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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再陌生不過的境況

  • 風舞
  • 安寧
  • 9661字
  • 2016-08-26 11:59:00

我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自己與眾不同。

雨盈說我兼備林黛玉的瀟灑和美智子的聰慧,外加吉卜賽女郎浪跡天涯的味道,還有一顆多愁善感的心。這番稱贊我實在不敢當,拿面鏡子照照自己,就什么都不必說了。雨盈之所以會如此奉承,只不過是她當時看上了我新買的帽子,在我面前夸我,想來個以“貌”易帽。

還是澄映的點評比較貼切,她說我:無可救藥!

是的,我無可救藥!

二十年來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出去,也不愿別人進來。在旁人眼里,我被貼上孤高的標簽,其實說穿了就是性格怪僻,并且變得不可理喻。

我向來都知道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所以,在雨盈軟硬兼施地將我“請”來她家參加圣誕Party的今晚,在這富麗堂皇得有如阿拉伯皇宮的宮殿里,我躲了起來,躲進了一個偏僻的房間,只為不愿在一群陌生人面前流露出自己與現實格格不入的性格,再說,我也不想耗費心神去做無謂的敷衍。

毫無疑問,這是一間書房。房間嚴整寬敞,透著古色古香的氣息,精心雕琢的巨大書櫥一字排開,櫥柜里分門別類地擺滿各種書籍。在專門存放經貿和企管的書架上,除了中文和英文版圖書,還有法文、德文及日文版的專業藏書,這些足以顯見主人涉獵之廣。我隨手從柜子里抽出一本打開來看,入目就是一串專有名詞,還沒來得及細看我就已經感覺自己一個頭有三個那么大,這么難懂的知識不知哪位大神才會看懂,于是我合起書,將其插回原處。

我感覺索然無味,走到窗邊看著窗外。

花園里燈火輝煌,高大的圣誕樹綴滿了霓虹燈、糖果、小布偶和彩紙星星,一看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出自雨盈的巧手。花園里三五成群的紳士名流挽著女伴在來回走動,紛紛與熟識的人相互問候,與不熟識的人互打招呼。這種上流社會的Party,無非是商紳政要聯絡感情以及炫耀身份的大好時機。在這個圈子里,總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不經意地進入了你的耳朵。比如,曾有位名商富賈欲求一張冷如風親筆簽名的邀請函而不可得。好在這種事情,有錢人做得也多,大家也就不覺得有什么了。

冷如風是雨盈的大哥,對他唯一的妹妹寵愛有加,可謂是有求必應。

雨盈總愛把她哥的名字掛在嘴邊,每次提起她哥都是一臉崇敬的表情。

所幸雨盈從不自恃家庭背景雄厚而蠻橫嬌縱,而我也確不是一身傲骨絕不攀附權貴的清蓮,因為我父親本就是一方權貴,所以我不用去巴結誰。在這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的富人圈里,我和雨盈自然而然地認識,自然而然地成為朋友,她那張精致古典的美人臉孔下所隱藏著的火暴脾氣,常常弄得我哭笑不得。

在我平淡無趣的人生中,還能有事情讓我哭笑不得,已是難能可貴的快樂。

我望向遙遠的天際,暗淡的夜空中鑲嵌著零落的星星,泛著寂寥的冷光。

傳說天上的每顆星星,都是地上某個人的守護天使??晌覐膩矶疾恢滥念w星星是我的守護天使。至今為止,我未曾遭遇幸運之神的眷顧,是上帝在創造那群善良的守護神時,把我遺忘了嗎?還是我上輩子作孽太多,以致今世命薄福淺?

什么聲響?我驀然回頭。

一個男子倚門而立。

我們之間距離太遠,橡木書桌上那一點臺燈的亮光,并不能使我看清他的面孔。然而他那高大冷酷的氣息便讓我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強大氣勢,飄忽而又壓迫,仿佛隨時可以令人窒息。

