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鬼”的叫法是有貶義的,一方面說他是后輩,一方面則罵他“鬼”,行事鬼,打仗鬼,不按規矩出牌。搞不過他,羨慕嫉妒恨。
在民國,吳佩孚是個大人物。中國人上美國《時代周刊》封面的,他是頭一個。在他最神氣的時代,據說,還有洋女人看了報道想要嫁給他。蘇俄向東發展,在中國尋求合作者,首先想到的,也是他。
但是,即使在吳佩孚最神氣的年月,有一個外號也跟他形影相隨,這就是“吳小鬼”。不僅他身屬的直系外面的人這樣叫他,直系里面的人,背后也這樣叫。從輩分上講,吳佩孚是北洋系的第二代,是曹錕的下屬,不管是否真的賞識,畢竟是曹錕提拔了他。所以,第一代的北洋人,說他是小鬼,也是可以的。張作霖算不上北洋系中人,但后來也靠上了袁世凱,多少沾點邊兒。輩分跟曹錕相若,還是親家,他最喜歡管吳佩孚叫吳小鬼,吳佩孚也只好隨他。當然,“吳小鬼”的叫法是有貶義的,一方面說他是后輩,一方面則罵他“鬼”,行事鬼,打仗鬼,不按規矩出牌。搞不過他,羨慕嫉妒恨。
吳佩孚身材矮小,身高不超過一米六,作為一個山東人,多少有點愧對祖先,跟同為直系的馮玉祥走在一起,要矮一個頭。如果是一同檢閱部隊,總免不了有人會失聲發笑。其實,人家不盡然是笑吳佩孚個子小,而是笑這種高矮搭配的參照效果。但是,吳佩孚個矮心虛,總覺得人家是在笑他。難怪他跟馮玉祥總是搞不到一起,不僅帶兵打仗上有瑜亮情結,連身高上也覺得不自在。吳小鬼的“小鬼”,跟這個個頭兒也有點關系。
吳佩孚是北洋軍里不多的秀才,馮國璋是當了兵之后才考的秀才,而吳佩孚在當兵之前就已經是了。吳佩孚有道德潔癖,做了秀才,不知天高地厚,當地大戶人家辦事唱戲,他覺得里面有點黃(這是常態),有傷風化,前去攪和,結果在家鄉立足不住,逃了出來,窮極無聊,才當了兵。那么小的個子,當兵也只能當戈什哈(護兵馬弁),還是一個文案的戈什哈。幸好這個文案愛才,當發現自己的馬弁居然是秀才之后,就托關系把他送進了北洋系統的測繪學堂。于是吳馬弁變成了吳軍官,一步步升上去,成為北洋的后起之秀。在這個過程中,偏偏那個做了那么多年軍校總監的段祺瑞,沒有看上這個小鬼,因此留下了這個小鬼后來給段祺瑞鬧事,最后打翻了皖系的伏筆。
秀才出身,同時也是軍校畢業的吳佩孚,做了師長之后,偏偏不喜歡軍校學生。所用的軍官,都是自己在教導隊里培養的。識幾個字,但沒有受過軍事教育,經過他親手調教,這樣的人他用著才放心。吳佩孚的謀士,也是李大釗的同窗好友白堅武,多次勸諫吳佩孚要用軍官學生,但一點用都沒有。
吳佩孚最欣賞的人是成吉思汗。他認為成吉思汗戰無不勝的秘訣,在于他建立了一支怯薛(蒙語,護衛的意思)禁衛軍。這支一萬人的怯薛軍,都是頂尖的能征善戰之士,平時用于護衛自己。戰斗最關鍵的時刻,就把他們派上去,披堅執銳,總能克敵制勝。自從吳佩孚做了第三師的師長,就想把這支部隊練成自己的怯薛。直皖戰爭之后,吳佩孚做大了,第三師膨脹到3萬左右,比別人的三個師人數還多。
擴軍是當年軍頭們的最愛,但吳佩孚不一樣,他對于練兵很是上心,不像其他的軍頭,只求數量。成吉思汗怎么練的兵,其實于史無考,但吳佩孚卻認為自己得了真傳。當年蒙古有小廝蒙古兵,他也跟著學,自己的部隊里有幼年兵。十四五歲就將人家招入部隊,邊學文化課,邊進行軍事訓練。在他看來,所謂練兵,就是把兵練得能吃苦耐勞,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新兵入伍,先練“拔慢步”,又叫出小操。邁一步,從抬腿到落地分成四個步驟,非常慢,也非常累。練上三天,兩腿就會腫,抬都抬不起來。但是這樣練出來之后,腿腳的力量和耐力就練出來了。當年直系的部隊,尤其是吳佩孚直接控制的部隊,訓練時間都比別的部隊長而且殘酷。凡是練出來的,吃苦耐勞是不成問題了。吳佩孚對于練兵,督促得很緊,經常自己到各個部隊查看,發現訓練不賣力的,當場糾正。