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武教授的介紹讓我很感慨,我想耶魯誕生了那樣多的總統,是有其教育功效的。如何為學生長遠發展做出努力,這才是教育應有的功能。學生來到大學,除了專業知識學習之外,我更希望獲得心性上成長。所以每每遇到帶著上述兩類問題來找我的學生,我都會很認真地與他們交流,希望他們能夠糾正自己對專業的認識;對那些告訴我不喜歡現在學習的專業而是喜歡管理學領域的學生,我會很清晰地告訴他們,如果他們不喜歡現在的專業,我不會選擇接受他們選擇我所在的領域,因為他們已經在一個專業領域里,我們需要探討的不再是是否喜歡這個專業的問題,而是探討如何接受挑戰并把專業學好的問題。能夠面對現實,接受挑戰,并取得成效,在我看來是心性成長的一部分。
如果去觀察那些取得成就,發揮作用的人,就會發現他們所擁有的是不局限于專業的能力,擁有的是去做事情的能力;他們所擁有的并不局限于專業知識,而是擁有與人合作、尋找成長的知識;他們所擁有的并不局限于技術,而是擁有了理解人性與激發能量的熱情;他們所擁有的并不局限于對自己的自信,而是擁有對自己與他人、與社會所達成的自信。
事實上,我們并不能在大學畢業時,就確定一生的職業選擇,每次職業選擇和發展都會有多種因素綜合發揮作用。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一個永遠追求卓越的人,在任何職業階段、任何領域發展,都可以創造出價值貢獻,也都可以成為一個有所作為的人。所以我覺得對大學生來講,不管到社會上做什么工作,我總希望他們能追求卓越,做到最好,只要這樣去做,就可成就夢想。
我是一個大學教師,同時又在農牧行業工作,大學時學無線電技術專業,畢業后卻去社會科學系任教,之后轉到工商管理學院任教,然后兼職到企業去承擔一個董事長和首席執行官的角色。從自己職業發展的過程來看,一個人會從事各種各樣的職業或者行業,只要你做好足夠的準備。在農牧行業里我認識一位董事長,他是北大畢業,但是現在賣豬肉,而且做得非常好。當人們探究他為什么賣豬肉可以賣好,結論是因他是北大畢業。我喜歡這樣的故事,喜歡這樣的大學畢業生,因為無論在任何行業,只要你決定去做,就一定會做好,因為你是大學畢業生。
今天的大學畢業生職業取向已經多元化了,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一方面說明就業通道更加豐富,一方面說明學生適應就業的能力更強。我們看到哪怕是同一個專業,學生也到不同行業里去發展,很多人發展得很順利,這無疑是在大學中獲得了真正的培養,既掌握了知識與技能,也擁有綜合發展的素質,這樣培養學生的大學才是一所好的大學。
喜歡一位歌手叫李健,特別喜歡他寫的歌。當知道他是清華畢業時,忽然對清華增加了很多好感。喜歡這樣的大學,因為這個大學的畢業生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發展,并且發展得很好?,F在讀大學是極其幸運的,因為社會給學生提供了一個非常廣闊的舞臺,沒有什么限制,而且機會非常多,就看你能不能選擇合適的地方發揮自己的才華,有沒有準備好去擁有屬于你的機會。我總認為,機會一定會青睞有準備的人,所以希望大學能夠為學生提供充足的準備,學生也要在讀大學期間,學會理解專業學習的價值,好好地發展自己的心性,這樣才能讓自己擁有長遠發展的基礎。
任耶魯大學校長20年之久的理查德·萊文曾經說過:真正的教育,是自由的精神、公民的責任、遠大的志向,是批判性的獨立思考、時時刻刻的自我覺知、終身學習的基礎、獲得幸福的能力。真正的教育,不傳授任何知識和技能,卻能令人勝任任何學科和職業。這才是教育,也是判斷一個人是否受過教育的標準。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赫拉克利特
思辨
什么才是一個合格的大學生?如果從最簡單的評價標準來看,課業通過,獲得畢業論文評定通過的學生應該是合格的大學生了。真的就是如此嗎?在我看來,一個合格的大學生,不僅需要完成知識的儲備,還要獲得心性的成長,以及擁有思辨的能力,至少要獲得這三方面的訓練與成長。