有人出現在周圍而我卻完全沒有感覺到,我不知道他站在門口多久了。如果不是他變換姿勢而使衣服發出輕微的窸窣聲,我仍會沉溺在思緒中而任他旁窺。

我瞄了一眼書桌的桌面,不知那兒有沒有鎮紙或者煙灰盅,可以讓我拿來砸向這個不受歡迎的家伙。

“我打擾你了?”他笑問,嗓音卻十分悅耳。

“你說呢?”我口氣有點沖,實在不想假裝他沒打擾到我。

“你是……盈盈的客人?”他對我話里帶著的火藥味毫不在意,問話也依然不慍不怒。

我的后背因這意外的回應而挺得筆直,不得不正眼看向他。他稱雨盈為“盈盈”,他問我是不是“客人”。是雨盈她哥嗎,那位傳奇人物?我認識雨盈的時間雖以年計算,但出入她家里的次數卻屈指可數。且據她所言,一天二十四小時她哥就有二十小時不在家。

是的,我從未見過冷如風。

“林瀟?”他的語氣里有我不明所以的懷疑,卻又在問詢中表示出肯定的意味。

我向他微微頷首,因為身份的微妙,禮貌的回應變成某種必要。

他遠遠望著我,忽然冒出一句:“原來你是這樣的。”

又是我不能明白的感覺,語氣中好似帶著輕微憐惜。他安靜地看著我,專注的目光在幽暗中愈發顯得銳利,竟似不容許我回避或對他有所隱瞞。

我垂下眼簾,忍不住微哼出聲:“雨盈說你是個紳士?!?

“在她眼里我還是童話中的英雄呢?!彼灰詾橐獾匦?。

他縱容的口氣讓我有點想笑,仿佛妹妹之于他,不過是個愛鬧別扭的小孩,然而我比誰都清楚,他對雨盈的關愛絕對超出物質給予。冷如風以他的方式幫助雨盈成為今日的雨盈,他極其成功地讓妹妹保留了本性的率真純良。在這個混沌的世上,雨盈完美得有如一朵初開的鈴蘭。

他忽然又開口:“對許多女人而言,我同樣是個英雄?!?

他看著我的那種眼神突然變得游離,深幽到不可捉摸。

五秒鐘過去,我才反應過來。這是風流浪子的一貫作風嗎?如此曖昧的話語和神態,全然用于撩逗女性的嫻熟伎倆。

“我該去幫雨盈準備分派的禮物了。”我給自己找了臺階下,我邊說邊走向門口,心里到底不忿,忍不住加上一句,“如果有人被困在城堡里,那肯定不是我,因為我身邊不缺英雄。”

我尊重他是雨盈的大哥,但他似乎無意將我視作他妹妹的朋友。

走近了才發覺,他果然長得俊美非凡,身軀高大矯健。

他站直身子,長臂懶散地往對面門框一搭,擋住了我的去路。

“冷家有的是用人,不需要你幫忙。”他說著,忽地又笑起來,“也許,是我在等待你的救贖?”

我抬起頭,迎上一雙深不可測的迷幻黑眸,眼神幽暗深潛,猶如世上一切不復存在。他眼里只能看見我,我的心頭卻沒來由地怦怦直跳,萌生一絲莫名的慌亂。真不知他的商業對手是如何招架他的,要我是他的對手,別說與他為敵,連朋友也不會做,因為我們根本不是一個類別的人。

“我看到了你對我的抗拒?!彼纳ひ羧岷鸵琅f。

他不可能會讀心術,肯定不會,我告訴自己,他只不過是洞察力強得有點過分而已。

我深吸口氣:“冷先生,借過?!?

他不言語,似笑非笑,那張據說可以使埃及艷后從地底爬出來的俊面上浮動著趣味,而他修長如玉的手指,毫無預警地撫上我的眉端,輕輕一描而過。

我迅速退后一步,惱恨地瞪著他。如果我有大哥,如果我的大哥關愛我,他絕不會如此對待我的朋友;我相信他可以從我的臉上一目了然,我對他的排斥已到了極端。

“你稱呼我什么?‘冷先生’——”他強調著最后那三個字,將攔路的手收回,撫著光潔的下巴,“有意思。為什么不像盈盈的其他朋友一樣——喊我冷大哥?”

我微怔,飛快地反駁:“有區別嗎?”說完卻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雨盈是雨盈,他是他,我不會混為一談,這就是區別。而這個人,他似乎看穿了我心中那點所想所思。

“區別大了。我非常慶幸你對人界線分明,否則我還真難定奪。”他的唇邊帶笑。

我驚愕得無以復加,這就是冷如風?僅此一面,就將全然陌生的女子列入他的后宮花名冊?縱然我是他妹妹的好友,縱然我是林鳴雍的女兒,對他而言都不構成顧忌和障礙?

