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剌忽兒道:“娘子可知道,自從張惟孝被帶來這里,從來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本王手段用盡,都沒被他正眼看過。你,是第一個能令他開口說話的人。本王倒想看看娘子在他心目中到底有多重要。”命人將鐘清帶到拷打犯人的刑房,綁住雙手吊了起來。又命人帶來張惟孝,捆吊在鐘清對面。
忽剌忽兒道:“張公子早就知道本王想要什么,那些話早已說過千百遍,本王也不想再廢話。這位鐘三娘子是你們南家思國大官人的女兒,又是什么兵部侍郎的孫媳婦,本王本不想對她無禮,然而比較起來,還是得到張公子這樣的人才更重要些。張公子,不知你以為如何?”見張惟孝不答,便下令兵士剝光鐘清衣衫,預備先輪奸,再動刑。
張惟孝實不忍見鐘清受辱,道:“等一等!我有話說!”忽剌忽兒哈哈笑道:“本王就知道這一招管用。你們南人有句古話:‘英雄難過美人關。’當年張公子也是因為過不了美人這一關,才會為我等所擒。”
張惟孝道:“勞煩大王先帶手下人出去,我想單獨跟清娘談談。”忽剌忽兒倒也爽快,道:“好。”揮了揮手,帶著眾兵士出去。
鐘清雖心有余悸,仍強作鎮定,顫聲道:“張公子,你千萬勿以我為念。”張惟孝搖搖頭,道:“我怎能忍心見到你被那些蒙古人污辱。”
鐘清心念一動,壓低聲音道:“他們一心想要張公子歸降,張公子不妨先假意答應他們,我們一起設法逃走好不好?”張惟孝道:“我張惟孝說出的話,焉有不作數的?況且我生無所戀,就算逃出洛陽,也沒什么去處。”神情極是落寞蕭索。
鐘清道:“張公子如何會這樣想?大宋那邊,不知道多少人急著找你呢。”張惟孝道:“他們找我,不過是想要我為朝廷效力,跟蒙古人想要我投降為他們效力一樣,本質上沒什么區別。”頓了頓,又道:“清娘可能覺得我是宋人,不該說這樣的話,不該將母國與敵國相提并論。可害我成這樣的罪魁禍首,并不是蒙古人,而是宋人!”
鐘清奇道:“張公子,之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張惟孝搖了搖頭,顯然不愿意再提起往事,又道:“既然清娘愿意為我而死,我也不能讓你受辱。來人,快來人!”
鐘清大驚失色,道:“不,張公子,不要這樣。”張惟孝卻是不理。
忽剌忽兒聞聲進來,問道:“張公子想好了嗎?”張惟孝道:“我答應為你們做一件事,條件是放鐘清回大宋。”
忽剌忽兒先是一愣,隨即哈哈笑道:“只一件事嗎?張公子未免太小氣了些。”張惟孝道:“你們可以提一件大事。況且我人始終在你們手里,你們又有什么損失?”忽剌忽兒想了想,道:“不錯,是這個道理,不過本王還是覺得張公子誠意不夠。”
忽有傳令兵進來道:“阿術元帥有令,立即放了這名女子。”
忽剌忽兒吃了一驚,道:“什么?”傳令兵道:“阿術元帥親自下令,放鐘清回去。”
忽剌忽兒道:“阿術不知道她是誰嗎?”傳令兵道:“知道,她是南朝大官人的女兒。阿術元帥說務必要妥善安置,盡快派人送她回去。”
忽剌忽兒道:“在襄陽將阿術一槍挑下馬的敵將黑楊,就是這女子的哥哥。這個阿術也知道嗎?”傳令兵道:“這個也知道。阿術還說那黑楊將軍槍法了得,為他生平僅見,請這女子回去后轉達給她哥哥知曉。”
忽剌忽兒大惑不解,連聲嚷道:“阿術一定是受傷太重,病得糊涂了。”他雖有諸王身份,是黃金家族[21]成員,在蒙古地位很高,卻還是得聽命于那可兒出身的主帥,命人解了張惟孝、鐘清下來,自己帶著鐘清親自去見阿術。
張惟孝久在軍營,已精通蒙古語,聽到忽剌忽兒與傳令兵對答,知道鐘清當可無事、且即將南歸,這才略略放心。
第二日,鐘清來見張惟孝,雖依舊有忽剌忽兒妻子張桂從旁監視,她腳上的鐐銬卻已經摘除了,顯是已獲自由之身。鐘清稱即將動身回襄陽,今日是專程來辭別,然談及蒙古人突然釋她南歸,亦是滿頭霧水。
張惟孝沉吟道:“你祖公公黎公在襄陽監軍,手握重權,許是他答應了蒙古人什么條件。”鐘清道:“不,家父尚有可能如此,祖公公決計不會。別說是我,就是他自己的兒子、孫子落到敵人手里,他也絕不會妥協。”張惟孝道:“黎公倒是個剛直之人。蒙古人肯放人,終歸是件好事,事不宜遲,清娘盡快上路吧。”
鐘清道:“我今日來見張公子,除了告別之外,還有一事相告。蒙古人貪利,聽說有不少被擄的鄉紳官宦都靠重金贖歸。雖則比起那些人,張公子更為重要,但既有希望,還是不能放棄。我回去襄陽后,會設法籌集款項,為公子贖身。”
張惟孝連連搖頭道:“不,千萬不要這樣做。我這副樣子,就算回去,也不能再見人了。清娘若是為我著想,就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曾遇見我之事。”鐘清道:“張公子的苦衷我自是懂得,可我一想到張公子在這里受苦……”又想到今日一別,再見無期,淚水潸然而下。