有關知識儲備方面的訓練,學生基本上都可以完成,心性成長的訓練,現在開始變得越來越受重視,但是思辨能力的訓練,卻依然非常薄弱,甚至很多學生博士畢業,也未掌握這項最基本的科學研究方法。
不具備思辨能力,無法真正獲得獨到見解,或者無法與不同看法進行交流并獲得共識;不具備思辨能力,無法掌握科學方法的實質,或者無法為今后持續學習和研究奠定基礎;不具備思辨能力,甚至無法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獨立,有價值判斷的人。在我們身邊常常會看到人們犯一些“常識”錯誤,也常常會遇到人云亦云的從眾行為;一些人因為無法思辨,導致成為輿論的跟隨者,反而混淆了是非,甚至直接導致混沌和混亂。因此,思辨能力的訓練是最重要的學習,學會思辨,可以培養獨立發現問題,尋求論證,把科學方法應用到關于生活現象的假設中去,從而更好地理解生活的本質。這本身是一種素養,也是一種良好習慣。
從事教育多年,有很多機會與朋友去探討中國教育與美國教育之間的差異,看到中國學生善于考試并獲取好成績時,一些朋友會認為中國教育并不輸給美國教育。不過我知道兩者之間的最大差異,是關于思辨能力之間的差異。美國教育非常在意思辨能力的培養,與美國學生在一起,你很容易發現,他們在探討一個觀點時,會很自然地去懷疑、審視,然后用證據來證明觀點的邏輯性或者事實性,或者尋找數據來證明觀點的合理性。他們不會盲從地相信一種觀點,哪怕這種觀點是一個權威專家的。思辨對于美國教育體系而言,是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所以美國人擁有很強的獨立性、自信以及足夠的自我肯定。這讓美國獲得了極強的創新能力,充分的傳播能力,以及說服對方的溝通能力。中國教育不缺失知識教育,缺的正是思辨能力的教育。
思辨能力的缺失,讓很多學生無法界定問題、提出問題、論證及推演,也就無法獲得判斷和結論,更不用說做出貢獻了。有時看研究生寫的論文,會看到一個不需要論證就可得到的結論,為了一個不證自明的觀點,做出復雜的論證,或者看到許多論文只停留在假設層面上,然后就把沒有經過數據實證的假設當成真理性結論。自己從事管理領域研究,很多時候與企業界朋友在一起交流,他們告訴我,從不看管理學的學術期刊,一方面看不懂,一方面覺得教授談論的話題在他們看來不稱之為話題。我不能完全去認同他們的評價,但是有一點,學術研究的論文他們的確不看,這是否值得我們反思呢?我們花費很多時間培養學生所做的研究,在一個實踐導向的學科里,竟然與實踐脫節。
類似的情況經常發生,鑒于此,最需要反思的是:管理研究到底以什么作為評價標準?中國企業發展需要什么樣的管理研究?如果我們不能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也就無法承擔起作為一個管理研究者應該承擔的責任?,F實需要我們回答:當前需要什么樣的管理研究。所以,在和管理學者交流時,這個問題自然就會成為討論的話題,可惜的是,改變的情形并不明顯,我想這里面是否存在一個關于思辨能力的問題呢?在與自己的研究生交流的時候,我一直要求學生們問題導向,而問題導向的訓練本身就是在訓練思辨能力,我希望他們能夠訓練自己的思辨能力。
我需要學生理解,框定問題優先于界定方法。受制于大學的評價標準和晉升要求,絕大部分中國管理研究學者都以西方期刊作為標志性的學術標準,我從未對此產生過疑問,同樣認同西方所形成的一套系統、規范的研究更有助于尋找現象背后的機理,但是在這20多年的研究發展過程中,我們走到了一個極端的地步,極端到只有方法而沒有價值。即便是在今天被學術界公認的能夠在世界一流管理期刊發表的論文,對中國管理的實踐有多少價值?沒有人可以很明確地回答,甚至很多博士、碩士的研究論文是做不需要證明的結論。這樣的現象所帶來的令人可怕的結果是:專業學生所受到的訓練是做不證自明的研究,方法規范、正確但是問題空虛;學術界滿足于在規范性上做出極大的努力,獲得國際認可,而并不關心中國企業的實踐所面對的挑戰。