忽然間我極好奇:“冷如風,有沒有原則上你不會碰的女人?”

他側頭失笑:“這么可愛的問題。當然有,比我大或比我小十五歲的——”

他話音未落我已從他身側閃出門外,要的就是他這一瞬間的松懈。

“想走?”氣定神閑的余音未落,我已被他從背后攔腰摟住,而后有炙熱的氣息縈于耳畔,他低低地微笑呵氣道:“樓下的世界不是與你不相干嗎?又何必這么著急?!?

我整個人僵在他懷內。

“如風,你在嗎?”緊繼這聲婉轉清音,一位風姿綽約的麗人兒,拐過樓梯口轉角出現在我們面前,我看著那張明媚嬌嗔的臉在剎那間垮下去,又在剎那間逼出狼狽笑容。

“我——對不起——”那女子囁嚅道。

可憐,我心中忍不住滑過這個詞,額角被出其不意地香了一下,我訝然失聲,溫熱的手掌自我腰上撤離,生平第一次,我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懷著某種明辨不了的恐懼。

到了樓下,方澄映一看見我就沒有好臉色:“你躲到哪里去了?不來也就算了,既然來了,捧捧場行不行?雨盈到處找你,好好一個圣誕節,過得一點都不安心?!?

我正一肚子悶氣沒處發泄呢,她倒來招惹我,我斜睨著她:“雨盈擺明了喜歡黏著我,你有意見?要吃醋也不找個好點的借口。”

“你——”她氣極,扯著我的手臂就打,“死人!”

“誰怕誰啊?”我躲開她的手,窺個空兒一巴掌賞在她的小臀部上,她尖叫出聲,反射性捂住吃痛的部位,我咯咯大笑。

穿得像白雪公主一樣的雨盈飛奔過來:“怎么又打起來了!你們倆——真是沒眼看!”她一手一個挽著我和澄映往大廳拖去,“要是我爹地媽咪在家,看你們敢不敢這么放肆。”

冷氏夫婦去環游世界,五年一度的重溫蜜月。

澄映側身沖我扮了個鬼臉,我立刻還她以傲翹的下巴,雨盈沒好氣地左右開弓,一人敲一個響頭后復又挽住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低笑出聲。

在大廳繞了一圈,雨盈又拖著我們穿過各自成群的賓客走向花園,嘴里兀自嚷嚷:“怎么不在?”

“你在干什么?”澄映不耐煩地拍開她的手。

她索性雙手纏上我的手臂,妙目四處顧盼:“沒什么,找我——大哥!這邊!快過來!”

她失禮的叫喚惹來四方注目,澄映動手掐了她一下,而我瞪著那道漸行漸近的身影,第一個念頭就是逃,剛挪腿往后,雨盈已下意識地攥緊我。

“都還沒見過我大哥吧?不用說你們都知道啦,他叫冷如風——我們家又是風又是雨的,就差沒有行雷閃電——哥,她們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林瀟、方澄映?!?

“幸會,幸會。”冷如風風度翩翩地向澄映伸出右手,握過后轉向我,臉上布滿親和的笑容。

我握上他的手,客氣有禮:“冷大哥。”

他的雙眉往上斜飛,笑著盯緊我,忽地把我的手牽到唇邊親了親:“可愛的小朋友?!?

我努力扯開嘴角,但愿還給他的笑容不會太難看。

“大哥,圣誕禮物!”雨盈向冷如風攤開雙手。

“急成這樣,也不怕你的朋友笑話?!崩淙顼L狀似無奈地捏捏她粉嫩的臉頰。

“哥哥壞!”雨盈嬌笑著捶他。

我和澄映對望一眼,相互看見了局促,我發誓,下次雨盈就算雇阿蘭·德龍用沖鋒槍指著我的腦袋,我都不要再踏進冷家半步。

冷如風從外套的內側袋里掏出小方盒,打開取出一個細小精致的鉑金鑲鉆手鐲,為雨盈戴上,吻吻她的額頭:“圣誕快樂,盈盈?!?

