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被突然推開，裴錦程和老爺子均是一驚。

“大哥？”“申凱！”二人訝然齊聲道。

申凱站在門口，目光如炬地看著二人，拳頭握得鐵緊，“你們這是在商量什么混賬協議！”

老爺子的眉頭突然收緊，斥道：“出去！”

“出去？”申凱望向老爺子，冷冷一笑，“叫我出去？不是叫這個混賬出去嗎？”他伸手指著裴錦程，說著就沖了過去。

老爺子愕然一驚，抬步往前一站，擋在裴錦程身前。裴錦程突然一慌，一把拉住老爺子，申凱已經嚇得一身冷汗，立時收拳，拳還握在半空中。他瞪著老爺子，眸中火光有燎原之勢，“我總算是看明白了，從我和小五回來海城，你就反口——當時你就打定了主意，是不是？”

申凱這時候氣得連敬語都省了。他怎么當時沒有看出來？他去G城之前，老爺子說會不惜一切代價，只要小五愿意離，申家就支持；才不過兩天，一回到海城，馬上就改了主意，還當著家里那么多人的面說不準離婚。老爺子這腦瓜子里到底在盤算什么東西是他所不知道的？他冷諷譏誚地看著老爺子，皮笑肉不笑地嗤笑一聲道：“您老這是想把我妹妹賣個什么好價錢？”

“申凱！”好在老爺子身子骨雖瘦，卻沒有高血壓這樣的毛病，否則一定會被申凱氣得暈倒吐血。賣？這個字簡直就像一把刀子一樣割著他的心口。小五是他最愛的孫女，如今卻要被安上這樣一個侮辱性的字眼。

“怎么？我說錯了嗎？”申凱覺得氣血一陣陣上涌，他怎么會那么傻，以為爺爺只是怕妹妹不幸福？

裴錦程抬步移至申老爺子身邊，稍微靠前一些。他對申凱其實也是沒有好感的，如果不是申凱去G城唆使著申璇離開，他們之間也不用弄得如此大動干戈。

沒有好感是一回事，但這個大舅子的身份擺在這里，他想要不理卻是不行。不但不能不理，還得有禮貌，還得和顏悅色，還得曉之以理。

“大哥，納妾并非我的本意。我跟阿璇也說過，我并不想納妾，我父親納過一房妾，雖然看起來很和睦，但那并不是我的生母，我對她并沒有什么感情。一個男人在家里要同時應付一個或者多個女人，實在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我這個人向來喜歡生活簡單輕松一些，根本不愿意給自己找麻煩，所以在我的潛意識里，一直是排斥納妾的。”

申凱是海城人，海城靠近北方，海城人普遍性子大大咧咧、豪放，他性子本又從小放養慣了，這時候聽裴錦程的解釋，眼里露出不屑，連聲音都充滿了輕視和鄙夷。他的眼睛對著裴錦程的，嘴往邊上一呸，唾沫星子都噴了出去，“少他媽在我面前裝犢子！這要享齊人之福了，你還在老子面前裝可憐！想娶可以啊，你娶十房八房都可以，跟小五脫離婚姻關系再說。沒人管你，也省得丟了申家的人！”

裴錦程輕吸了口氣，并沒有放棄繼續跟申凱解釋，“裴家現在不比從前。三爺爺去世之后，裴家就像斷了胳膊一樣，處處使不上力。我想申家也知道這種感覺，否則怎么會一家人都支持大哥的事業，對不對？但裴家現在處處受制于人，申家又遠在海城，一個東，一個南，相隔十萬八千里，就是裴家想要與申家聯手都沒法聯。不是我想要靠女人去渡過裴家的難關，而是我不想因為女人的事情來搗亂，影響了裴家的發展。”

看著申凱眼里的憤懣和敵對，裴錦程顯得無奈，繼續道：“爺爺和大哥說裴家想要處處壓著申家，可裴家從未這樣想過，甚至現在裴家根本沒有壓制申家的資格。裴家自身都難保，又哪有能力來壓制申家？我之所以跟爺爺和大哥說這些，是想你們理解。大哥在G城待過，想必也知道水上樂園的事。裴家如果不把這段時間平穩度過去，浪頭就會一個接一個地打過來。我不知道申家遇到這樣的局面時應該怎么處理，是堅貞到底、負隅頑抗，還是迂回曲折地用一些非常手段來挽救自己的家族？”

裴錦程鳳眸輕轉，睞一眼身旁的老人，又滿含深意地睨一下對面的大舅子，眸瞳微縮，堅定道：“但是作為裴家的人，只不過是讓另外一個女人暫時住進裴家，我覺得于我來說，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

裴錦程一直都有一種感覺，申璇并沒有把G城發生的事告訴申家的人，比如綁架。他一直覺得申璇在做一些事情的時候，還是有自己的想法和決斷的。是什么原因不知道，但總有她心思細密要顧及的東西。她不說，總有她的原因。

