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媽媽

夏天即將退去的時候，我去尋找荷花，尋花無果，卻意外撞見一塊青翠的草地。草地傍河，河水清悠，花開數朵，在草地上搖曳，又把自己倒影在河里，臨水自照，驚訝于自己的美麗……我索性不再想荷花，只流連于這青草、小河，還有野花。

我之所以如此悠閑，是因為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在外求學，沒有家人，也沒有男朋友，這樣的生日定是索然無味，所以我逃課一天獨自閑逛，才偶然遇見了這樣的美景。

萬幸萬幸。

我回到宿舍時，床上有一個小紙盒，打開看，里面是一個芭比娃娃，金發(fā)碧眼，一身淺綠色的紗裙，蓬蓬松松。我撩開裙角，看到那娃娃的腳，左腳腳尖點地，右腳的腳跟斜斜地靠在左腳腳踝上，優(yōu)雅得很——呵，原來我收到了生日禮物。

從此，我便多了一項工作，為我的芭比購買新衣服，大約半年的時間里，我的芭比就擁有了十幾身漂亮的衣服。我將那些衣服用一塊小方巾包起來，每周拿出來兩次給小芭比換洗一下。有時候，我會坐在床上，將全部的衣服都給小芭比穿一遍，看她那樣的美，實在是一種享受。同宿舍的姐妹們也會對著我的芭比說：來，小寶貝，親一個；或者說：哎呀，你真是個幸運的小寶貝，看你的媽媽這么疼愛你，將來你可要嫁個好老公哦，等你有了娃娃就沒有這么多漂亮衣服穿了。

是啊，做了媽媽就不再是這個可愛的芭比了吧。

我想起每到夏日，母親總是愛將她的一個包裹打開，把里面的幾樣東西拿出來曬一曬太陽，為的是除除濕氣。母親的包裹很簡單，只是一大塊四四方方的紅色棉布，對角分別系上扣就可以將東西包在里面，形狀大小完全隨著里面的物品的形狀而定。我記得母親的包裹里有一件淺綠色的綢緞旗袍，有一件紅底白點的斜襟薄棉襖。除此，還有十雙烏木筷子。那筷子要比現在普通的筷子長很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烏黑發(fā)亮。另外有一個小鐵盒，里面裝了二三十枚銅幣，有光緒通寶、乾隆通寶，還有幾個我一直垂涎欲滴的，一個是日本錢幣，上面寫著昭和二十四年（如果沒記錯的話），一個是刻有伊麗莎白頭像的兩元港幣，另外幾枚個頭很大，且沒有中間的方孔，據說是母親小時候用的錢。母親的包裹大抵就這些東西，但那時卻是我暑假里的一大樂趣。特別喜歡看母親把她的衣服小心翼翼拿出來的樣子，如同捧著一件珍品。或許也正是因為母親對它們的珍愛，我也總是覺得那是古老、神秘、無與倫比的稀罕物件。

有一次，母親拿著那衣服說，這衣服在當時可都是好料子，那時媽穿著這衣服誰見了都說你爸娶了個大美人。可惜呀，后來生了你姐，自己過上日子后就再也沒機會穿了。扔了舍不得，送人又是舊衣服，于是就留了下來，不過也好，現在都沒有這樣的衣服了，留個念想也挺好的。

我說：媽，你那時候有很多這樣的衣服吧。母親說，當然了，就算再窮，沒出閣的女兒家也會有幾身漂亮的衣服。那時你姥爺、姥姥很疼我呢。母親還說那時姥姥家不算富裕，但姥爺總是會帶她去買點心；還有，她小時候很淘氣，原本給她找了上課的地方，她卻糾集一幫孩子去河溝的冰上戲耍，可是姥姥姥爺卻從來舍不得打她、罵她；有一次她捉到一只馬蜂，竟然將它放在手心里，想看看那馬蜂是怎樣蜇人，結果到現在她的手掌還有米粒大小的一塊是硬硬的……母親每每說到這些，總是帶著無限的留戀，但她從不感傷和抱怨，她只是平靜地說著，如同花兒靜靜地懷念著蝴蝶圍繞的時刻。

我總是感到訝異，每一次都是，我無論如何無法把那樣一個調皮、受寵、美麗的女孩兒和母親聯系到一起。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從來都是吃我們不愛吃的菜，從來都是粗布簡衣，只有頭發(fā)一直都梳洗得干凈整潔，卻從不見有半只釵簪；她對人也善良、包容，在我記憶中的三十多年里，母親從沒有和鄰里發(fā)生過爭執(zhí)，她在我家附近的兩條街上是首屈一指的好人……

如今，我不正是母親的翻版么？十幾年前我也苗條得只有90斤，家里四個姐姐和父親母親也視我如寶，記得高中時回家趕上下雨，還要姐姐背著我，家里所有的好吃食都得我先過目，因為我不吃肥肉，所以飯桌上一家人都忙著讓肥肉和瘦肉分家；我的衣柜里也是有幾件以前的衣服，一條價格不菲的牛仔褲，一件跟風買的翠綠的唐裝，還有高高的高跟鞋，那些閃閃發(fā)光的首飾……只是如今，當年的衣服都變成了小一號，亮晶晶的首飾舍不得給泡在水里，也擔心它們劃破我的寶貝，于是都成了長年不見日月的壓箱貨。

我想起去年的某一天，在超市里，兒子看到一個小姑娘頭上戴著有紅色蝴蝶結的發(fā)卡，便對我說：“媽媽，咱們也買個發(fā)卡吧，我想讓你變得pretty。”

Pretty？我的兒，你是覺得媽媽現在不夠pretty嗎？你可知道媽媽以前也像那個芭比娃娃一樣有漂亮的衣服，有苗條的身材，有眾人的寵愛，也是個躲在書房里的不問柴米油鹽的小姐呢。只是現在，媽媽把那些東西都收起來了，因為它們比起你來根本不值得一提。我寧愿穿上油漬麻花的圍裙給你做你最愛吃的土豆拌肉，寧愿讓兩手被水泡得起了褶皺也要保證你每天都穿戴整潔。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個芭比一樣的女孩兒就變成了一個粗布簡衣的婦人。母親的由來大略都是如此，那么，我這樣說，你會和我一樣覺得對曾經那個芭比媽媽有些感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