“圣誕快樂!哥!我朋友的禮物呢?不要跟我說你沒有準備,雖然我忘了告訴你她們會來,但我知道你肯定會預料到的,快把禮物拿出來嘛!”雨盈搖擺著冷如風的胳膊,那模樣十足把他當作無所不能的完人。

“好——”冷如風拉長了聲音,寵愛地拍拍她的手,然后變戲法似的,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條與手鐲同款的鉑金小項鏈,微笑著幫澄映戴上,調整一下墜子的位置,也溫文地親了親她的面頰:“還合意嗎?圣誕快樂,澄映?!?

澄映難得的竟紅了臉:“謝謝——圣誕快樂,冷大哥?!?

“不客氣。”他說,視線轉移鎖住我,我忽然覺得心底動蕩,隨即看見他平展的掌心果真放置著……一枚戒指,他面上笑容不變,“一套小飾物三個人分戴,盈盈滿意嗎?”

“好耶!就知道大哥最疼我!”雨盈毫無心機地鼓起掌來,絲毫沒有意識她被冷如風套出的話等于是縛死了我,而四周賓客應掌聲之邀投過來的目光,更逼得我除了像白癡似的保持一臉僵硬的微笑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說。

“瀟,圣誕快樂。”冷如風執起我的左手,那么自然而然地將戒指套進我的無名指。

“謝謝冷大哥,圣誕快樂?!蔽铱酥浦蛔屇槻康募傩ψ兂梢а狼旋X的猙獰狀。

他伸手揉揉我頭頂的黑發,就像為人兄長對寵溺的小妹會做的親昵動作,然后他俯下臉來,瞳仁深處如滄海月明,笑容似玉暖生煙,對我說:“來,親親冷大哥?!?

我居然沒有一口鮮血噴在當場,真——真是佩服我自己!

“是?!蔽覐凝X縫間擠出這個字,將手乖巧地別在背后。

鄰家小妹妹的樣子出來了吧?我踮腳吻向他的臉。

此時此地,身份和教養要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始至終都得扮演落落大方。

有那么一瞬,我看見他溫熙的笑容里閃過一抹不協調的妖異,在腦子警覺的信號發出之前,他已像是一下沒站穩,雙手扶上我腰的剎那間他俊臉一側,唇瓣飛快刷過我的唇角,與此同時他的手不著痕跡地一帶,下一秒我已倒入他胸膛,緊接著就聽見他低呼出聲:“哎——瀟,你怎么了?沒事吧?”

“……我——沒事,剛才——有點頭暈,現在沒事了,謝謝——冷、大、哥!”站好離開他懷抱,抬頭接上他的視線,我相當明確地用眼神告訴他:我想將你千刀萬剮!

他單手插入褲袋,身體自然轉過,斜斜背對著雨盈和澄映,朝我飛快地微微嘟了嘟唇,無聲地嘬了一下,仿似剛才親得不過癮,頗覺遺憾,以此給雙方補償。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然對不遠處舉手示意,回首朝雨盈微微一笑:“盈盈,陪你的朋友們好好玩,半小時后有焰火看,大哥有客人來了?!彼隽藗€“失陪”的手勢,深海似的眸光從我臉上掃過,轉身闊步離去,一如來時的閑適與優雅。

我無法形容心頭那種“慪氣得想去死”的感覺,從來沒有被人如此貓捉老鼠般戲弄過,我把手別到背后,迅速摘下戒指,趁身邊兩人沒注意,手一張戒指跌落在毛茸的草地上,聽不到一點聲響,心里正暗自覺得暢快,冷如風忽地回頭看我一眼。

我一驚,他已走進大廳,那一抹淡淡的笑沒入空氣中。

“瀟瀟?!?

“嗯哼?”我收回視線,轉過頭時卻不期然接收到一道揣測的目光,被撞個正著的陌生女子迅速別過臉,若無其事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目送她走遠。

“瀟瀟!你是不是患了戀‘背影’癖?”雨盈不滿地用手推搡我。

“我患了戀‘打’癖,吵什么吵?!蔽仪们盟哪X瓜。

那女子所戴的耳環,和冷如風送給我們三個的飾物分明是配套的,我記得在書房門口見到她時,她耳垂上是兩粒碎鉆簇擁的小翡翠——冷如風所謂的未卜先知,為我和澄映準備的禮物,不過是今晚隨身備著以哄眾多女士開心用的。

