚紅月給夜行者們短暫的安歇,火杉葉片收縮為柱狀,習慣了它們霸占人行道空間的我不由感覺蕭瑟。遠處偶爾傳來魔芋花響亮的噴嚏聲。街心噴水池,一名孩子蜷縮在銅塑像腳下,頭發蜷曲濕透,顫抖著囈語道,“是活的,都是活的。”我蹲下身,摟住他的肩膀,他的肩頭冰涼,瞳孔渙散,突然用力抓住我的手,“看到了。我看到了地底的斜坡,機器轟鳴,徑直往下,金屬變得比人更加軟弱。”

我輕聲詢問他的名字,用力搖晃他的雙肩,皆無濟于事,他已語無倫次:“是活的,都是活的……”他的左臂同樣綁著藍色標簽,想必已被公司注射了太多致幻劑。我坐下來陪伴了他很久,等待尋找他的親人將他領回去。不知不覺,身邊已落滿了蛾子。蛾子被這座城市里的拜翼教徒奉為神的使者,它們的索取即是主的所需。而此刻,那些絨毛叢生腹部肥大的生物,已由天空的各個角落悉聚于此。我開始明白,不會有人來帶他走,我也無法將他帶走,他已成為蛾子復眼下的獵物。我無能為力。

我終留下他獨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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