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如何發現他的破綻?因為葉燕的那些照片,無一例外全是側臉與遠景,這不是正常拍照的結果,只有一種可能——偷拍。
“阿丸,我不會生氣的,我愿意繼續聽。”
“好!接下來,都是我的猜想,那年暑期,你在偷拍葉燕的過程中,意外發現了我的姐姐——我確信那張紅裙的照片,并非葉燕,而是謝小微!為什么姐姐發生了那么大的變化?我沒有答案,但我相信我的眼睛與記憶。那天黃昏見到的姐姐,她的眼神就是那樣的,也許容貌可以相似,可沒有誰能取代她的眼神,即便只是一張側臉。”
“怪不得,姐妹有心靈感應,即便是同父異母。”
我不去理會他故作鎮定的表情,那只是迷惑我的煙幕彈,我自顧自地說下去:“你不敢與葉燕做朋友,但我的姐姐謝小微,在你面前卻沒有優越感。因此,你主動與她搭訕,也許就在我與姐姐相遇的鼓樓,也許你就隱藏在我的身后——惡魔蝙蝠!”
“好吧,我依稀記得,是有這么一個小女孩。”
“你欺騙了我的姐姐,將她帶到某處秘密的住所,然后將她殘忍地殺害,或者先強奸了她?還是殺了以后再強奸?該死啊,我怎么說出這種話?姐姐,請寬恕我吧,但我已經找到了這個人,請讓我把話說完吧——你殺了她,我的姐姐,謝小微。”
我真的很佩服自己,居然忍住了嘔吐的欲望。
“但這只是你的猜想,怎么證明這一切?”
“爸爸曾經告訴過我——警方在姐姐的尸塊上,檢查出了某種動物的糞便,經過鑒定是蝙蝠糞便。”
“我喜歡蝙蝠,身邊會有蝙蝠糞便,因此我就是兇手?”
“將近二十年來,我不會忘記最后一次見到姐姐的黃昏,不會忘記鼓樓的十字路口,不會忘記夜市門前的人潮洶涌,更不會忘記姐姐的一身紅裙,那幾分鐘里她的一顰一笑,以及給我的幸福感覺,我第一次發現她是如此漂亮,讓我羨慕地夢想成為她那樣的女生。”
“你很像她,真的,阿丸。”
“蝙蝠,你承認了?”
“不。”
“高中畢業那年,我報考過公安大學,想要成為一名警察,破獲姐姐的分尸案,抓到逃脫法網的惡魔……然后,親手殺了他!我堅信他還隱藏在某個地方,但應該不是N市。報考公安大學失敗后,我不幸考入一所普通大學的中文系。但我像男生們那樣,癡迷于各種推理小說,以及殺人的故事。大學畢業,我順理成章地進入《懸疑世界》編輯部,就想通過這個職業,接近當年案件的真相。兩年前,網上大量討論葉燕的毒殺案,僅比姐姐的分尸案晚了一年,再加上葉燕也是N市人,我也開始關心那樁案子,卻在搜索葉燕照片的過程中,意外發現她與姐姐很像——我是說記憶中姐姐的最后一面,或許也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
“說完了嗎?”
“是!”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謝謝你,說我很像姐姐。”
“幾小時前,當我剛打開房門看到你,我還以為是她又回來了。”
她又回來了?
片刻之間,腦中不斷回響著這句話……姐姐,魂兮歸來,附在我的眼中?
“阿丸,快要子夜了,你一個女孩子獨自回家,路上不太安全吧。”
要命啊,我真沒想到時間過得這么快!
“不用你管。”
“你談過戀愛嗎?”
突然,他問了一個不搭界的問題,讓我更為惶恐不安。通常來說,這是男女談戀愛之前的試探,普通朋友哪怕是男女同事,恐怕都不太方便這么問。
我該如何回答?要命,雙頰仿佛燒了起來,怎能讓他看到我臉紅?
