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稠滯的沼泥將你完全吞沒之后,飛翔使者們吟唱的圣歌歌聲驟然停止,預料中的寒冷與刺骨疼痛并未立即來臨,你甚至感覺不到泥水鉆入鼻腔的窒息感,只感到那道將你緊緊束縛住的鐵鏈,無比沉重,將你一步步拉入下方的黑暗深淵。你不知自己沉到多深,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你離草原與天空已愈來愈遠。
后來,你發現這里的潭水與一般的湖水是不同的,充斥這里的,并非泥或者水,而是稠滯的黑暗。這里,是這座光明世界的放逐地,唯一無光的所在。
你試圖掙扎,可紋絲不動;你張口嘯叫,可發不出聲音;你甚至愿意被扔入一汪普通池塘中溺亡,在這里,時間停頓,四肢失去力量感,任由那隱藏在黑暗里的無形力量擺布。最后,你放棄了。合上眼睛,開始回憶奔跑于草原之上的短暫時光……
午憩的原野,無風。走獸皆已飽腹,伏息于碧湖兩岸,湖面無漾。云層靜止懸浮于深藍碧空,跌水盈而不落。一只幼禽輕輕駐停于長發使者肩頭,后者拭去眉間的塵埃,揮起石錐在一株樹干上留刻云之箴言,隨后,起身飛走。
待他的身影在視野中消失之后,你躡足走到樹蔭之下,細細端詳樹干上的文字與圖案:“望見美事之時,你須感謝云。那是他特向你呈現的。”
你仰視深藍天空,凝望著使者身影消失的方向。那里,云層魁偉壯觀,似可承載更多,你并不知使者所謂的神為何物,亦不知高巍層云之上承載的世界為何般,只得依照樹皮上的粗劣線條、艱澀的只言片語假以想象答案。
“年幼者須汲取長者的建議如汲水,因年長者必愈加具備智慧。”
“保持各自的俊美與潔凈,可亦須為長老和同伴所欣賞的。”
“記住恩人與仇敵的名。以鮮花與美食報答善人,把仇敵的名向云傾吐,云將代你擊打他,以六倍的殘忍。”
“你我的生命絕非僅此一次,停止抱怨,無論你生于何處。要感激。要作善。”
“逾越你我高度之物,指尖無法觸及,因那是云作在那里高于你的,你用眼睛看便罷了。”
“云交你我的身體,欲與本能皆產自于此。當一種感覺帶來痛苦,那是軀體本身反抗的前兆,那感覺便是自然的告警。你須停止嘗試。”
“切勿離經叛道,獨行者必陷入泥路自絕。”
“一旦父給你作名,你便銘記,無論身處何道。”
“美善的箴言不在于被多么響亮呼喊,而在于聽者心中多少次的重復。”
箴言的含義深奧難懂,卻也能偶爾在心中激發淺顯的激蕩,然而彼時,你并未對此思考更多,你只以為跟隨著那些飛翔的使者,便可找到飛行的訣竅;彼時,你仍保留著觸摸到天空的微小愿望。而你所并不知曉的,并非更多的隱落在這座平原各個角落里的飛翔使者留下的足跡,而是,無論你如何追尋思索,按照云間的規律,走獸都無法離開地面,無論付諸多么艱辛努力。
二
夜。神殿穹廬頂端,石像們的肢干交織在一起,如往日般交談。
“我已看見,山地之間的獸成群結隊出沒,將羊捕殺得越來越少。”“羊群除了奔逃,無可面對獸的利齒。”“我也看見了,陷入猛獸包圍圈的小群白羊,無一生還。”“天平傾斜了!”“傾斜了!”于是長老院定義出生于山地的羔羊,可有半數得在成年后頭生巨大彎曲的盤角,予以自衛。
“我已看見,長草將樹周土壤的養分吸食殆盡!”“我也看見了,樹林愈漸稀疏而絕跡!”于是長老院讓樹長出更深更健壯的根系,吸取更多更深的養分;同時延長了草本植物的生命周期,令長草的換代稍為停滯。
山地,羊得盤角后群落勢力擴大,逐漸蔓延至整個原野。“我已看見,羊群遍布草原,已然不再是一種點綴。”“草木生長之速已不夠分吃!”于是,長老院讓羊長出三個胃,令其反復咀嚼,羊便無瑕整日啃食青草。
“神言:‘無須畏懼輪回之道于你之下的物種,你可直視他們雙眼說道:我高于你。’”是為云的箴言,使者們亦深信之。當第一名使者喪命于猛獸口中,神殿里爆發爭論:“我們已被質疑了!”“孩子得不到保護!”“神的箴言便為最大的護佑之翼!”作為懲罰,那頭違反定則的猛獸被投入群山間的深淵。可原野之上卻一再發生使者被猛獸所偷襲所吃掉之事,篙草之下,血跡斑斑。
“我們的孩子需要自衛!”“處罰仍過于慈悲,違反定則者須得嚴懲!”“孩子們需要憑籍自身的力量與技巧得到平原之眾的尊重!”“由我們保護孩子,已然足夠!”爭論不止,最后長老院定義了銀:拔下一枚云使的翎羽,在星光之下浸入清水,經一晝夜便固為銀器。燃火將其熔為長竿,尖端磨尖,其鋒利可輕易貫穿獸的甲皮。于是手持長矛的使者們徹行于天空與地面之時,猛獸們聞之退避。
每入夜,廊柱頂端的石像們悄然靠攏,他們石質的肢干緩緩交織在一起,如常日般交談,云間世界便按照他們的意愿運行著。關于這些,都是你所不知曉的。
三
灌入瞳孔中的黑暗開始放緩速度,頭頂已無一絲光亮,你心知自己已到了被懲罰的位置,感到平靜。唯一可慶幸的,便是頭頂上那個世界的光亮感在你的記憶里并未磨滅,現在,只要一合上眼,你便知自己還記得。