我相信他身上還有同款的手表或胸針,但他偏偏給我戴上戒指。

冷如風,這筆賬我記下了。

電話振鈴把我從夢中驚醒。

已經日上三竿了嗎?否則不會有人敢打電話進來。

就算是我的父親大人,也不會在星期天中午十二時前敲我的房門,免得要看我臉色,事實上他也從不敲我的房門,如果有事找我,必定是令用人客氣地請我到他的辦公房,慣于和他無拘無束的是林智,從來不是林瀟。

我摸索著拿起床頭的電話,艱澀的眼睛瞄過桌上的鬧鐘——八點半?!我睜大雙眼再看一次,不是我眼花,真的是八時三十分,我“啪”的一聲將電話掛掉。

一會兒鈴聲又大作,我拔下電話插頭,繼續蒙被睡覺。

在我渴睡的時候就是睡眠最大,天塌下來都和我無關,即便此刻有人來告訴我,林鳴雍的公司已經倒閉我要淪落街頭了亦然,只除非——來人是要告訴我,母親從埋了十幾年的墳墓里出來了……是母親的去世教會了我,這世上沒有我要的東西,也沒有我不要的東西。一言以蔽之,世上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梆梆梆!”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我不作聲,敢在這個時候敲我房門的人,大概不會不敢進來。門把響處,管家張嫂側著頭探進半個身子,我擁著被子坐起身,她臉上的惶急之色霎時變為怯懼。

這屋子里沒有哪個用人,在面對大小姐時不戰戰兢兢。

其實我極少找他們的麻煩,只除了十二歲那年。

梅平雇了個遠方親戚回來,叫什么福嫂,開始時她對我還客氣,好歹算是尊重有禮,后來沒過多久,看我人單力薄,既不是現任太太的親生,又不得林家老爺的歡心,慢慢就生出了嘴臉。年齡小并不代表我不懂事,我只是懶得也不屑與這種無知婦人計較,而她大概把我的不理會當作無能為力的忍讓,越來越變本加厲。

有一天,我回來晚了,她竟然叫人端些剩菜剩飯給我,關鍵是還冷冰冰的,從冰箱里拿出來,連熱都沒熱,說是廚子請假了大小姐將就著吃點吧。我當然沒吃,當然也不會躲在被窩里流淚到天明,我去找林老爺要他辭掉福嫂。他那時正因為生意上的不順利搞得焦頭爛額,沒空理會這種小得不能再小的瑣碎事,將我從辦公房里轟了出來。我就去找梅平,梅平笑著問我是不是福嫂惹我不開心了,她叫我去睡覺,說她會跟福嫂好好談一談。

我去睡覺了。

第二天,福嫂看到我倒是道了個歉,帶著一臉的憎惡和囂張。

我不理她,徑自去大廳向母親請安,卻看見原來掛著她畫像的墻壁上一片空白。

“有沒有人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問。

父親、梅平以及八歲的林智正坐在大廳的沙發里有說有笑,一側四五個用人在伺候著他們一家子,聽到我的話,大家都轉頭看我,父親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一大早的又無端尋些什么是非?!闭f完回過頭去繼續逗林智,于是其余人也就沒有誰理睬我。

梅平看看我,又看看林老爺,拘束地問:“怎么了?瀟瀟有什么事嗎?”

“是誰動了我媽咪的畫像?”我掃視在場眾人。

父親掉頭看了一眼空白的墻,皺了皺眉,站在梅平身后的福嫂垂頭搓著手,恭謹地道:“老爺,我是看那幅畫像沾滿了灰塵,所以讓人取下來,準備擦擦干凈——”

“你過來!”我拔高聲音。

“是,小姐?!备I┱\惶誠恐地應了一聲,然后向我走來,背對著她的老爺和太太,臉上馬上換了一副有恃無恐的表情。

我一巴掌將她摑得踉蹌后退:“你好大的膽子!誰準你動我媽咪的?!你找死!”我抄起案上的銅雕像沒命地砸向她,她躲不及痛叫出聲,鮮血頓時從她的額頭冒出來。

“你發什么瘋?!”父親從沙發上跳起來。

“我每天都擦拭干凈媽咪,根本不可能有灰塵!辭了她!”

