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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套中人(1)

由于獸醫伊萬·伊萬內奇和中學教師布爾金耽誤了時間,所以只能在村主任普羅科菲的堆房里過夜了,村主任的堆房在米羅諾西茨科耶村邊上。伊萬·伊萬內奇是一個又高又瘦的老人,留著長長的髭須,他的姓是一個相當古怪的雙姓,即奇姆沙-吉馬萊斯基,他與這個姓一點兒也不相稱[1],所以全省的人只叫他的本名和父名,也就是伊萬·伊萬內奇。他一直住在城郊一個養馬場里,為了吸收一點兒新鮮空氣,才有了這次打獵行動。而獵人中的另一位,也就是中學教師布爾金,倒對這個地區特別熟悉,因為他每年夏天都來n姓伯爵家里做客。

兩個獵人都沒有睡覺,伊萬·伊萬內奇坐在門口,吸著煙斗看著外面,明亮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布爾金則躺在房間里的干草上,誰也看不見黑暗中的他。兩個人講起了故事,還提及了村主任的妻子瑪芙拉。瑪芙拉是個健康、聰明的女人,可是這個可憐的女人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過村子,也沒有見過城市和火車,她只是十年如一日地守著爐灶,偶爾在夜間才出去走走。

“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布爾金說,“在這個世界上,性情內向、整天像蝸牛一樣縮在自己硬殼里的人很多,也許這也有隔代遺傳的原因吧,也許這也是人類退化的現象吧,也許這只不過是人類中的一種性格,誰又能明白呢?我又不是博物學家,也沒有能力探討這一類問題。我只是認為瑪芙拉這樣的人并不稀奇,你看一看別里科夫,這可是一個想不到的例子!”

“我的同事別里科夫是一位希臘語教師,兩個月前就去世啦。他的名氣很大,您可能也聽說過。他之所以出名,是因為他在太陽高照的天氣里也會穿上套鞋,帶著雨傘出門,而且會穿上暖和的棉大衣。他總是把一切物件都裝在套子里,雨傘裝在傘套里,懷表裝在麂皮套里,就連削鉛筆的那把小折刀也是裝在一個小小的套子里。讓人覺得好笑的是,他的臉好像也裝在一個套子里,因為他的臉老是藏在豎起的高高的衣領里面。他常常戴著黑眼鏡,穿著絨衣,耳朵還用棉花堵著,他坐出租馬車時,喜歡讓車夫把車篷支起來。總而言之,別里科夫總是想把自己包裹起來,好像要與世隔絕,他不影響外界,外界也別想影響他。現實的生活讓他坐立不安,時時處處刺激他、驚嚇他。他總能為自己的做法找到理由,說現在的生活怎么怎么不好,老是稱贊過去的事物,甚至稱贊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別里科夫的種種行為與他所教的古代語言不無關系,這也使他容易遠離現實生活。‘啊,希臘語多么響亮,多么美妙啊!’他總是一副美滋滋的表情。為了證明這句話的深刻含義,他總是瞇著眼睛,豎起一根手指頭,念道:‘Anthropos!’[2]”

“別里科夫總是極力把自己的思想藏在套子里,只要政府的告示和報紙上的文章寫著禁止做什么事,他就會記得一清二楚。如果有告示公布中學生晚上九點以后不許到街上去,或者一篇文章提倡禁止性愛,他的心里就會像明鏡一樣:這種事是被禁止的。而且每當官方批準或者允許什么事情時,他又總是覺得其中包含著某種隱隱約約、還沒說透的成分,甚至包含著讓人起疑的成分。每當政府批準在城里成立一個戲劇小組、一個茶館或者一個閱覽室,他總是搖著頭、嘆著氣說:‘這個主意好倒是好,只是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來啊。’”

“雖然好多事看起來都與他毫不相干,但他覺得違背了法令、脫離了常規、不合規矩,使他總是垂頭喪氣。如果一個同事參加祈禱式去遲了,或者聽說一些頑皮的中學生鬧事,或者看見一個女校的女學監很晚還在陪著軍官玩耍,他也會覺得心慌意亂,一個勁兒地說:‘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來啊!’他在教務會議上的那種慎重、多疑、套子式的論調,把我們壓得透不出氣。他總是數落青年人的種種惡劣行徑,數落不管是女生還是男生都在教室里吵吵鬧鬧的。哎呀,只求別把這種事傳到上司的耳朵里才好啊!哎呀,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來啊!他還要求開除二年級的彼得羅夫和四年級的葉果羅夫,后來其他老師不得已,只得向他(他那張臉像黃鼠狼)讓步,降低了波得羅夫和葉果羅夫的品行分數,關他們的禁閉,最后終于開除他們。他還有一種古怪的習慣:常常訪問我們的住處。在同事的家里,他坐下來后就一聲不響了,就像領導考察,有時他可以一言不發坐上一兩個小時才走,還把這種行為美其名曰‘保持良好的同事關系’。當然,這類呆呆地坐著拜訪,對別里科夫來說也很難受,但他不得不來看我們,他認為這是他應盡的責任。學校里的同事都怕他,就連校長也是。您瞧,我們這些教師都是有頭腦、極其正統的人,而且還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教育,然而這個老是穿著套鞋、拿著雨傘的別里科夫卻轄制了中學足足十五年!”

