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天明月(3)
- 宋慈洗冤錄:一天明月
- 吳蔚
- 4886字
- 2016-10-16 15:53:55
到達金國后,王倫、朱弁一行立即被金人拘禁。直到五年后,金主提出議和,要派一名宋朝使者回奏。朱弁主動推讓王倫返朝,毅然道:“我既來金國,準備一死報效朝廷,豈能僥幸先回?”要王倫把正使圖印留下,表示:“印即信也,愿抱印以守節,死不離矣。”
王倫走后,金人逼朱弁向投靠金人的偽齊皇帝劉豫投降。朱弁慷慨道:“劉豫,國賊也,我恨不食其肉!”金人發怒,斷其飲食。朱弁忍受饑餓,堅決不從。金人壓不能服,又以改換官職相誘,朱弁不受誘惑,誓不屈服,并做好舍身取義的一切準備,擇了葬身地,喝了訣別酒。金人無可奈何,遂罷勸降。
直到紹興十三年(1143年),宋金達成和議,朱弁、洪皓、張邵等被拘留的宋使才得以歸朝。至此,朱弁被羈留金國十六年,始終堅貞不屈,宋高宗詔為“忠義守節”,有司提議論朱弁之功應晉升數級,但秦檜專權,僅授奉議郎。次年病逝。
王且光原是河南開封人氏,其父王繼廉在靖康之變后被金人擄掠北上,淪為奴隸,湊巧被分在驛館中做雜工。王且光自小在驛館長大,一來二往,與朱弁等被拘禁的使者混得熟了,常常設法暗中照顧。朱弁曾被金人關起來,不給食物和水,全靠王且光用自己的口糧接濟。朱弁歸國時,王繼廉已死。朱弁見王且光無依無靠,表示愿意出資為他贖身,贖金等他歸國后再設法交給金國使者,金人倒也同意。王且光遂以朱弁奴仆的身份被帶回南宋。名為奴仆,但朱弁視其如子侄,以報昔日活命之恩。王且光倒是從不居功,只敢以奴仆身份自居。朱弁歸國后不久便病死,臨終前將王且光交給侄子朱松照顧。朱松即朱熹之父,去世前又將王且光交給了朱熹。朱松生前極留戀武夷山山水風光,常在福建一帶徘徊,結交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好友,朱熹亦在父親病故后舉家遷移到福建,受到朱松生前摯友的多方照顧。他后來亦是以建州本地戶籍的身份[18]參加科舉考試,十七歲舉建州鄉貢,十九歲登王佐榜進士。
朱松好友建陽名士蔡發精通醫術[19],常對人道:“為人不可不知地理和醫藥。”其子蔡元定博學精識,對天文、地理、堪輿、歷數、樂律、兵陣、武術、技擊無所不通。凡古書奇辭奧句,學者不能分句,蔡元定一旦過目,即能梳理剖析,無不暢達。朱熹視其為畢生知己,贊道:“人讀易書難,季通讀難書易。”又作誄文曾評之為:“精詣之識,卓絕之才,不可屈之志,不可窮之辯。”蔡元定才氣縱橫,唯獨沒有學到其父蔡發畢生最得意的醫術,反倒是朱熹家中的管家王且光誤打誤撞地跟了蔡發一段時間,居然對蔡氏醫術、醫書有興趣,孜孜不倦地鉆研,后來更是卓然有成,成為福建有名的名醫。
時有“天下二王,京先閩光”的俗諺——“北先”即指京城臨安御醫王繼先。宋高宗曾道:“秦檜,國之司命;王繼先,朕之司命。”所謂的“司命”,是指宋高宗于逃難中得了陽痿癥,迫切需要擅長壯陽的醫師。王繼先出身醫術世家,祖父以賣黑虎丹出名,被引薦入皇宮后,立即成為宋高宗的心腹愛寵,甚至能夠左右政局。就連宰相秦檜也傾心巴結,讓妻子王喚妹與王繼先結為干親。雖然王繼先有“奸黠諂佞”的惡名,但其人醫術高明卻是公認的事實,如果不是有兩下子,也不會成為宋高宗須臾離不開身的人物;“閩光”即指福建名醫王且光,他能與王繼先這等成名已久的御醫并稱,足見其名聲和本領了。尤其是他半路出家,成就尚在諸多自小學醫的醫師之上,成為廣為流傳的佳話。
