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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囈樹。信仰戰爭(2)

  • 冷地
  • 王易樹
  • 2736字
  • 2016-08-26 10:19:15

根據拜翼教經文的記載,蛾子是魔王派來監視人間的使者,它能目睹所有善行與惡行,并傳達至魔王耳邊。當我掏出紙巾抹去劍鋒上的漿汁之時,忽然憶起的這段教義令我心寒,我一時間擔心遭受冥冥之中的懲罰。可之后什么也沒有發生,我的手臂并未化為一支枯木,我的眼睛也不曾失去光明。我毫發無損,唯一失去的,便是我對魔王的最后敬畏。

沒有人見過蛾子的幼蟲。曾有位老者說,在他的記憶中似見過伏棲在地底蛾之幼蟲,透過地下列車污跡斑斑的圓形舷窗,幼蟲有著人的半身軀,自腹部以下半身為節肢軀干,在黑暗中緩緩蠕動。

老者的故事聽來分外陌生,或許我鮮有在地鐵上保持主動意識的記憶。作為這個城市的絕多數,所謂的職業人,失業帶來的饑餓、羞辱感的恐懼真切地勝過了所謂的主的懲罰。是的,我過著規律而沉悶的生活:清晨,搭乘地下列車趕赴工廠;白日之下工作不息;傍晚,搭乘地下列車回到住所。只消合上雙眼,便可聽見列車轱轆碰擦鐵軌的節奏。而一旦依靠在列車車廂,選擇性記憶喪失癥便讓我淡忘白日的所作所為。

立于車廂之中,自問:我為何而來。

全然不得而知。

倘若絞盡腦汁使勁回憶,仍可浮起為數不久的白晝記憶。破碎的街磚,植物積灰的厚實肉瓣,小廣場,羽鴿成群在身前飛散;伸手,大樓黝黑入口的旋轉門緩緩轉動,老舊的旋轉門唯有鐵質把手光滑噌亮,再往前,深黑寬廣的工廠穹頂瞬間吞沒了作為職業人的我。

行走在白日之下,人不曾舉頭窺看天空。環形山的輪廓已不再顯現,抬眼只見刺目的亮白郁積。那注定是一張天空的白瓷鑄制面具。幻想自己若身為不停生長的巨人,勢必將撐破這座深穹。我停下腳步,徑直向上伸出手,卻觸碰不到。

因此只有夜的形狀才是可觸及的。

夜市。即便嘈雜的人聲亦可輕易點燃聽覺,各種感覺由此復燃。燈火微光,手指緩緩移動在攤販展示的奇異古器,無須攤主介紹,各種想象畫面應時而生:精致而寬大的石雕斷翅,斷裂面已被觸摸得光滑,這曾屬于一座使者的塑像,妄圖飛越城市的竊賊至夜后悄悄將其鑿落,他戴著斷翅從高處躍下,粉身碎骨;刻繪俊美少年的花盆底鑄胚虬曲植根,它的女主人想必如盆中曾盛開的花朵般極盛綻放,然后再由青春至枯萎;更多的,則是銹跡斑斑的武器——粗糙的斧鉞沉重無比,立在尸堆之上的巨漢揮舞劈開了向他身后悄悄靠近一人的肩胛骨,將之包圍的敵人謙卑地躲在尸堆之下方盾之后,滿懷仇恨及恐懼;黯淡的鎏金劍把,以及殘斷劍刃,老國王在膝蓋上折斷了佩劍,將之交給盛氣的對手;無弦彎弓,箭簍殘余一支翎毛箭,更多的箭留在一只巨獸身體之中,裹尸布被緩緩拉至老者的雙眼,低垂而龜裂的頂穹之下,那只被砍下的巨獸頭骨空余深深盲洞;繪制同一種紋章的厚重盾牌堆砌在角落,布滿了箭的孔洞,斷糧斷水的家族打開城堡大門,列隊步向數倍于己的敵眾,他們以自己的死亡宣誓榮耀。

傳言這片土地曾為一片古戰場,關于歷史只有一個詞可形容:舉戈相戮。那是多么簡單的欲望和決心。此刻,時而悲慟時而微笑時而凝重的陌生人與夜行者們摩肩擦踵,默行于夜市,無人關注,無人與之言語,他的手指默默觸摸那些沉睡已久的古器,后者在他的觸摸之下依然昏昏沉睡。