“當然不是了不起的事，這是一件美事。”申凱冷笑，他并非不懂情理的人，去了一趟G城，妹妹和他說過水上樂園的事，他當時就已經猜到了裴家肯定是遇到了麻煩。若是其他豪門，人家要靠聯姻納妾的事來挽救自己家族，那沒什么好說的，他說不定還會舉手支持，畢竟為了家族商業聯姻的多得是，并不稀奇。可是一旦那主角涉及他最疼愛的妹妹，叫他如何淡定和理解？

裴錦程苦笑一陣，“我從小就不喜歡被人牽制，連爺爺也極少束縛我。我這次相當于是被強迫納妾，大哥以為我真的會覺得美？”

申凱看申老爺子一直擰眉思索就來氣，裴錦程這家伙他是萬分討厭。三年多前若不是這家伙那么經不起敲，就不會害得妹妹和家人分別這么多年。妹妹從小因為哥哥多，惹了不少事，打了不少人，但個個都沒裴錦程這么柔弱。

沒出息的癟犢子，連一瓶子都挨不起，當什么男人？呸！

他討厭裴錦程這種姿態，從一進家門就一直是這樣子，好像多有修養、家教多好似的，穿衣服穿得人模狗樣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連露個笑、站個姿都處處紳士從容，襯得申家養的兒子好像全是一幫子土匪。就他裴錦程是大家大戶出來的？什么東西！裝也不是這么個裝法！誰還不知道他裴錦程以前是個花花公子？

裴錦程哪里知道自己的大舅子這樣看他，若知道人家嫌他太紳士，他才不想裝得這樣人模狗樣，巴不得隨意些。他只是想著自己是申家的女婿，為了讓人家有個好印象嘛。

申凱討厭他，不僅僅是因為他太紳士，如果他今天以平時在申璇面前那種樣子出現在申凱面前，申凱一樣會看不順眼。說不定又會暗罵，他裴錦程算個什么東西，跑到申家來衣服都穿不周正，到底有沒有把申家放在眼里，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禮貌？裴家好歹是大家族，連家教都沒有了？

所以，有時候好感不好感完全跟穿著、言語沒有關系。看你不順眼，你就是滿身都刷24K純金粉，人家也會覺得你是刷的廉價漆。

“哼，你過來說這些有什么用？你過來根本不是來商量事情，你是過來宣告結果的，對不對？”

裴錦程看著申凱那眼神，俊雅面容上眉宇微微輕蹙，對于這種沒有可辯性的談判，他只能盡量做到讓對方理解。

“大哥，這不是宣告，你這樣的措辭我覺得不妥當，我只是想取得你們的同意和諒解。”

申凱冷嗤，“想要取得我們的同意和諒解？不就是宣告嗎？”

“……”裴錦程嘆一聲。

“我們不同意你打算怎么辦？”

裴錦程的背上已經被逼出了細汗，“我希望你們能夠同意，而且現在不是非要納，只是暫時住進裴家。”

“我絕不同意呢？”申凱聲音重重地堅持道。

老爺子心里左右搖擺，不答一言。申凱有申凱的驕傲，裴錦程亦是如此。但這場談判，裴錦程明顯居于下風，因為他的難處不被他人理解的時候，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會被人理解。同樣的事沒有發生在申家，他無法叫申家人來感同身受，因為申凱沒有妻子，妻子沒有牽涉綁架，不會因妻子綁架案牽涉納妾，更未因為家中勢力縮小而不得不收強硬勢力家族的女兒為妾，申家更沒有因為家族勢力不夠強大連生意都開始受制。

他的難處放在申家不值一提，他所有的解釋都是牽強，所有的解釋都是掩飾。

裴錦程轉身，踱步，蹲下，把地上的契約撿起來收好，又站起來回到放公事包的椅子邊，把文件裝進去，最后把公事包提在手里，對著申老爺子禮貌地鞠了一躬，“爺爺，今天打擾了，也不知道阿璇的行李傭人有沒有收拾好，我明天有會，晚上要趕回去。”

申老爺子眼瞳一放，心頭已是大驚。裴錦程的舉動像一把錘子，他心里原本下不了決定的想法在這個時候突然被錘用力一砸，瞬間驚覺清醒。他的確想過讓申璇離婚，畢竟是沒有感情的婚姻。可是花無百日紅，路無千日好，總有冬季來臨，總有路面會斷陷需要修整。他是不愿意孫女婿納妾的，但是申家……

申凱看著裴錦程還是一肚子火，裴錦程解釋的時候他一肚子火，不解釋了，他還是一肚子火。他不明白妹妹喜歡這個男人什么？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申老爺子此時有些后悔，卻又因為裴錦程已將契約書收起而羞于開口。

書房門突然被推開，連門都沒有敲。申老爺子雖不像裴立那樣看似威嚴凜然，但申家依舊有申家的規矩，哪有晚輩進來不敲門的？申凱是散養慣了，但所有人都這樣，家便沒有家規了。