“有過。”
猶豫再三,我還是如實回答。我不是個會說謊的人,何況也很難預料,在這個男人面前說謊,會有怎樣嚴重的后果。
“我想聽聽,你會喜歡什么樣的男子?”
“第一個男朋友,是我的大學同學。他長得還算不錯,個子也很高,是個小公務員的兒子。我們相處了大約兩年,但我從沒真的愛過他,盡管他看起來很愛我,還要帶我去見他的父母,但被我拒絕了。大學畢業,他回老家進了政府部門工作,就此一刀兩斷。”
“你的選擇是對的,阿丸。”
“第二個男朋友,是在我成為編輯以后,在下班地鐵上認識的。那是兩年前的夏天,我沒想到會遇到色狼拿手機在我裙底偷拍。我憤怒地抓住對方,可在擁擠的地鐵里,居然沒有一個人幫我,直到有個小伙子出現,扭住色狼交給警察。出于感激,我請他吃了頓飯,他跟我一樣也是外地人,在一家網絡公司上班。他的相貌與身高普通,家境與學歷都很一般,是個屌絲宅男,僅有的娛樂是打DOTA。他是個大腦簡單到可愛的家伙,我真的很喜歡他。我們相處了半年,偶爾也有幾天是那么開心。后來,他上班的公司破產了,他四處投簡歷失敗,眼看存款即將耗盡,恰巧父母在老家給他找好了工作,居然是電力系統的鐵飯碗。他不知該何去何從,抓著我的胳膊哭了很久,最后我安慰他說——回家吧,我會經常去看你的。于是,他告別了奮斗五年的上海,窩囊廢那樣踏上火車。但我再沒有去看過他。”
好吧,這算是分散他的注意力吧。
“這不是你的錯。”
“但我騙了他。”我背靠在他的墻上,雙腿放松地交叉,疲倦的眼皮耷拉下來,蒙眬地看著男人的臉,視線已被淚水模糊,“也許,是姐姐不讓我跟男人談戀愛吧。”
“不會的。”
“是你殺了她吧?”
突然,我的唇齒無法抑制地噴出這句話,雖然一秒鐘后就無比后悔,心頭卻是那么爽快。
“哦?”
“十九年前,N市的分尸案,是你干的吧?”
“阿丸。”
“你!你是兇手!你殺了我的姐姐,然后把她分尸,再把尸塊拋棄在鼓樓附近。”
“小微。”
他剛想說什么,但總是被我打斷:“我不是小微,我是阿丸!”
“好吧,阿丸。”
“你不僅殺了謝小微,你還在一年以后,離開N市來到北京,因為相同的原因,毒死了葉燕!”
“兩個?”
“誰知道有多少個?也許,就在這個房子里,還藏著許多具女人的尸體,或尸體的一部分!”