孫應龍一路急奔回同由里,來宋府找到岳珂,對他說了辛棄疾的一番話。
岳珂頗感驚訝,問道:“辛公只召我一人,不用叫上辛囗?”孫應龍道:“嗯。不過辛提刑說明日一早要來這里造訪,大概不想辛家小娘子她們多跑一趟吧。”
岳珂道:“也許辛公預備今晚與朱老夫子促膝長談,不愿意有人打擾。那好,我先去了。”
孫應龍左右不見宋慈,問道:“宋慈呢?”岳珂道:“適才月娘有事叫他出去了。”
孫應龍聽說,忙趕來王氏醫鋪。
王氏醫鋪就在宋府東北面,彌漫著濃郁的藥味。王且光的徒弟猛哥正在院子里曬草藥,見孫應龍進來,隨口問道:“又來找月月呀?”
猛哥是名四十余歲的彪形大漢,國字臉,寬額頭,濃眉大眼,外貌和口音都有典型的北國人特征。許多人懷疑他是北方逃歸的漢民,但他自己從不承認這一點。旁人料想是擔心遣返[20]的緣故,也不再多問。他之所以能成為王且光的徒弟,倒不是因為有什么醫學天賦,他在王家近二十年,迄今他的醫術連余月月都不如,而是王且光雖是醫者,卻為人冷漠,見錢眼開,對于付不起診金的患者一律不予醫治。偏偏他收費又貴,常有病患者家屬因付不起藥費耽誤了醫治或其他原因而遷怒王且光,甚至有不惜以身拼命者。猛哥學醫不靈光,阻止這類事倒是一把好手。王且光也感到身邊需要這樣一個體形壯碩的幫手,所以收了他做徒弟,也是唯一的徒弟。這位醫術高明的大夫一直拒絕收徒授醫,也是世人眼中嚴重的怪病之一。
雖然自小相識,孫應龍對這位猛哥印象并不好,總覺得他眼睛中時時閃露出兇光,實在不像個大夫模樣。大約正是這個緣故,王且光才破例收下他吧。
孫應龍應了一聲,問道:“月月可在里面?”猛哥道:“不久前還看見過。你自己進醫鋪找找看。”
醫鋪堂中放著幾張帶扶手的半臥型竹床,一名肥頭大耳的胖子正躺在一張竹床上哼哼唧唧,旁邊還站著幾名侍從。王且光正坐在竹床旁的圓凳上,為那胖子把脈。這位由金人奴隸到朱氏家仆,再成長為八閩名醫的傳奇人物,相貌稀松平常,唯獨額頭上有一大塊暗紫色胎記,占據了整整左半邊額頭,配上他一向陰沉的臉色,看上去極其詭異。他已年過七旬,須發全白,但依舊手腳敏捷輕便,不露老態。
孫應龍對猛哥是不喜,對王且光則是畏懼,進來醫鋪,見他正坐在堂中,一時不敢向前。猶豫了一下,才訕訕問道:“王醫師,月月在嗎?”王且光回頭瞪了他一眼,道:“她出去了。”
孫應龍聽說余月月也出了門,料想她肯定是約了宋慈去逍遙居探訪華岳,忙告了一聲辭,又掉頭朝庵山趕來。
逍遙居位于關刀峽,翠竹環抱,綠意森森。這還是孫應龍第一次來到大名鼎鼎的逍遙居,他早聽聞主人趙師槚布下的機關厲害,只敢走正道。一路小心翼翼,來到大門處,告知門仆來找宋慈,門仆便叫過一名婢女,命她帶孫應龍進去。
宋慈和郡主趙師瀅正在廳堂中說話。余月月剛為華岳上完藥出來,見孫應龍滿頭大汗,顯是一路急奔上山,忙笑道:“看你著急的!放心吧,華岳已經沒有大礙了。再養息個把月,他就能下地走路了。”
宋慈聽說,便道:“眼下風頭似已過去,我們得另外再找一個地方安頓華岳。畢竟郡主不是一個人住這里,萬一她兄長回來發現,事情就不好辦了。”