一個午后的樹蔭下,你抬起沾染草腥的前爪觸摸長發使者留在樹干上的銘文,試圖對照著刻繪圖案去理解這些銘文的深澀含義。此時,樹影婆娑,一地光陰。你并未留意腳下的光斑已愈漸光亮,直至光斑越發擴張,終連成一地光明之時,你始心知他已到來。
是他,少年。少年立在光芒中,無可直視。
他許諾你以豐盛的獵物,粗健的四肢。你垂下頭,不知何以答,他已背身離去,如黑暗縫隙里褪去的光芒。恍然間,高歌四起,你快步走出樹蔭,眼見使者們以華美姿態列隊飛掠樹梢,播撒箴言。
他們華美的雙翼令你自慚形穢。
他們清澈的雙眼令你無地自容。
他創造一片自由之地,奉獻予你,你僅須以他所贈予的一切,在這片原野肆意奔跑捕食,如此輕易而快意。
一度,你心滿意足于此。
一度,你對他是懷以感激的。
四
你望著大樹結出的果實一天天膨大,你伏樹下一天天守望等待。但那天你攀上樹冠之時,卻見云使們已先一步摘走果實,拍打著雙翼飛走。
半空的飛翔者們藉以雙翼得以自由。你看見大隊羊群走上山脊,模仿使者巡游般驕傲地列隊奔跑,卻遭到亂石叢獸群的伏擊。
你休憩在一片臨湖阜地。午后的陽光持久而無瑕。可當你蘇醒來,卻被困在一處孤島。你仰天問:我歇憩于此多次,為何今日湖水突漲。然四下無有應答,湖水繼續上漲,直至沒頂。
你嫉妒少年可恣意翱翔。他卻說:我已予你許多,你何以不覺滿足呢。
因我看見他們擁有雙翼,我卻沒有。
那些與生俱來擁有雙翼的,亦為注定的。命本如此,你何以不覺滿足呢。
因行走愈遠,所見愈多,便愈不知足。
少年在光芒中皓齒而笑,言道:彼未曾失者,故絕難知足。你頓覺足間異樣,此后便覺所行漸遠,所行漸跛。你心知是為懲罰,卻不堪其苦,不敢多言。
五
你并不是這座深淵的第一位客人。
當獸結束長久的回憶,短暫地睜開眼睛注視著這仿佛空無一物的黑暗時,恍然之間,一道磷光軌跡穿過遠處的稠滯黑暗。此時你意識到,你并不孤單。
你試圖用胸腔發出低聲的咕嚕聲,你并不知那游離于你的,是為何物。但你并不害怕,你已孤單了太久。
那道微光果然被你所吸引而來,當它接近時,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包裹在肉膜中的發光腺體,你瞬間意識到那并非地面上所照耀的日光,并非慷慨而溫熱的光,而是一種自私、邪惡的生物磷光,微光之后,是一具碩大的流線型軀體。然而你仍不害怕。你趁著那動物對你的好奇,伸出前掌將它抓了一下。黑暗里,一片大如前掌的鱗片頓時被扯下。你看見那動物磷光閃爍的血液滲出體表,很腥。
它頓時被激怒了。磷光頓時變得明黃,你已可以清楚地看見它的巨大軀體,它比你大很多,一口稀疏而細長的利齒。直沖過來,一口咬住你被鐵鏈拴住的那條后腿。你頓時感覺到真切的疼痛。
你正欲反擊。黑暗里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悶響出聲,放開他,鮟鱇。隨后距離你十分接近的黑暗里,倏然睜開兩只碩大的眼睛,眼球透散明黃的磷光,足有一頭成年公羊那么大。你無法想象其后的身軀有多么龐大,你開始恐懼,可或許已經太晚了。
放開他,鮟鱇,我再重復一遍。巨眼怪物說道。這頭獸是被流放至此的罪眾之一,也是我們的同伴。
隨后你感到先前咬住你的那動物松口了。
幫他松綁。大眼球繼續說道。
鐵鏈發出喀嚓一聲的脆響,你意識到,那條束縛你的鐵鏈已被那動物咬斷了。
我必須感謝你。你向巨眼怪物致謝。
無須謝我。巨眼怪物說道,我來此將你從黑暗的束縛里釋放,因為黑暗標志真正的自由,是你在此必享的權利。可從此以后,若你再撞入我的口中,那便做我的腹中餐吧。
第一次,你感覺到自己也隨時可能成為獵物。但獸的好奇已被激發,你嘗試著詢問怪物。既然自由失而復得,我可否順著鐵鏈即刻回到陸上?
不能。若你上浮到這座深淵的表層,勢必會被那天上盤旋巡邏的使者們發現,再度拴上鐵鏈,投入深淵。你必須另尋出口。
可我被困在黑暗里,無可作為。
你錯了。這座深淵本身,縱是黑暗,更是光的背面。所有光所能覆蓋的角落,這座深淵皆可通往。
那你們為何不逃出這里。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作這樣的嘗試。只是你必須知道,在你足夠強壯之前,你需要在此孵化。
孵化?
一旦陷入光的背面,作為影子里的生物,很少能恢復到從前的模樣。因為光照下影子的形狀與其本體,絕難保持一致。但你無需灰心,這是光用他的影子賜予我們再生的機會。
你竟視之為再生。
是的。我們正以自身存在異化這座世界,賦予其無限的可能性。這才是這座世界發展的必然規律。
這近乎無法理解的結論使你一時不知如何辯駁。而那頭怪物也停止對話,它合上巨大眼睛,調轉身軀游走了。而隨著那細微磷光的逐漸逝去,空無一物的黑暗再次將你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