沒錯,我已代表法官,判處他犯有故意殺人罪與侮辱尸體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不要注射,最好槍斃。一把槍頂著他的后腦勺,讓子彈掀翻他的頭蓋骨,轟掉大半個腦袋,花花綠綠的腦漿噴濺在墻壁與天花板上,而他死后的手指還在條件反射地抽搐,急促地敲打地板,以至于樓下打麻將的牌友們打電話找居委會投訴……
我是昆汀的粉絲,與職業無關。
同時,我也不是無知的小白兔,會讓這個變態殺人狂就這么把我當作第N個犧牲品。我飛快地從包里取出防狼器與電擊棒,只要他膽敢靠近我一厘米,立馬讓他變成一只電烤公雞。
果然,他站了起來,眼神竟如此誠懇,向我一步步靠近,就像美國片里的懺悔神父。
但我敢保證,他很快就要被電飛出去了。
零點已過,蝙蝠的嘴唇輕輕嚅動……
“阿丸,我不是兇手。”
【第六章】
謝小微與葉燕的第一次相遇,在十九年前春風沉醉的夜晚。
當天剛過完清明,氤氳的春雨落盡,N市潮濕得催人萌欲,女生們的發絲都仿佛卷曲的水藻垂下,一如捧著塑料臉盆、毛巾與洗發水的謝小微。
大學浴室在后門對面,與宿舍區隔著一條馬路。這是條擁擠的小街,差不多只容自行車通行,每晚擺出上百個攤位——從假冒偽劣的牛仔褲,到一塊錢的牙刷牙膏,自行車防盜鎖與女生用品,還有署名雪米莉與西村壽行的盜版書。
小微穿著一件灰色的大毛衣,冒著熱氣的頭發還在滴水,懷里的臉盆就像她媽媽那一代人——盡管她從未見過媽媽。
穿過旺盛的小路,眼角掠過一個紅色的人影,她下意識地轉過頭來。那是條緋紅色的長裙,下面有雙紅色的中跟鞋子,往上是瀑布般垂下的長發,讓人想起“發長七尺,光可鑒人”。小微沒理由地停下腳步,將臉盆夾在腋下,跟在那頭長發背后,像只被鮮血吸引的雌蚊子。
她在猜測這頭長發的主人,究竟是怎樣的長相。真像張麗華那般傾城傾國?還是背面驚艷卻正面潦草?雖然,大部分回頭率都以失望告終,她卻執拗地跟著對方,最后停在賣打口碟的三輪車前。那身長裙的袖子管下,有一只白到嚇人的纖細手臂,伸到印有MORBID ANGEL封面的打口碟上。
賣碟的攤主是個年輕男子,頗為意外地說:“呦,小姑娘,你也喜歡這個啊?”
“隨便看看。”
女孩說話了,聲音溫柔清脆,聽起來很像小微的音色,卻與手中打口碟的封面格格不入。
謝小微無聲地轉到三輪車另一邊,借著大學后門口慘白的路燈,才看清女孩的側臉——在黑發紅裙映襯下,跳出一團雪白皮膚,果然是個妙齡美人,但那眉眼與鼻子,看著卻有些眼熟,就像……
她在腦中搜索了一圈,從港臺日本的各類明星,到國產電視劇上的美少女面孔,最后落到了自己腋下的塑料臉盆——似乎每天清晨洗臉時,從滿滿一盆清水中,可以看到這張臉。
像自己?
不,乍看完全是兩個人,挑不出任何相似之處,簡直是公主與村姑的天壤之別。但若細看五官與輪廓,每個位置與尺寸,還有遠遠的感覺,都與自己相差無幾。只是穿著打扮與發型的關系,還有渾身散發的氣質,將兩人拉開遙遠的差距。就像把巴黎街頭的時髦小妞,與阿富汗深山里裹著頭巾的女孩,脫光衣服洗洗干凈扔到一起,恐怕也難以分辨吧!
三輪車前挑選打口碟的紅裙女孩,抬頭看到了小微的眼睛。
她,認出了小微的臉,即便在嘈雜的人聲中、四周無數張面孔里。
就像認出鏡子里的自己,她的嘴角微微上翹,遞出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
謝小微惶恐地將臉盆塞到背后,不敢讓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毛巾與洗發水同時掉到地上。她避開女孩的眼睛,自慚形穢地蹲下來,尋找滾落到三輪車底下的洗發水瓶子,心疼只用了一半的海飛絲。
忽然,有只纖細的手撿起洗發水,隔著堆滿打口碟的三輪車,還到了小微手中。
半瓶海飛絲的底下,兩個女孩的手指輕輕相觸,彼此都冷得像冰塊。
“謝謝!”
小微絕少主動跟人說話,羞澀地低頭,正要轉身逃跑,紅裙女孩說:“等一等,還有這個!”
她還幫小微拾起了毛巾,濕漉漉的溫熱的毛巾。
“哎呀,不好意思。”
謝小微難以自制地笑了,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笑。因為剛才的手忙腳亂?還是心底由衷的忐忑?