趙師瀅是家中最小的幼女,上面還有四位兄長,大哥、二哥、三哥都在朝中為官,四哥就是“茶樹公子”趙師槚了。他比趙師瀅要大許多,而今已有四十歲。當年信王趙璩在世時,于諸子女中最寵愛趙師槚,為其娶了一位賢淑善良的妻子房氏。趙璩病逝后,房氏亦因傷痛過度病歿。趙師槚有宗室的身份,本可再娶名門女子為續弦,但他對亡妻房氏很有感情,不再成家,只日夜以專研機關為要,且脾性變得古怪,常人難以接近。他也不準妹妹與外人來往,幸虧他常常出去尋訪搜羅民間的各種奇具,趙師瀅才沒有被看管得那么緊。若不是湊巧這次趙師槚出了遠門,趙師瀅無論如何是不敢收留華岳的。
余月月道:“我家肯定不行,你家現在又住著岳珂那些人,更不行了,那就只有孫大哥家了。”
孫應龍忙道:“我家更不行了!哎,我不是怕事啊。我來找你們,正是為了這件事,事情出了意外,我劫囚這件事怕是很快就要穿幫了。”
余月月吃了一驚,忙問道:“什么意外?是那些受賄的獄卒供出了你么?”孫應龍道:“不是。唉,這件事……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隨手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氣喝干,這才道:“宋慈,這件事有點棘手,你得給我拿個主意。”
宋慈知道他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來找自己拿主意,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忙道:“我與孫大哥自小相識,親若兄弟,何須見外。”
孫應龍咬咬牙,問道:“那個什么蠲忿犀,你知道么?”宋慈道:“知道,是唐代的一件寶物,原產自南詔,后來被唐懿宗賜給了愛女同昌公主。”
孫應龍道:“那蠲忿犀后來在誰手里你知道么?”宋慈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孫應龍道:“哎呀,那天我們三個去武夷山洞尋還魂藥,遇到山民林七,我不忍心見你的家傳玉佩被他拿去,就隨意拿了一顆珠子出來,換回了玉佩。你還記得么?”宋慈道:“當然記得。莫非那珠子……就是蠲忿犀?”孫應龍道:“正是。”
趙師瀅道:“蠲忿犀當年與九鸞釵[21]齊名,這兩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唐亡后再沒有聽到過消息,據說是被用做了同昌公主的殉葬物品。”
孫應龍聽了半信半疑,道:“還有價值連城一說?只聽辛提刑說那蠲忿犀由犀骨制成,佩帶能使人心平氣和,消除忿怒,我還覺得好笑呢。”
趙師瀅笑道:“蠲忿犀十分難得,至于它是不是真的能蠲忿,還是只是虛有其名,其實是沒有人知道的。”
孫應龍道:“那么這蠲忿犀的價值在哪里?郡主,你最博學了,快給我講講。”
趙師瀅道:“我哪里及得上宋慈讀書多?也就是多看了幾本閑書而已。”本待要推給宋慈講解,卻見他打了個眼色,心中會意,便笑道:“嗯,到底蠲忿犀有什么妙處,我也不是很清楚。如果讓我自己猜的話,應該是物以稀為貴,蠲忿犀產自云南,據說天底下只有兩顆,是六詔用來聯盟的信物,南詔統一大理后,將其中的一顆進獻給了唐玄宗,另一顆應該還在南詔,也就是今日之大理。”
