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生之犢的德國 從塑造秩序到挑戰秩序(1)
- 大國轉型:大國角色變化的成敗
- 竇國慶
- 4934字
- 2016-10-16 15:53:11
歷史上鮮有一經統一便令世界為之一震的國家。德國便是這樣一個少數國家。雄才偉略的俾斯麥利用了普魯士在歐洲列強中的傳統弱勢和歐洲均勢體系的漏洞,使德國得以統一。然而,德國的統一并未超越普魯士的天然地緣政治條件,縱使精明、冷酷的俾斯麥也難以避免德國陷入自己織下的網中,當威廉二世執掌德國時,在缺少理性的民族自豪感、缺乏磨練的個人性格的催化下,強國之路變為歧途。
德國一經統一,便使歐洲為之一震。以前強大的法國是歐洲大陸治亂與戰和的晴雨表,而今變成了德國。比起法國,德國有更強的軍力和經濟、更多的人口。當所有大國都將焦點由法國轉向德國時,反而使德國不如普魯士那樣能以靈活的立場與位勢來經營自己的安全。以前的普魯士是大國構建的秩序的邊緣者,它只能是適應秩序的改變與轉換,而難以產生決定性影響。德國卻不是如此。德國再也不可能是秩序的適應者與追隨者,而是一個具有決定性影響的參與者與塑造者。
使大國走向成功的力量總是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強大歷史慣性。德國的統一是建立在普魯士強大的陸軍、勤勉的國王,以及雄才偉略的俾斯麥在大國間成功地縱橫捭闔的基礎之上。所以,統一后的德國,其命運走向不能脫離對自身實力的自信、治國者對形勢變化的判斷,甚至是否之后出現具有同等程度的雄才偉略的人物。然而,如果連續兩代都出現同等程度的雄才偉略之人,那么這個國家絕對是世界歷史上少有的幸運兒。
俾斯麥時代:構建根基不牢的大陸體系
德國是在歐洲充滿了對它的不安全感、冷眼質疑,甚至是敵對的情勢下統一的。普法戰爭已經使法德世仇難以消解;普法戰爭之前的普奧戰爭使德國失去了奧地利這個強大的盟友;英國和俄羅斯兩個左右歐洲均勢的側翼大國開始將德國視作主要威脅。
德國的直接威脅是法國,遭到普法戰爭削弱的法國已經無力單獨對抗德國,需要英國和俄羅斯的支持。因此,德國應當主要關注英國和俄羅斯。英國仍然奉行“光榮孤立”,對于一夜之間強大起來的德國,不可能采取極端的壓制舉措,只會冷眼旁觀。俄羅斯對于西部邊界的敏感、擴張野心,以及在斯拉夫民族中保持強勢地位的訴求,隨著德國的統一也開始變得強烈。英國關心的是法、德、俄三者能否形成新的均勢,或者三者是否會破壞原有均勢。俄羅斯關心的是德國統一對俄羅斯西部安全與其在東歐地區的地位有何影響。顯然,德國在沒有強力盟友的情況下,如果咄咄逼人,則會受到英、法、俄三個歐洲大國的共同遏制而陷入危險的孤立。而如果德國對既定秩序“低頭”,早晚會導致法國重新強大,這使德國面臨兩難選擇:要么等到法國強大后再孤注一擲地與其搏斗,要么在法國強大之前以向英國和俄羅斯讓步的代價不斷孤立法國。兩種情況對德國都不可能是最優選擇。
俾斯麥統治下的德國便是在左右為難中構建在歷史上被稱為大陸體系的歐洲秩序的。大陸體系其實是對拿破侖戰爭結束后歐洲均勢體系這座“紙棚屋”的“裱糊”。拿破侖戰爭結束后,歐洲均勢秩序之所以能夠維持和平,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歐洲大陸大國間均勢獲得英國的認同。二是歐洲大陸大國中,受到拿破侖戰爭傷害最大的俄羅斯、奧匈帝國、普魯士三個歐洲大陸大國對法國“寬宏大量”,吸收法國進入大國協調體系。然而,這兩個原因都難以持久,這主要是因為在戰勝拿破侖法國中起決定性作用的俄羅斯具有更加強烈的向東擴張的野心。普魯士獲得了長期的和平,集中精力進行軍隊改革、優化國民教育,國力在歐洲大陸和平中不知不覺地增長。奧匈帝國雖然是歐洲均勢的主要推動者,但是經過連年戰爭消耗,治國者的主要精力被歐洲政治事務和民族矛盾牽扯,難以像普魯士那樣提升國力。所以,歐洲均勢體系最大的問題是基于既定實力地位,約束了未來的實力增長者,最終導致未來實力增長者不滿足于現狀而自行其是。歐洲大陸大國具有相同的價值觀,但其作用只是減緩了未來實力增長者打破既定秩序的步伐,并未消除它或它們打破既定秩序的決心。所以當最具躁動性的俄羅斯在東南歐擴張有可能傷害到英、法等海上大國的勢力范圍時,歐洲均勢體系便開始動搖。