張惟孝大受感動,舉起衣袖,想為她拂拭淚水,臨到面前,卻又縮了回去。他遲疑片刻,終于下定決心,道:“清娘不必再為我做任何事。我答應你,我會自己設法逃出去。”鐘清喜出望外,道:“當真?”張惟孝點頭道:“當真。”
鐘清這才放了心,又鼓足勇氣道:“張公子,我雖不知道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從忽剌大王的語氣看來,似乎與一名女子有關,想來她不光是絕世美人,還應該是張公子深愛的人。其實,人生最糟之事,不是失去所愛之人,而是因為太愛一個人,而失去了自己。”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如靜水深流的韻致,但卻擲地有聲。張惟孝聽了大為震撼,一時說不出話來。
鐘清道:“張公子,請你多多保重。日后無論你人在哪里,都不要忘記你還有清娘這個朋友。我自知能力有限,才干遠不及你,但無論你將來需要清娘做什么,清娘都會萬死不辭。”張惟孝百感交集,卻只簡單應道:“清娘也多多保重。”
二人就此分手。鐘清的身影消失在轅門外的那一剎那,忍耐許久的淚水終于從張惟孝面上滑落。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掉淚,不為別的,只因為她救了他——
他因為太愛一個人而失去了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打算就此糊涂地過下去。宋人也好,南奴也好,身份于他沒什么區別。她卻告訴他,他在世間至少還有她這個朋友,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他知道,她一定做得到,正如她為免他受人要挾寧可自己先死一樣。而他也答應了她,要逃出這軍營,他必須要做到。經歷了那么多大風大浪,她的出現,仿佛紅塵中漂浮的淡泊,安之若素,清雅芬芳,他感到了從所未有的溫暖。
此刻二人在梅香別院再度相遇,又有旁人在場,張惟孝自是難以安處,遂只簡短道:“多謝。”便朝遠門走去。
鐘清道:“三日后,我會在仲宣樓設宴,恭候張公子大駕光臨。”張惟孝卻是恍若未聞,頭也不回。
鐘楊一直從旁密切注視,見張惟孝欲走,忙上前攔住他,道:“張公子,你不能走。”張惟孝止步不前,只冷冷望著他,卻不說話。
鐘清忙趕過來道:“阿兄,人不是張公子殺的。”鐘楊道:“就算張公子不是兇手,也是重要證人。何況他還是京湖大帥呂相公點名要找的人,我必須得先扣下他。”
鐘清道:“如此,呂相公只能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阿兄,你必須得放他走。”
鐘楊一時躊躇不語。他當然信得過妹妹的話,可張惟孝不是普通人,一旦放其離開,其人很可能逃之夭夭,他自己受上司責罵處罰還是小事,日后又上哪里再去尋這位奇人?
正僵持間,門外腳步聲紛沓而至,卻是掌柜牛千里引著皮影戲班回來了。班主渾家竹枝娘子走在最前面。這名有“銀鈴子”之稱的女子在襄陽名氣很大,然絕大多數人只聞其聲,未見其人。她一腳跨進院門時,眾人眼前登時一亮——原來竹枝娘子不光聲音好聽,還是位大美人。
她臉上帶著明顯的氣急敗壞之色,大約聽到丈夫被殺后,憤然不能自已。然當她迅疾環視一圈后,沒有直接奔去查看周太平尸首,卻將目光落在了張惟孝身上。她的面容在那一瞬間起了極微妙的變化,雖則夾雜著復雜情感,卻掩飾不住震驚之色。張惟孝卻相當漠然,仿佛根本就不認識她,只看了鐘清一眼,點點頭,就此去了。鐘楊微一猶豫,終究還是沒有出手阻攔。
牛千里吃驚極了,忙道:“張公子……他不是兇手嗎?黑楊將軍為何放他走了?”鐘楊道:“目下還不能確定案情究竟如何。牛翁放心,這件事我自有處置。”
竹枝娘子緊緊盯著院門,仿佛有人站在那里一般。牛千里叫了她一聲,她才回過神來,問道:“那個人……剛才走的那個人是誰?”牛千里道:“他叫張先行,就是我跟娘子說過的殺人兇手。”竹枝娘子道:“他……他……”
鐘楊問道:“娘子認得他嗎?”竹枝娘子道:“你是……”
牛千里忙介紹道:“這位是鐘都統,人稱黑楊將軍。”竹枝娘子道:“啊,原來是黑楊將軍。”周氏皮影戲班常常受邀進城表演,甚至還幾次到過府署、軍中,但湊巧每次鐘楊都不在,是以竟未見過。又道:“黑楊將軍英勇神武,小婦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鐘楊道:“不敢當。”又問道:“適才離開的張先行,娘子認得他嗎?”竹枝娘子道:“他……他……”遲疑了下,還是低聲說了出來,道:“他很像是傳說中的張惟孝。”
鐘清問道:“娘子認得張惟孝?”竹枝娘子道:“不算認得,只是見過一面。我是漢陽人,當年兵亂,我們全家乘船到江陵避亂,曾在沙市碼頭見過張惟孝,印象極深。不過,剛才那個人只是樣子有些像,又好像有些不同。真的是他嗎?”