唐代開元年間,西南吐蕃日益強盛,對唐王朝構成了強大的威脅。唐玄宗李隆基為了牽制吐蕃,有意支持南詔王皮羅閣吞并其他五詔部落,在大理一帶建立了南詔國。十年后,皮羅閣之子閣羅鳳即位,與爨氏部落聯姻,勢力由此進入滇池地區。唐朝廷對南詔的日益壯大感到不安,大搞政治陰謀,挑撥離間,手段極為卑劣,南詔一怒之下與唐朝交惡,從此戰爭連綿。后來白族貴族段思平建立大理國,成為云南的新主,才又與中原保持了友好關系。大宋立國后,因北部邊患嚴重,無暇南顧,宋太祖趙匡胤便以玉斧畫大渡河,稱“此外非吾所有”,即“宋揮玉斧”的來歷,表示大宋將與大渡河南的大理國和平相處,迄今已有二百余年。
孫應龍道:“聽起來也沒什么稀奇的。”趙師瀅笑道:“有一些寶物之所以稱寶物,并不是因為它們跟金銀一樣,價值幾何,而是蘊含了歷史內涵。譬如這只茶盞,也不過是只普通的杯子,但若說它被秦始皇用過,那它就是一件名副其實的寶物了。”孫應龍道:“郡主這么說,我就明白了。”
趙師瀅又問道:“孫公子手里怎么會有蠲忿犀?”余月月道:“是啊,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孫應龍嘆了口氣,道:“死人墓里。它是我們之前盜墓所得財物中的一件,但沒有人知道它叫蠲忿犀。我也不是有意貪污,我將盜來的財物如數送給了獄卒,他們翻來揀去一番,嫌這珠子不起眼,也不值錢,挑出來扔回給我。我順手就收了起來。前幾天尋藥的時候在山里遇到林七,又順手拿出來給了他。哪知道林七今天跟魚販打架被辛棄疾辛提刑撞見,當眾打了他板子,將那珠子打掉了出來,結果被一位白衣公子認出那是寶物蠲忿犀。我一時驚慌失態,被辛提刑覺察到,追問了我好幾次是不是見過那珠子。”
余月月道:“那么林七有沒有說出蠲忿犀是你給他的?”孫應龍道:“那倒沒有,他正懷恨辛提刑打他板子呢,沒好氣地說那是他家傳寶物。”
趙師瀅道:“只要林七不說,應該就沒事。盜墓和劫囚都發生在建寧府,這里是建陽,辛先生還不知道這些事。況且就算他日后知道,林七也只是個普通山民,很難將幾件事聯系到一起。”
孫應龍道:“唉,郡主,我實話全招了吧。我娘今日忍不住出去擺攤子,被辛提刑撞上了。而且那個被盜墓的主兒,也不是普通人。如果林安撫使聽到蠲忿犀的事,很快就會追查到建陽來。”
趙師瀅驚道:“你說的林安撫使,是福建路安撫使林枅林大帥[22]么?”孫應龍怏怏道:“除了他,還能有誰?”
林枅字子方,福建莆田人氏,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進士,入仕后一路官運亨通,頗有清名,曾被孝宗皇帝親口譽為“風力之士”,現以朝請大夫、直徽猷閣任福建路安撫使兼知福州。而孫應龍幾個武學生為救華岳而挖盜的是林士瀾的墓,那墓主林士瀾不是旁人,正是林枅之祖父。其祖父林士瀾曾在建州——也就是后來建寧府任職,病死任上后,就地安葬。雖然當地早有傳聞說林士瀾下葬時陪葬甚厚,但由于林氏是莆田大族,沒人敢打主意。想不到他居然在孫子林枅執掌福建路軍政大權的時候,被人盜了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