克里米亞戰爭的爆發足以說明歐洲均勢體系的脆弱。英、法與俄羅斯開戰,不僅是歐洲三個最強大的國家對于共同秩序的顛覆,還使共同秩序成為所有歐洲大陸大國的束縛,以致所有大國均對其不滿。法國利用歐洲均勢體系制造了和平休養生息,克里米亞戰爭的勝利使法國開始了重振歐洲大陸中心地位的努力。頗具諷刺意義的是,歐洲均勢體系便是為防止法國東山再起而構建的。俄羅斯在克里米亞戰爭失敗后,暫時停止了在東歐咄咄逼人的舉動而專心向亞洲擴張,這樣的結果就是俄羅斯對中歐和東歐的影響力弱化。奧匈帝國和普魯士這兩個利用歐洲均勢體系避開英、法、俄三個大國的傾軋的較弱者,在克里米亞戰爭中,既不能站在英、法一邊,又不能站在俄羅斯一邊,左右為難中,只能坐看歐洲秩序地動山搖。尤其是奧匈帝國的地位極為尷尬,秩序的擘劃者面對秩序被動搖而無能為力。
如果法國贏得了普法戰爭,那么英法之間的歷史極有可能延續爭霸狀態,那樣,歐洲的歷史也只是重復,不具備真正的顛覆性意義。但殘酷的現實是普魯士贏得普法戰爭,而且造成德國統一,歐洲大陸實力格局遭到顛覆。以前,歐洲大陸秩序的變數僅限于法國,而德國統一后,歐洲大陸秩序的變數取決于德國與俄羅斯。
德國正因為剛剛統一便成為歐洲大陸政治中心,所以,它不能決定或者構建新秩序,但能破壞既定歐洲均勢體系。俾斯麥的偉大在于可以預見德國“破壞作用”后的風險。德國無法像英國那樣“超脫”于歐洲大陸斗爭的漩渦,也無法像俄羅斯那樣可以在某個時期只需要專注一條邊界,而在另外一邊專心于擴張。德國既不能向既定的邊界后退,也不能將邊界外推。只能利用各種復雜交織的矛盾構建重疊的聯盟體系。
從直接威脅來看,德國必須圍繞孤立法國,防止法國與英國特別是與俄羅斯結盟。所以,德國構建的大陸體系的主軸就是安撫俄羅斯,其戰略舉措就是“三皇同盟”[1]。因為英國不希望改變“光榮孤立”的傳統,所以,在英德同盟不可能出現的情況下,德國必須利用英俄矛盾使二者互相牽制。這其實是對歐洲均勢體系“漏洞”的修補,而不是秩序顛覆后的重新構建。
當然,德國不可能使英、俄感到德國是“安分守己”者,而是俾斯麥的克制與理智使德國享有暫時需要的和平。英國照樣可以利用歐洲均勢體系自由地拓展全球殖民體系,而且,德國推動構建三皇同盟,幫助英國遏制俄羅斯向西、向南擴張。俄羅斯可以利用和平與其西部邊界外矛盾的暫時緩解,既專心于向亞洲擴張,又可以持續保持對東歐、中歐的影響力。俾斯麥構建的大陸體系使英國和俄羅斯可以坐享其成,而不是解決歐洲均勢體系產生矛盾的根源,功能只是暫時掩蓋了矛盾。拖延矛盾的代價就是矛盾早晚會激化至無法調和的地步。俾斯麥的大陸體系最大的漏洞就是沒有使法國失去行動的自由權。法國時時刻刻地成為英國與俄羅斯壓制德國的重要籌碼。所以,德國的中心地位是在迎合、安撫英、俄,而不能對它們產生主動性影響。也就是說,從某種程度上看,德國與法國競相發展與英、俄的“友好”,當然是因為德國的強大而使其更加主動,但并沒有改善德國的安全地位。
時刻想著報普法戰爭之仇的法國因此而獲得兩個顯而易見的巨大機遇:一是使歐洲大國,特別是英國和俄羅斯認為,德國有進一步壓制法國,從而破壞歐洲均勢體系的野心。二是德國與俄羅斯關系破裂的可能性時刻存在,特別是德國可能基于德意志民族的尊嚴與利益,在東歐、中歐事務中偏向于奧匈帝國時,俄羅斯必將自行其是。從歐洲地緣政治的現實出發,有利于法國復仇的兩個機遇都可能出現,而且當一個機遇出現,則意味著另外一個便自動生成。德國成為歐洲的政治中心,反而使德國受到限制。
德國國內民族主義情緒也不利于德國。德國國內因為普法戰爭勝利,在被法國民族壓制幾百年后,民族主義情緒驟然爆發。在這種情緒的喧囂中,治國者是利用權威來平息非理性意見,還是迎合國內民族主義使德國的戰略更加外向,成為決定德國民族命運的關鍵。俾斯麥的權威可以保證平息非理性民族主義,但不能保證后來也有同等程度的權威來平息事端。作為一代治國和治世大師的俾斯麥,并沒有解決好這一問題,作為宰相,也不可能解決好這一問題。