父親望一眼捂住額頭發抖的福嫂,揮手讓人扶她下去。

“叫她走!”我重申。

父親厭煩地看我一眼,就如同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而他的打算是置之不理。

我走向門口:“下午我回來時,你最好別再讓我見到她!”

“這是什么口氣!林瀟你給我站??!”

我對他的暴怒無動于衷,頭也不回地沖出林宅。

梅平自始至終神色蒼白地坐在原處,摟著一臉懵懂的林智。

父親可能氣憤不過我的要挾,也可能根本不把一個十二歲孩子說的話當回事,我晚上回家時看見福嫂仍在林家上下張羅著,額上纏著紗布,一見到我就如避鬼魅似的躲開了。

我回房打電話給澄映的爸爸方懷良律師,我跟方伯伯說,要將我名下的林氏股份全部出售給代中集團,當時代中正在收購我父親的公司。我父親的公司其實是我外祖父的公司,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母親去世后,我擁有公司相當大的股權。方伯伯愕然,繼而向我解釋,母親的遺囑上注明我得到十八歲才能自由動用名下的財產。我謝過他,掛了電話后靜坐在房里等候父親的到來,結果卻是用人來敲門告訴我,他在辦公房等我。

我下樓,甫旋開辦公房的門,他已從椅子里暴跳而起,指著我破口大罵:“我上輩子作了什么孽?!”

“鳴雍!別激動?!泵菲捷p拍他的脊背,對我說,“瀟瀟,你爸已經教訓過福嫂了?!庇謱λf,“都是一家人,瀟瀟還小,有什么事好好談清楚,別發脾氣,?。俊?

“你當她是一家人!她當你是什么?”父親的火氣泄向她,“這些年她喊過你幾聲阿姨?你對她再好又怎么樣?她天生沒心沒肺的!對自己的老子都做得出這樣的事!她現在才幾歲?以后大了還得了!只怕一個不順心就要對我動刀子呢!”

我冷眼看著面前這對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夫婦,問:“找我什么事?”

我的漠然更加激怒了父親,他大力地一掌拍在辦公桌上,怒吼聲震蕩到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我林鳴雍居然生了你這么個忤逆東西!”

悔不當初沒把我扔到水槽里溺死是嗎?我雙手撐著辦公桌的桌面,正對他冷笑。

“生我的是媽咪!養大我的是媽咪的錢,你以為你有份?我不相信你會糊涂到一點都不明白,林家的榮盛興衰完全與我無關,尤其是你!”

“瀟——瀟!”梅平驚叫。

父親的右手已揮到半空,迎著他怒氣膨脹的瞠目,我毫無懼意:“打呀?為什么不打?打死了我把我送到媽咪身邊,就再也沒有人礙你的眼了,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嗎?”

他的脖子上立刻青筋暴現,喉結急劇地上下聳動,怒火已到了忍無可忍的邊緣,然而他高舉著的手掌卻顫抖著緩慢地垂了下來。

“你——滾!給我滾出去!有種這輩子別回這個家!”他喘著粗氣。

“你沒資格對我說這種話?!蔽覍⒆齑揭У贸隽搜皠e忘了這屋子我也有一半的份,而我可以告訴你,我之所以仍住在這里,不是因為我很不幸地生為你林鳴雍的女兒,而是因為這兒是我媽咪住了一輩子的地方!在她的地盤里沒有人可以這樣對待她以及她的孩子!”

“那位好親戚的事你就看著辦吧。”我轉身大步往外走,好風度地為他掩上門,“媽咪當初瞎了眼才會嫁給你?!?

隱約聽到里面劇烈的喘息和梅平惶急的叫喚:“鳴雍!鳴雍!”

那一巴掌為什么不打下來?為什么不呢……

我離家一個星期,再回來管家已經換了一個叫張嫂的,大廳內母親的畫像又擺了回去。我將它摘下掛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從那以后,父親便對我不聞不問,而林宅中的用人再沒有哪一個敢招惹大小姐。

我拿過梳子刷長發,問張嫂:“什么事?”