“可是,僅僅轄制中學不算什么,令人震驚的是,全城的人都在他的轄制之下。城里的太太們在星期六也不敢辦家庭戲劇晚會,因為怕他知道;到了齋期,教士們不敢吃葷,不敢打牌,也是因為怕他知道。在別里科夫之流的影響下,十年到十五年期間,全城的人已經變得什么都怕,他們不敢發信,不敢高聲說話,不敢有親密的朋友,不敢周濟窮人,也不敢看書,不敢教人讀書寫字……”

聽了布爾金的講述,伊萬·伊萬內奇咳嗽了兩聲,似乎想說點兒什么,可是他先點著煙斗,又瞧了瞧月亮,才一板一眼地說:“是啊,為什么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教育的正派人還會向他屈服,容忍他的種種做法……問題在哪兒呢?”

“我和別里科夫住在同一幢樓里,而且是對門鄰居,所以我們常常碰面,我自然也對他的生活習慣特別熟悉。”布爾金接著說,“他在家里也是如此一套:睡衣、睡帽、護窗板、門閂,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還有一整套名目繁多的禁條和忌諱,‘哎呀,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來啊’更是掛在嘴邊!他還認為吃素有害健康,可又怕別人說自己吃葷不持齋,所以他就吃用奶油煎的鱸魚,固然這東西不是素食,可也不能稱得上是齋期禁忌的菜。他也不用女仆,因為怕人家說他打女仆的主意,于是就雇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做廚子。”

“這個老頭子名叫阿法納西,他以前做過勤務兵,好歹會燒菜,卻是一個酒鬼,老是醉醺醺的,神志不清。他還經常把兩只胳膊交叉在胸前,站在門口長嘆一聲,接著嘟噥一句話:‘現在啊,和他一樣的人可真是不少啊!’”

“別里科夫的臥室小得就像一口箱子,床上掛著一個帳子。只要他一上床,不管房間多悶熱、爐子多響、廚房里的嘆息聲多大……他都會用被子蒙上腦袋。躺在被子里的別里科夫戰戰兢兢,生怕小偷溜進來,生怕阿法納西進來殺他,生怕出什么事。睡著的他也不得安生,通宵的噩夢糾纏著他,早晨醒來他還是悶悶不樂,臉色蒼白,他滿心地害怕和厭惡學校里的人。跟他這樣一個性情孤僻的人并排走,顯然也是一件痛苦的事。”

“‘教室里怎么吵得這么兇。’他說,好像極力找一個理由來擺脫自己的愁悶,‘簡直太不像話了。’”

“讓人想不到,這位希臘語教師,這個套中人,差一點兒結了婚。”

伊萬·伊萬內奇快速地回頭瞟了一眼堆房,說:“您真會開玩笑啊!”

“我沒有開玩笑,盡管聽起來有些奇怪,可是他的確差點兒就結婚了。我們學校新調來了一位新的史地教師,叫米哈伊爾·薩維奇·科瓦連科,原籍烏克蘭。他有著高高的個子、黝黑的皮膚,手也挺大,嗓音極好,是那種男低音,就像從桶子里發出來的一樣:嘭,嘭,嘭……”

“但是,米哈伊爾·薩維奇·科瓦連科并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了他的姐姐瓦連卡。瓦連卡三十歲左右,不算年輕,但長得高挑,身材勻稱,彎彎的眉毛,紅紅的臉蛋,簡直就是一枚蜜餞水果,處處招人喜愛。她的性格活潑,談笑風生,高興時哈哈大笑,還喜歡唱小俄羅斯的抒情歌曲。”

“我記得在校長的命名日宴會上,我們初次了解科瓦連科姐弟,那些死氣沉沉、不茍言笑甚至把這次赴宴看成應付公差的教師和瓦連卡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她就像從浪花里鉆出來的阿佛洛狄忒[3],雙手叉著腰,來回走動,笑著唱著,翩翩起舞……她情感豐富地唱了一首《風在吹》,接著又唱一支抒情歌曲,隨后她又唱一支。當時我們,就連別里科夫,都被她迷住了。別里科夫竟然挨著她坐下來,并且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說:‘這柔和清脆的小俄羅斯語言使人想到了古希臘語言。’”

“別里科夫的話讓瓦連卡特別受用,于是,她熱情而懇切地向別里科夫講起她在加佳奇縣的莊園,那里有慈祥的媽媽、蜜甜的甜瓜、多汁的梨和那么好的卡巴克[4]!卡巴克就是烏克蘭人對南瓜的稱呼,他們還把酒館稱為希諾克。瓦連卡突然想起他們用紅甜菜和白菜熬的紅甜菜湯,就手舞足蹈地說:‘太好吃,太好吃了,簡直好吃得要命!’”

