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美好的食光里記住愛
- 小云貓貓
- 1899字
- 2019-01-03 21:26:39
吃春
真正知道春天到來,是味覺告訴我的。
往往在過完年的晴好天氣里,驀地發現頭茬韭已經鉆出了田壟,再過幾日,椿樹也偷偷摸摸長出八爪魚樣的小香椿,還有竹筍,在腐爛的葉子里露了尖兒……被大魚大肉轟炸了一個冬天的嘴巴突然被這些綠色的家伙團團圍住,寂寥而混濁的舌頭從肥膩中抽身而出,連著好幾天終于被清理得緩過神來,嘿,春天來了。
白菜經過霜凍,抱成團的葉子漸漸散開,蔫了的腳葉活泛過來,與菜莖結合的地方有一小根一小根的菜薹長出來。嫩莖綠葉兒,骨架纖細,趴在地頭找好久才能找到一小把,肉湯煮沸,筷子夾著菜薹打個滾,心里從一默默數到五,時間正好,斷了生,去除菜腥氣,又不綿,還是脆的。找準位置,門牙咔嚓一聲,可以咬斷根部的莖,最好連著一片葉,再咬,汁液濺開,味蕾倘若可以看見,定是煙花綻開的瞬間,驚艷,真是驚艷。
這一開始可不要緊,大有剎不住車的勢頭。滿田的菜薹噌噌噌一夜間全部冒了出來。往回恨不得脫了衣服跳進菜葉堆里去尋,現在只需挨個挨個掐過去,鮮嫩的葉,厚實的莖。我媽有點慌了:“哎呀,這么多菜薹怎么吃得了,再過幾天老了就可惜了。”找個天氣好的日子,太陽剛掃干露水,我媽拎著菜籃子,從這頭掐到那頭,幾分薄地足足能掐一大背簍,然后一一分給左鄰右舍。
早春夜里還有幾分寒氣,抓住最后機會涮個羊肉鍋,就著割下的頭茬韭,切末,鐵杵子搗成泥,滿屋子的韭香氣像窗外擋都擋不住的春天,鬧得人心里直癢癢。《齊書》中有個故事,南齊周颙隱居在鐘山,文惠公子問他“蔬食何味最勝”?周颙回答說“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崧是青菜、白菜一類的綠葉菜的古稱(此處不作關于白菜、青菜區別的考證),敢于將春韭與蔬菜之王的白菜相提并論,足見其無窮魅力。
私以為,韭菜寫得最好的不過“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杜甫喜美食,也擅美食。友人至家,冒著夜雨剪來春韭,煮一缽摻有黃米的噴香米飯。韭菜清甜,黃米黏糯,屋內香氣裊繞,屋外春雨氤氳。這時候的杜甫哪里是什么憂國憂民的詩人,分明是小資又有情調的文藝青年嘛。

(椿)
要說吃春,最具代表性的恐怕還是“吃椿”。香椿跟香菜、苦瓜這些獨具特點的食物很相似,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愛的人嗜之如命,恨的人避之不及。“春”“椿”同音,在我家鄉,香椿直接被叫為“椿天”。一場春雨過后,風暖了起來,我爹時間觀念最強,也最饞香椿,瞥見門前的大椿樹吐了芽兒,約上四叔和幺爺爺,“走,掰椿天去”,那架勢當真要把春天請進家門里。
掰回的椿芽兒一刻都不能耽誤。一是椿芽對時間特別敏感,上午摘跟下午摘的老嫩程度有差別,倘若上午摘了下午才食用,短短幾個小時梗就老了不少,失了鮮脆。其次是安全問題,放置久了的香椿,硝酸鹽會轉化成亞硝酸鹽,對身體有害。椿芽涼拌要先焯水,切細末,可以直接加腌菜湯和剁椒拌勻,也可以根據口味另調味。涼拌香椿吃起來滿口的椿香,有種“吃草”的快感。香椿炒雞蛋也很常見,椿芽兒焯后切碎,打散雞蛋攪勻,放鹽。油熱后下鍋,筷子迅速翻炒,蛋成形立刻關火。雞蛋金黃,香椿暗紅中帶隱約的綠色,大人們會在孩子頻頻伸出筷子的時候戲謔,“看你把‘椿天’都吃了,明年沒有‘春天’了怎么辦?”
香椿還有一種吃法,炸“椿魚兒”。魚肉片成薄片,加鹽、料酒、蔥姜末抓勻。香椿去除根部,不焯水,所以香椿一定要是極嫩的。蛋清、鹽、水淀粉,調成稀糊。每根香椿芽用一片魚肉卷成卷,掛糊。鍋里放油燒至七八成熟,將沾了蛋糊的“椿魚兒”逐個放入鍋中,調微火炸成金黃色。吃時蘸幾粒椒鹽,入口焦脆,隨即是魚肉的滑嫩,緊接著椿的氣息甘香、綿長。蘇軾如果有口福,只怕要連呼三聲“可啖,可啖,可啖”。也有圖便捷省去魚片,直接香椿掛糊油炸,三五分鐘就可享受一盤無邊春色。
我家人人都愛吃香椿。尤其是我爹,每年除了自家椿樹上的一棵不漏全部掰下外,還上山去采。近些年林子護得好,很多椿樹長大抽芽,得帶著繩子和短梯才能采到樹頂上的。他收工從山上返回的時候,就打電話告知:“要回來了,趕緊燒水準備泹椿天。”(泹:dan,四聲,方言,將蔬菜等放在開水里稍煮一下,到快熟或剛熟的程度撈起來,意同“焯”。)樓頂拉一條細繩,泹好的香椿一棵棵倒掛在繩子上,暴曬,風干,手略微碰過去香椿葉子簌簌落成粉末狀時,塑料袋密封,儲存在干燥通風的房間。待時令過去,眼饞心饞時,將干香椿用水泡發,同肉、各種作料剁細,做餡兒,無論是包餃子還是蒸包子,或是同豆豉一起做扣肉的墊頭蒸來吃,都是叫人十里聞香,過齒難忘的食物,很有一點大地回春或枯木再逢春的意味。
《黃帝內經》里有“司歲備物”一說,人應遵循大自然的陰陽氣化來攝取食物。吃春的美妙,正在于時節,不是你想要我就有。此消彼長,兀自笑春風。如此看來,春菜們也真是夠任性的呢。

春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