鐘清不答,只朝兄長使了個眼色。鐘楊遂道:“不管他是不是張惟孝,都請娘子暫時不要提及張惟孝這個名字。”
竹枝娘子奇道:“為什么?是因為他名氣太大嗎?”鐘清忙道:“娘子,你丈夫他……”
竹枝娘子這才意識到失態,渾然忘記了正事,忙奪過牛千里手中燈籠,奔到尸首邊,提燈一照,確實是丈夫的臉,身上卻不見傷口,忙問道:“我相公是怎么死的?”鐘楊道:“應該是為鐮刀所傷,傷在背心。但這只是我的猜測,因為襄陽縣的仵作未到,我不便移動尸首,還沒有驗證過。”
竹枝娘子卻是不管那么多,將燈籠往菜地土中一插,親手將丈夫尸首翻了過去,果見其背心有兩道傷口,登時又憤又怒,道:“是誰如此狠心殺了我相公,竟然砍了他兩刀?”
鐘清注意力一直在張惟孝身上,未靠近尸首,又不知究竟,聞聲很是驚奇,問道:“死者傷在背心,但尸首卻是仰面向上?”鐘楊道:“是。牛翁說他進來時,正見到張公子提著鐮刀蹲在尸首邊上,后來丟了鐮刀想要逃走。那個時候尸首應該就是仰面朝天了。”
竹枝娘子道:“兇手是那姓張的,是不是?掌柜的,你都親眼看見了,對嗎?”牛千里遲疑道:“小老兒是看見了,可黑楊將軍既然放走了他……”
竹枝娘子道:“黑楊將軍,你私下放走兇手,是何居心?”鐘楊道:“不,張公子不是殺人兇手……”
有人叫道:“人證、物證俱在,不是他是誰?”卻是專門為皮影戲班寫串詞的中年書生嚴震。
竹枝娘子氣呼呼地道:“黑楊將軍,你公然包庇兇手,難道就是因為他是張惟孝嗎?果真如此的話,我可要去襄陽府衙門找呂知府評理。”
鐘清見兄長受窘,忙道:“娘子,張公子他不是兇手。”竹枝娘子道:“你又是誰?是姓張的告訴你他沒有殺人嗎?”
鐘清便自報了姓名,又道:“張公子沒有為他自己辯解過一個字。請娘子先冷靜些,好好聽我說。尊夫既傷在背心,當是逃走時被兇手自后面追上,用鐮刀連砍兩刀。此種情況下,尸首應該是向前仆倒。但掌柜進來時,卻看見尸首是翻過來的。”
竹枝娘子道:“這是姓張的砍倒我相公后,又刻意將他翻了過來,好確定他死了沒有。”
鐘清壓低聲音道:“娘子既已知道他是張惟孝,該知道他是什么人。張公子武功高強,若他殺人,一刀足以致命,無須第二刀。況且以他的個性,絕不至于背后傷人,更不會殺人后還去檢視對方到底死了沒有。另外,我有確切的證據證明張公子不是兇手。兇手連砍尊夫兩刀,血跡必然會濺到兇手自己身上……”
竹枝娘子道:“娘子說的不錯,掌柜親眼看到姓張的衣衫上有血跡啊。”鐘清道:“是,我適才就站在張公子面前,近身觀察過,他衣衫上確實有血跡,但濺射血跡通常是點狀圓形,而張公子身上的血卻是一大塊斑狀,分明是后來浸染上去的。”
牛千里連聲道:“不錯不錯,張公子衣衫的血是斑狀的,小老兒可以證明。”
竹枝娘子大為驚奇,立時對鐘清刮目相看,問道:“娘子如何會知道這些?”一旁張順接口道:“她是黑楊將軍的妹妹,也就是鐘提刑的三女兒。”
竹枝娘子道:“啊,難怪。”又問道:“那么依鐘三娘子看,是誰殺了我相公?”鐘清道:“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從張公子身上及現場的物證大致推測,他不是兇手。應該是有人先殺了尊夫,正好張公子來到別院,見有人俯臥在地上,不明情由,上前查看,卻被躲在暗處的兇手偷襲打暈。張公子倒在了尊夫背上,所以衣衫上染了血跡。兇手又想嫁禍給他,便將兇器鐮刀塞在他手里,然后自己逃走了。張公子很快醒了過來,一時不明究竟,又不知道地上的人到底是誰,便將尊夫翻過來查看。剛好這時候掌柜帶著小廝到來,見張公子手提鐮刀,身上有血,便誤以為他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