有人認為:“在俾斯麥靈巧的安排下,1870年以后整整20年中,大國體制將被德意志支配。”這樣的觀點顯然只看到了俾斯麥縱橫捭闔的風光表面,卻沒有看到德國在心態上的孤立和地緣政治處境上的微妙變化,實際上德國自己也被自己的大陸體系所束縛,這反而使英國和俄羅斯,甚至是法國具有比德國更多的自由權。
當法德危機于1875年爆發時,德國處于歐洲風暴中心,英國和俄羅斯均站在法國一邊,俾斯麥已經明顯地感知到,德國不能利用力量優勢向法國發動戰爭。從這一點出發,德國面臨的情況已經非常明顯,德國只有克制保持所謂的中心地位,否則便會招致“群起而攻之”。
俾斯麥是清醒的,但畢竟是他咄咄逼人的言論挑起了危機,縱使其真實意圖只是通過恐嚇打消法國復仇的念頭。結果,“德國的陰謀迫使法國人做了德國發出最后通牒的思想準備。”[2]俾斯麥的恐嚇言論不僅沒有恐嚇住法國,反而使法國利用俾斯麥的恐嚇言論在歐洲挑起了各個大國對德國輿論和外交攻擊。這反映了法、德這對世仇,誰更加強勢,誰就可能更加孤立。歐洲側翼的英俄對于法德兩國而言,是必須爭取與保持穩定態勢的根基。然而,法德危機對于德國最大的影響不是歐洲大國在外交上向德國施加壓力和歐洲輿論對德國的驚恐與口誅筆伐,而是使德國產生了這樣的心理:歐洲沒有人希望德國強大。德國人對歐洲的敵意由此而生。這決定了德國在歐洲大國舞臺上孤立的心境,在更加保守的心態上,自信逐步變成了民族自負與孤傲。兩次世界大戰中,德國均與所有大國為敵,即使不是根源于此,也是自德國統一之初便直接導致這種結果。
俾斯麥主張:“應該努力公正地和熱愛和平地來運用我們的強大力量,以便緩和我們變成真正的強國引起的不滿情緒。”[3]無疑,俾斯麥是冷靜的,也是靈活的。基于德國的險惡處境,他的意圖就是:“在同一時期內保持不同的選擇。”[4]所以,他構建大陸體系時有意地講究重疊和復雜,先后締結了三皇同盟、德奧羅同盟、三國同盟、奧塞同盟等同盟體系。實際上,德國在每一個同盟內都承擔了相應的義務。這種同盟體系最大的價值在于防患于未然,最大的失敗就是一個同盟松散導致其他同盟松散,使得德國面對矛盾時,陷入左支右絀的困境當中,不僅難以消弭矛盾,而且還使德國承擔了超過能力范圍之外的責任,作出過多的承諾。大陸體系中的各種同盟,其作用只是大國之間暫時妥協的產物,俾斯麥的作用就是推動大國在需要妥協時,找出妥協的條件。
大陸體系既沒有化解歐洲西部的法、德矛盾,而且還故意人為地掩蓋中歐和東歐的民族矛盾。權宜之計被當作戰略安排來運作,最大弊端就是令同盟之外的大國享有更大的戰略自由,而同盟體系內的大國看似處于多數支持地位,然而失去了最需要的戰略自由,當自身需要戰略自由權時,又不得不以破壞同盟條約為代價。因為它在掩蓋矛盾的同時,使得導致矛盾的根源日益頑固。可見,重疊、交叉的聯盟體系決定了構建者必須是那些理性、靈活、權威兼具的大師才能駕馭,然而,悲劇性的事實是,俾斯麥并未“把領導國家時可能做到的或不可能做到的事告訴任何人”[5]。所以,他一旦離職,后續者能否具有大師般的理性、靈活、權威將會是德國,甚至是整個歐洲的巨大考驗。后來的歷史證明,俾斯麥去職后的歐洲,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再也沒有出現一個秩序的擘劃者,都是形勢發展的隨從者。
有人認為,歐洲大陸大國共同價值觀在歐洲均勢體系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使歐洲大陸大國甘心于均勢體系。這無疑是“事后諸葛亮”。從當時的歐洲政治現實看,相同價值觀的力量從來沒有超越過現實政治和實力的博弈。自從三十年戰爭后,歐洲所有戰事的爆發,都是因為實力的博弈,價值觀只是每次實力博弈后的尋求暫時和平的手段。而且,歐洲均勢體系之所以強調價值觀的作用,主要是因為拿破侖法國并不遵循當時歐洲大陸大國的主流政治制度,為了防止各自國內出現拿破侖法國的政治制度,王朝之間“抱團”來鞏固封建制度,防范資本主義制度。所以,共同價值觀并沒有發揮想象中的作用,反而成為各國之間爭斗的武器,正因為大國之間利用各自國內的民族主義,或者利用敵對大國國內政局不穩而開始動搖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