一個晚上,我自夜市高價購得一具古鎧甲,如獲至寶呵。回到住所,點燃高燭,微光冉冉。在一人高刨削光整的冰面上淋上墨汁,所淋之處,人影倒映。立定,雙手在背后束系綁帶,緩緩呈上鮮紅獸鬃的頭盔,注視自己。鏡中的敵人,鏡中的自身困惑諸多,此刻,放棄所有疑慮與思索。凝視。古劍出銷,勇氣頓生于胸。我感覺到自己靈魂在顫抖,輕觸左胸的銅鏤紋章,上面刻著古體文字:存亡只為榮耀,榮耀即為歷史。

頓時一種無法言語的感覺全然復蘇,即便這種驟然復蘇的記憶不曾帶給我具體形象,記憶碎片依然碎裂一地,卻帶給我失落已久的決心。是的,當勇氣貫通于胸,我已洞察曾經的身份:戰士。

地鐵。這座城市的標志。人流匯聚于此,擁擠在機械與電的軀殼里穿行于地底軌道,四通而八達。許多早晨的記憶,始于地鐵,嗅著身邊人群沉滯昏眠的氣味,我昏昏欲睡。偶爾,在奶黃色的車廂頂燈之下,我隔著玻璃聽見地下隧道傳來嘶吼般的風聲,像原始而粗暴的生命。回顧身邊,充斥陌生人的車廂,他們臉上皆掛著倦意,倦意已為常態。而我在眾人之中,我是安全的。

我亦昏昏欲睡。生活以如此的面目日復一日,對自己唯一的保護,便是選擇遺忘記憶。而這選擇權本身,已成為了我唯一的自信,讓我相信我仍然是可以自控的。

有三段經歷,使我開始無法信任自己的記憶。

第一段經歷關于一個細節。那天我如常趕到公司,如常在考勤表上簽字,卻驟然發現一個月內,有數天的簽到筆跡與我本人全然不符,甚至記憶里確鑿無疑的前一天的簽字,竟也呈現異樣的筆跡。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是否我的身體存在出于本能的保護機制,可以取代我的自我意識而讓我在工作時成為另一個人?我感激這種可能性。

第二段經歷關于一場曠工。只因聽信前夜酒吧中陌路老者的勸說,我決定不向工廠的任何人做任何通報,給予自己一天自由,以一雙與世無爭的眼睛重新審視這座城市。拂曉,當眾人在城市的各處蘇醒,人流匯聚在各地鐵入口時,我按捺自己歸群的內心暗示,止步于地下列車的閘機之前。我走上街頭,看著整條街的人漸漸走空,血一遍遍涌上太陽穴,感觸打破常規的緊張與孤獨感。我發現有東西在引誘我,召喚我。我走向井,不由自主地。奇妙的水光在深處蕩漾。我跪于井臺,緩緩獻上雙眼注視井壁深處,漣漣水光漸而變得透明,透過井水表層,我看見雨的影像,看見城市沒入陰郁,煙霧低垂彌漫,看見樓宇們緘默浸潤在咸腥雨水里;看見幼子們在井中出世,扒抓著井壁緩緩上浮,爬過井口跌落在地。入迷只在剎那,魔咒輕吐,疑問自然蒸發。意識不知不覺鉆入井里,在一場雨季里神游,當我回過神時,發現已置身于黃昏的車水馬龍。

第三段經歷關于一種色調。公司。辦公室。打字員、客戶、以及圖紙。他們重復勞作,一如既往的平淡而蒼白。接待辦公桌之上,緩緩踱過一名女子,紅絲襪,紅綢巾。半空隨著輕盈的步伐點過,鮮紅的色線緩緩劃傷我的眼睛。是蘇醒的感覺。視界分裂了。二分之一的瞳仁窺視二分之一的真實。沒人覺察出異樣,眾人工作不止。悚于這驚人的自律,我不得不強壓滿心好奇,而只一瞬,意識便為白晝的蒼白所吞下。靈魂出竅一指之隙。我已動彈不得,旁觀這名男子與眾人熔為一體,庸碌不止,被愚蠢和安全感徹底麻痹。女孩緩緩踱步,消失在白色墻壁。

晝的記憶周而復始地漸漸蒼白漸漸消褪。這些混亂的記憶是一種啟示,仿佛告訴我記憶的本能便是漸漸褪色,褪去我珍愛的、厭惡的、無足輕重的。這是人保護自己的本能。

如此,我淪為光天化日之下的廢墟。

地鐵,人流洶涌。又一個夜幕如往日般降臨。那些唯唯諾諾的職業人,此刻脫下晝的外衣,成為自己。在夜的獨自時光,他們又如何審視自身呢。夜雨飄飄,窗外的燈火一盞一盞熄滅。我拉緊窗簾,回首室內,點起一支白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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