“太太暈倒了!”她一臉惶恐,手足無措。

太太暈倒了,老爺人在歐洲,少爺大概一宿未歸,所以只好找上小姐。

“叫老李備車,打電話通知張醫生。”我吩咐。

她應聲而去。

梅平體質孱弱,貧血、頭暈諸如此類的小病從未間斷,以往一直有林老爺照顧在側,但不巧這次他公干在外。我將梅平送進病房就離開了,張醫生慣于處理她的任何突發病況,在那里我并不比她專用病房中用來裝飾的花瓶更有用處。就算有人應該在她跟前盡孝,也應是林智,而不是我。

回到林家我吩咐張嫂:“打電話到公司,讓秘書通知老爺。”

我可不敢不去打擾林總,雖然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否則會被人在“沒心沒肺”上再加一個“冷血無情”的罪名。他愛梅平甚于生命,至于我——大概是他肺里的結石,如果肺部會長結石的話——專門頂心頂肺。

“小姐,少爺他——”張嫂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大廳的電話鈴聲打斷,她拿起話筒應道:“是,在?!比缓筇ь^望向我。

我接過電話。

“姐,麻煩你過來一趟?!绷种且幌蚯逶胶寐牭穆曇?,此時竟有些嘶啞。

不會吧,天下居然也有他林智擺不平的事?

“你在哪?”

“警察局?!彼谀穷^笑。

我明白了,早上八成是他騷擾我的好夢。

半個小時后,我在警局內見著了林智。我那年方十六,比青春偶像還帥氣的弟弟此刻全無了平日的英雄氣概,反倒像一條處在窮途末路的小狼,鼻青眼腫,嘴角開裂。

“怎么回事?”我問。

“小事?!彼忠粨],滿不在乎的樣子。

“既然是小事,那你自己處理得了?!蔽肄D身欲走。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不滿地瞪了我一眼,終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開口:“小朋因為他女朋友的關系,得罪了道上一位大哥,人家向他勒索五萬塊,他不服氣請了另外一位大哥去講數,結果鬧崩了,昨晚非子生日,大家唱了一個通宵的卡拉OK,今早一出歌場門口就被人伏擊了,好死不死還遇上了巡邏的警察。”

我沒作聲。

他不悅了:“喂!如果冷雨盈或者方澄映被打,你不會干站在一旁看熱鬧吧?”

“如果她們該打,也許。”

他十分不屑地一扯嘴角:“那因為你是女人?!?

有道理,同一個問題、同一件事情,只要分了男人和女人兩種不同的身份,就會有兩種理所當然不同的答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永遠是針對男人而言的,身為女性就該大方理智、寬容體諒、無怨無尤地接受男人那萬不得已的壯烈情懷和苦衷。

警員領著一位年齡與林智相仿的少年從我們身邊走過,那少年臉上同樣是青一塊紫一塊,他眼角的余光不懷好意地斜掠過林智,我回轉頭,看見林智一臉漫不經心。

辦好手續,出了警局,我告訴他:“梅姨暈倒了,現在醫院里,沒什么大礙?!?

“先送我回家換套衣服。”

我看看他,儀容確實有修整的必要。

“你什么時候卷進了這些又黑又白的場合中?”

他聳聳肩:“做人總得有幾個朋友吧。”

幾個朋友?這話實在是太謙虛了,據我所知,他的朋友包攬三教九流,父親從來管不住他,只要林智的手臂往他肩上一搭,以同他一樣的身高搖他幾搖,笑涎著臉:“放心啦老爸,你兒子永遠是最優秀的?!?

父親的眉頭皺得縱然再緊,也拿他沒轍,誰叫林智樣貌功課人緣樣樣都是頂尖呢,只要林智的朋友群當中還沒有沾上不入流的,大概他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下去了。奇怪的是,林智從不把他的朋友帶回家,從來都沒有——或者也沒什么奇怪的,誰知道呢?

我又看看他:“怎么會被打成這樣?”

以他的身手,平常人根本近不了身,沒有功夫是當不了英雄的。

“他們人多,四十幾人圍攻我們五個。”語氣極其輕蔑。

“你不服氣?”

“那是?!彼胍膊幌?。

“再去打回來?”

他嗤笑出聲。

哦,我問了個蠢問題,我忘了他有顆一流的腦袋,只有愚者才會動刀子。

我瞥他一眼,將車子駛進大宅:“適可而止?!?

“安啦。”他不以為意地哼起不知名的歌調。

我不再多說廢話,看著他下車,推門進屋,林智是林家對我沒有任何要求的一個,他不會向我要糖果玩具,也從沒有要求我對他有情有義,所以,林智是個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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