“大家聽到瓦連卡的歡呼,忽然靈機一動,心有靈犀生出同一個想法。‘如果他們兩個結婚,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校長太太悄悄地對我說。”

“不知為什么,這時我們才想起來別里科夫到現在還沒有結婚。這也讓我們感到很奇怪,為什么這么大一件事,被我們完全忽略了?我們以前可是從沒有關心過他對女人持什么態度!甚至我們認為他這樣一個整天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睡覺還要掛上帳子的人是不會喜歡女人的。”

“‘別里科夫已經四十多歲了,瓦連卡呢,也有三十了……’校長太太企圖表明自己的想法,‘我看他們能成。’”

“我們內地人,平時都閑得無聊,什么不必要的蠢事都可以做出來!而那些有必要去做的事,大家反而不去做了。就拿別里科夫來說,既然大家都認為他不是一個可以結婚的人,又何必突然要給他撮合婚事呢?但是,學監太太、校長太太、甚至中學里所有的太太們,都變得活躍起來,因此變得好看多了,仿佛忽然找到生活的目標。校長太太在劇院里訂下了一個包廂,當然別里科夫和瓦連卡都被邀請了,坐在包廂里的瓦連卡扇著扇子,滿臉紅光,一副幸福的模樣。她的身旁坐著別里科夫,顯得身材矮小,拱起的背脊,看上去就像剛被人用一把鉗子從家里夾來的。就連我在家里辦了個小型的晚會,太太們也要求我一定要邀請別里科夫和瓦連卡同時來參加。總之,所有人都在撮合這兩個人,看起來瓦連卡也并不反對大家的好意。因為她在弟弟那兒生活得并不快活,他們經常因為一些小事吵架。”

“有一次,又高又壯的科瓦連科順著大街大踏步地走著,上身穿著一件繡花襯衫,一綹頭發從帽子底下鉆出來,蓋住他的額頭。他左手提著一捆書,右手拿著一根有節疤的粗手杖。跟在他身后的瓦連卡也拿著書。”

“‘可是你啊,米哈伊里克[5],你絕沒有看過這本書!’她大聲地爭辯,‘我敢跟你打賭,你根本沒有看過!’”

“‘我告訴你,我絕對看過!’科瓦連科叫著,手杖把人行道敲得咚咚直響。”

“‘唉,上帝呀,米哈伊里克!你發脾氣有什么用?你要知道,我們談的可是原則問題。’”

“‘我說看過就是看過嘛!’科瓦連科大嚷道,聲音更加響亮了。”

“他們姐弟倆就是這樣,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外面,都會一個勁兒地爭吵。瓦連卡已經厭煩了這樣的生活,急切地盼望能有一個自己的小家。況且,她的年齡也不小了,已經沒有挑來挑去的資本,她認為現在跟什么樣的人結婚都無所謂,即使是希臘語教師別里科夫,她也能將就,因此,瓦連卡對別里科夫表現出無比的熱情。而別里科夫?他也常借機去拜訪科瓦連科,但是,跟他常來拜訪我們一樣:走到就坐下,一句話也不說,一直沉默著。瓦連卡給他唱《風在吹》,或者用她那雙黑眼睛充滿愛意地看著他,再不然就突然揚聲大笑:‘哈哈哈!’”

“在戀愛方面,尤其是婚姻方面,外人的慫恿有時會起到關鍵作用。所有人,包括他的同事們以及同事們的太太,都開始向別里科夫游說:你到了應該結婚的時候,你的生活已沒有別的缺憾,只差結婚了。我們趁機向他道喜,還一本正經地列出各種俗套,比如‘婚姻是終身大事’。況且,瓦連卡長得也挺漂亮,還很招人喜愛,她還是五等文官的女兒,家里擁有自己的田莊,尤為重要的是,她還是頭一個待你這么誠懇而親熱的女人。”

“于是他被大家說得昏了頭,認為自己真的該結婚了。”

“哦,到了這種地步,他的套鞋和雨傘就應該拿掉了吧?”伊萬·伊萬內奇好奇地問。

“您仔細想一想這種人會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嗎?這是根本辦不到的。雖然他的桌子上放著瓦連卡的照片,還不斷地和我談瓦連卡,談家庭生活,談婚姻這樣的終身大事,他也常常到科瓦連科的家里,可是他的生活方式一點兒也沒有改變。甚至還有些相反,他決定結婚之后,卻像害了一場病,變得更瘦更白,好像比以前縮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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