“沒關系。”
紅裙女孩笑了起來,直到整個人花枝亂顫,賣打口碟的小伙子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你在看什么?”
終于,小微大膽地問了一句,塑料臉盆又抱在胸前,將洗發水瓶子與毛巾放進去。
“死亡金屬。”
“嗯?”
這是謝小微從未聽說過的,紅裙女孩神秘地微笑,拿起一張打口碟問攤主:“多少錢?”
“五塊。”
女孩在口袋里摸了摸,皺起眉頭:“糟糕,忘記吃鴨血粉絲湯把錢花光了,只剩下坐公交車回家的一塊錢了。”
“我借給你吧。”
不知哪根筋搭錯,謝小微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五塊錢,扔到三輪車上。攤主還以為她倆是認識的,收下錢說:“拿去吧!”
“啊,這個……”
輪到紅裙女孩羞愧難當了,小微卻大方地說:“沒關系,下次再把錢還給我吧。”
其實,她的口袋里一分錢都不剩了。
“謝謝!”女孩心滿意足地拿起這張打口碟,“要不明天吧,正好星期六,下午兩點,我到這里來找你?”
“好啊!你買的是什么碟啊?”
“《Wildhoney》!”紅裙女孩指了指封面,“瑞典的哥特搖滾樂隊Tiamat的最新專輯。”
“好酷啊。”
小微從沒在任何人面前伸過舌頭,除了剛讀小學一年級的同父異母妹妹阿丸。
兩人在賣打口碟的三輪車邊揮手告別,小微輕快地端著臉盆往大學宿舍區走去,紅裙女孩卻走向鼓樓。
小微沒忍住又問了一句:“同學,你是我們學校的嗎?”
紅裙女孩已消失不見。
第二天,謝小微早早來到大學后門口。賣打口碟的三輪車還沒擺出來,被賣廉價絲襪與香水的地攤占據。她換上自己最喜歡的一件衣服,依然是化纖毛衣,只不過尺寸貼身很多,顏色成了花格子。她特意梳理拉直了頭發,卻也不曾超過肩膀,怎么看都缺乏健康的光澤。皮膚倒是蒼白,還向室友借了大寶臉霜,在鏡子前擦了又擦,但距離昨晚那張臉,始終有些不倫不類的差距。
她來了。
沒穿紅裙子,而是緊身的黑色小夾克,配著蘋果牌牛仔褲,白色的運動鞋。她幾乎小跑著奔到小微面前,抬腕看了看手表:“嘿嘿!沒遲到吧?”
“沒有啊。”
小微把空空的手腕藏到背后,她只記得自己提前半小時就出宿舍了。
“昨晚,謝謝你了,Tiamat的歌很好聽哦。”
女孩從背包里取出一張嶄新的五塊錢,還有個精致的小禮盒,只有飯盒大小。
謝小微收下五塊錢,看著禮物搖頭:“我不要。”
“沒關系,這是送給你的。”
女孩拆開印著小花的包裝紙,是個迷你的Hello kitty玩偶,無論是做工面料還是標簽,都說明是大商場品牌店里的正版。
“太可愛了!”小微本能地把玩偶抱在懷中,“真是送給我的嗎?”
差不多從有記憶開始,她就沒收到過這樣的禮物,更沒指望過爸爸或妹妹。
“當然——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謝小微。”
“小微,好聽的名字,我叫葉燕。”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吧?”
“嗯。”她并不回答,而是從包里拿出兩個棒棒糖,“給你。”
“哎呀,上個月我還給妹妹買過,但我都好幾年沒吃過了。”
小微再也不客氣了,心滿意足地剝開包裝,將棒棒糖塞入嘴中。
“能陪我逛街嗎?”
“好啊。”她跟著葉燕走出這條小路,來到鼓樓前的大街上,看著春天里茂盛的梧桐說,“真高興啊!”
“為什么?”
“終于,我和朋友一起逛街了啊。”
“沒有人跟你逛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