老爺子面色倏地一沉，還未開口，那推門而入的二兒子望著老爺子已經臉色大駭，“爸，不好了，D市的煤礦塌了！夜班107個工人都在井里作業……”

裴錦程剛要轉身離開的身子僵了一瞬，立即扔了手中的公事包，幾乎和申凱同時抬腳跨出，扶住直挺挺便要倒下的申老爺子……

“爺爺！”

“爺爺！”

“爸！”

有些事情沒有人能猜到是什么結局。申家的礦地如裴錦程所說，最近一直不太平。申家的礦不小，想吞申家礦的大有人在。申家在海城，海城是沒礦的，礦在另外的省份，但申家在那里不過只有業務代理而已，所以，這一次怕不是說應付就能應付過去的。

申凱跟裴錦程合力把老爺子扶抬到沙發上放好。申凱內心表面俱是焦急，他伸手撫住老爺子的心口，聲音里有埋怨和斥責，“二叔，叫朱醫生過來，趕緊，順便叫救護車，兩邊準備好。”

裴錦程站起來，把圍著老爺子的位子讓開透氣。他覺得這個時候自己讓開是最合適的，他的著急無非是常理上的，而申凱的著急是情感上的，這個時候不能大家都圍住一個突然昏倒的老人。

“大哥，現在需要我做些什么？”

申凱蹲在沙發前，一邊替老爺子在心口順氣，一邊掐住他的人中，目不轉睛地看著老爺子臉上的每一個神色，“你幫我下去找素姨拿點風油精上來。”

裴錦程馬上應道：“好。”說完便轉身出去。

老爺子很快在私立醫院醒了過來，他沒有大家想得那么虛弱。做礦業，礦難的事極有可能會遇到。只不過人數太多，他現在年歲也大了，近來又是多事之秋，才會一下子受刺激而暈倒。

裴錦程是這家里最冷靜的一個人。很多事，他如方才的申家人一樣，不能感同身受，比如老爺子的暈倒，他會著急，但不會慌亂得手足無措，情感上也不會受到制約。他不會像申凱一樣連老爺子一點眼神的異樣都要去捕捉，他會冷靜地問醫生每一個常規的問題，而不會像申家其他人一樣提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

裴錦程突然拍了拍申凱的肩，申凱微微一驚，轉過身來，看到裴錦程的領口已經松了扣，袖子挽了起來，樣子隨意不羈，可眸色卻很凝重。

“大哥，二叔正在去機場的路上，我看不如這樣，你在這邊守著，我也跟著二叔一起過去。反正我的飛機還在這邊，也方便。你的身份比較尷尬，還是留在這邊好了。”

申凱略一蹙眉，“你去？”

“嗯，我去。”裴錦程點了點頭，睞一眼申家的三叔三嬸，目光淡淡，朝著申凱一偏首，示意他借一步說話。申凱瞬時明白過來，剛剛三叔三嬸小聲議論老爺子的遺產問題，還涉及裴錦程會繼承的百分之四十。興許那對話裴錦程也聽到了。真是家門不幸！他頓感羞恥，這火燒眉毛的時候，他也無法計較那些，“去樓下。”

裴錦程跟申凱急步到了樓下空地。私立醫院人不多，所以花園里也顯得空曠，裴錦程看周圍已經沒人，轉身過來便問：“大哥有沒有好的對策？”

申凱道：“立即準備好撫恤金，不能拖，否則會出大事。”

裴錦程微挑一下眉，“除了錢呢？”

申凱雙眉一皺，冷冷問：“什么意思？”

裴錦程道：“如果有人挖申家的料，堂堂一個家族產業出了礦難，撫恤金的事可能還好解決，但是大哥有沒有想過，萬一有人借礦難的事大做文章呢？申家不只有礦，海城也有很多產業，難道也要落到裴家這樣任人宰割的地步？”

申凱心下一凜，“裴錦程！你又想威脅申家什么？”

裴錦程睨著申凱的目光淡然從容，沉斂鎮定。申凱的敵意，他不打算再好言相慰，這世界上對他不滿的人有很多，如果所有人的不滿情緒他都要照顧，那他這輩子干脆什么也別做，去做心理咨詢師或者政治輔導員好了。

一提氣的時候，裴錦程的目光從淡然瞬間過渡到堅定，“大哥，我不想威脅、也沒打算威脅任何人，或許在你眼里，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為了光明正大地納妾，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讓白小姐暫時進門這件事，不管申家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做。決定了的事不會改變，我之前之所以把條件開出來，還做出讓步，只是給予申家最大的尊重。你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也想把我的話說得明白些——申家倒了，對我雖然沒有好處，但也沒有壞處，可阿璇肯定會受到影響。”

眼前這個裴錦程生來就是跟他相克的，說的話真不中聽，申凱冷冷諷道：“怕小五受到影響？你說得這么仁義，難不成是愛上我妹妹了？”他看自己妹妹的狀態就是求愛而無門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