研究方法的界定的確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不框定問題,這些方法是不能夠發揮真正意義的。我們可以借鑒美國的管理方法和工具,但要非常清醒地認識到,中國的管理問題和美國的管理問題一定是不一樣的,那些對美國市場適用的理論常常和中國的情形并不一致。譬如,管理研究者發現,中國企業在面臨動態復雜不利的環境時,傾向于采取防御性的戰略,“以不變應萬變”,而不是前瞻地著眼未來而比較冒險的戰略;在美國,環境的不確定性會導致企業采取前瞻的而非防守的戰略。在中國企業中,企業家的作用可以用“英雄”來形容,一個企業的成敗更重要的是取決于企業家個人的不斷超越;在美國的管理理論中,更強調組織能力而非管理者個人,一個企業的成敗取決于組織與環境的互動。中國企業所面臨的一個重要的挑戰是,其成員具有社會人的特征而非職業人;美國企業成員卻具有職業素養。由此可知,我們可以和美國學者采用相同的研究方法,但面對的問題卻截然不同。如果不能先框定問題,而一味地在界定方法上花工夫,所獲得的研究成果是無法具有指導意義的。
需要正視這樣一個問題:作為管理研究者,多數人是通過管理教育來學習管理的,但是管理首先是實踐,管理理論一定是基于實踐而得出的規律性的認識,在這一點上大部分研究者有很大的局限性。德魯克先生曾經對趙曙明教授講過這樣一段話:“中國經濟改革和企業管理取得了巨大成功,一定有很多值得總結的東西。管理實踐總是領先于理論,要總結中國企業管理的特征一定要從實踐入手。我當年為了學習日本管理經驗,也曾多次到日本考察。”這段話無疑是對中國管理研究者的一個忠告和指引:唯有深入中國企業,了解并尋找其管理實踐中的問題,才能做出有價值的貢獻。
多年來,我一直沉浸在那些引領管理實踐變化,并創造出無數價值的經典著作中:泰勒的科學管理原理解決了勞動效率最大化的問題,韋伯的行政組織解決了組織效率最大化的問題,赫茨伯格的雙因素理論解決了激勵與滿足感之間的關系問題,波特的競爭戰略解決了如何獲得企業競爭優勢的問題,德魯克讓我們了解到知識員工的問題。這些經典研究,正是基于對管理實踐中重大問題的提煉,與美國企業有效的互動,帶動了美國管理實踐的高速發展,并引領了世界管理的方向。我們首先需要學習的,正是西方管理大師框定問題的能力。
中國企業環境和西方理論產生的環境有很大差別,歷史和制度使得中國的公司概念和西方的公司概念差別很大,甚至連公司擁有確定的所有權和邊界這樣的公認假設也不一定成立,或者很難詳細說明公司的情況和確定它們的邊界。在30年的中國經濟發展過程中,那些失敗的企業有著西方從未有過的原因,而所有成功的企業都根源于對中國經濟環境的深刻理解,不同的城市政府對企業的影響截然不同,即使在同一個地區,政府更換領導人,對企業的影響也會產生巨大的變化。這些與西方管理理論產生的完全不同的環境,非常需要給予理論上的解釋,而對問題的界定則成為關鍵。
盡管今天的中國在世界經濟舞臺上的地位不斷上升,管理教育也高速發展,但是中國卻是世界上被管理學者最少研究的地區之一:一方面源于我們開放的時間不足夠;另一方面源于中國特殊的文化與國情,而最重要的原因是西方學者習慣于用西方的標準來框定問題,并沒有真正理解中國的問題。反觀日本管理實踐和研究的發展,可以給我們很好的啟示:日本企業很好地融合了西方理論和日本文化與國情——戴明的質量管理在日本得以發展并成為管理經典,從日本忠誠與服從文化延展開來,結合明確的質量標準與一線工人嚴格遵守的習慣,讓日本以“物美價廉”的方式成為世界公認的管理標桿;“精益制造”成為制造企業最重要的管理模式,進而使得日本成為全球經濟中僅次于美國的最強大經濟體。
我們所欠缺的正是這樣的研究和貢獻,直到今天,還無法厘清中國企業管理不同于西方管理理論的地方在哪里,無法讓中國企業在實踐中明確自己的發展路徑。這些問題的研究需要規范的研究方法,系統的理論體系,堅實的研究基礎,而這一切研究上的準備必須服從于一個目的:框定中國管理的問題,而不是把方法作為目的。真正的管理知識一定會源于對實踐中關鍵問題的把握和系統的實證數據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