甚至自己做示范,當場演示幾招。對于軍紀風紀,吳佩孚也很在意。無論何時,只要發現部下衣冠不整,馬上糾正,處罰其長官。吳佩孚也不愛財,有了錢,一定投在軍隊上,也能跟士兵同甘苦,吃飯不講究,軍隊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北洋軍在袁世凱小站練兵時代,是嚴禁吸鴉片的。只要發現了,不管官多大,當場處決。但是,后來的北洋軍暮氣日重,抽大煙的人越來越多。好些部隊,煙槍和洋槍并舉。但是,在吳佩孚這里,絕對不許抽大煙,只有一個例外,就是他發跡之后來投奔他的恩人,曾經推舉他去軍校的前文案郭緒棟。此人煙癮頗重,不抽要死的。所以,全軍上下,只有這個人可以抽,別的人,哪怕你是師旅長,也不行。
吳佩孚的兵,紀律還可以,但某些積習,也跟別的軍隊差不多。比如體罰,下級犯規上級責罰,老兵打新兵,新兵伺候老兵。吳佩孚認為,這種積習,對于鍛煉新兵,有好處,所以不加禁止。但是,不管老兵新兵,乃至長官,在訓練上都得過關。行軍打仗,軍官也得跟士兵一樣,跋山涉水,身體力行。
其實,這一套,當年袁世凱小站練兵的時候都用過,而且挺有效。但是,民國之后,兵越招越多,軍人也越發驕橫,管不了了。所以,大家都驕奢淫逸起來,訓練就成了兒戲。軍官連馬都不樂意騎,軍裝也不樂意穿了,平時在家,一身長袍馬褂。打仗的時候,弄頂大轎,讓轎夫抬著上前線。
當年的中國,交通不便,總共就那么幾條鐵路,公路幾乎是零。打仗必須得靠兩條腿,不吃苦耐勞,不能翻山越嶺,根本打不了勝仗。那些坐轎子上前線的軍人,一旦部隊垮下來,轎夫先跑了,自己就只好做俘虜。這樣的軍隊,無論有多少軍校學生,甚至有留學生,都不及吳佩孚這種土造的部隊能打。所以,當年幾個以練兵著稱的北洋第二代將領,比如吳佩孚和馮玉祥,都比較土,手下一個留學生都不要。只要能扛著七斤半(步槍)翻山越嶺,就是好家伙。他們的部隊,文化素質都比較低,炮兵不會使用儀器,間接射擊,機槍手機槍出了故障,只會拼命地澆油,簡單的故障,都不會排除。但那個時候的戰爭,烈度不高,只要士兵能扛得住折騰,多半能夠打贏。
人是有精神世界的,士兵也一樣。吳佩孚的部隊,不僅練得比較能吃苦,相對而言,對他也比較忠誠。吳佩孚是個讀過書的人,很喜歡對部隊進行“精神講話”。他認為,進入民國之后,傳統道德由于君主的缺失,出現了危機。但是作為軍隊,不講究忠孝仁義是不行的。沒有了君主,也要講究“忠”,忠于長官,忠于上司。他自己率先垂范,盡管他的上司曹錕不怎么樣,但他卻事曹不貳。當然,也希望下屬同樣效忠于他。只是,那個時代沒有麥克風,他一口山東蓬萊話,又有點口吃,所以每次精神講話,其實至少有一多半人聽不明白。不僅如此,他還親自寫了軍歌《登蓬萊閣》,讓所有的部隊傳唱,很多當過他士兵的人,多少年后依然記得歌詞。那些從小就當兵的幼年兵,從小耳濡目染,對吳大帥的尊崇,就更是不同旁人。
當然,他的嫡系部隊能打仗,而且凝聚力比較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打仗勝多敗少,而勝多敗少,也不見得是他戰略戰術如何高明,如何神機妙算。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當年中國整體現代化程度比較低,交通不便,武器級別不高,只要那支部隊能走,善走,肯吃苦,耐得了辛勞,一般就會占便宜。能練兵、會練兵的將軍,每每就是常勝將軍。吳佩孚在第二次直奉戰爭里,自己陣營里跟他很相似的馮玉祥臨陣倒戈,抄了他的后路。這個時候他的兵再能吃苦,也撐不住了。兵敗如山倒,對他的效忠也談不上了,練好的兵,不是死掉,就便宜了別個軍頭。此后,即使有一次東山再起的機會,手下沒有了他的怯薛,也就成了空架子,撐不住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