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申明的是,只要我們無法同情行為人的情感,只要影響其行為的動機看來并不合宜,我們就難以同情受益者對其行為帶來的好處所表示的感激。出于最普通的動機而將最重大的恩惠授予他人,這種恩情似乎不需要給予什么對等的報酬。譬如,僅僅因為某人的族姓和爵位稱號恰好與施恩者的相同,就將大筆財產予以相贈,這種愚蠢揮霍的慷慨,似乎只應得到微小的報答。我們對行為者蠢行的輕視使我們無法徹底附和受惠者心中的感激,因而認為他的恩人似乎不值得感激。因為當我們置身于感激者的處境時,覺得對這樣一個恩人不必懷有高度的尊敬,所以很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消除對他的謙恭的敬意和尊重,因為我們認為這種敬意和尊重應該給予那些更值得我們尊敬的人;而且只要他總是以親切仁慈的態度對待比他軟弱的朋友,我們也會贊同他對一個比較可敬的施恩者少給予一些殷勤與感激。
縱觀古今,那些對他們所寵愛的人極盡奢侈糜爛,毫無節制地濫施財富、權力和榮譽的君主,很少有人真的對他們個人滿懷愛戴,那些表面上的阿諛奉承不過是為了多換得一些錢財和權利罷了;反倒是那些對他們所寵愛的人言行較有節制的君主,往往會真正有比較多的擁護者,能在危難關頭為他們挺身而出,兩肋插刀。大不列顛君主詹姆斯一世[18]雖然心地善良,但行事不夠謹慎明智,所以他的慷慨揮霍,似乎并沒有為他自己贏得什么愛戴他的追隨者,終其一生他連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都沒有。相反,英格蘭的全體紳士和貴族們卻對他那個勤儉節約、卓越聰慧的兒子報以完全不同的態度[19],盡管他的這個兒子平常的舉止態度可以說相當疏離冷漠、殘酷無情,他們依然寧愿為了他的志業而犧牲他們自己的生命與財產。
接下來必須說明的是,只要行為人的行為看起來是徹底受到我們的體諒與贊許的那些動機與情感的支配,那么,不論落到受難者身上的災難有多大,我們也不會對其憤恨表示一點同情。當兩個人在吵架時,如果我們偏袒其中一個人,并且完全接納他心中的怨恨,那么,我們就無法去體諒另一個人的憤恨。我們同情那個動機為自己所贊成的人,因此認為他是有道理的一方,我們所感到的同情,只會使我們對另一個我們必然認為其沒道理的人的感覺完全無動于衷。所以,無論后面這個人遭受到什么樣的痛苦,只要它不超過我們希望他受到的那種痛苦限度時,換言之,只要它不超過我們出于同情的義憤而促使我們加在他身上的那種痛苦時,它就不可能使我們不快也不會使我們惱火。當一個殘忍的兇手被送上絞刑臺時,雖然我們對他的不幸下場會有些憐憫,但我們絕不會同情他心里的怨恨,即使他荒謬到顯露出對追訴他的檢察官或審判他的法官懷有怨恨。對于行為惡劣的罪犯而言,檢察官和法官們正當的行為無疑給他帶來了最致命的傷害。而我們對這種感情傾向卻不會感到不快,如果我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那些被罪犯所加害的受害者們,我們甚至覺得自己不可避免地要為這正義的行為鼓掌歡呼了,對罪犯的怨恨之情哪里還會有半點兒的同情可言呢,只會認為他是自作自受。
要點重申
導言:
這一章重申了上幾章的幾個要點,即:一、引起我們感激之情的不僅僅是因為別人給我們帶來了好運,還要出于被我們廣泛贊同的動機。動機不純,結果上給我們帶來了好處,也無法促使我們給予比例相稱的報答。二、我們不應該僅僅因為一個人給另一個人帶來不幸,便同情后者對前者的怨恨,除非前者的動機不被我們認同。如果行為結果有害,行為根源的情感又不合宜,兩者結合在一起時,我們就會帶著憎恨的心情拒絕對行為者的動機表示任何同情。這個時候,我們就會真誠地同情受害者心里的怨恨。
一
我們并不能贊同一個人僅僅因為別人給他帶來好運就深表感激的做法,除非后者是出于一種我們完全贊同的動機。我們的內心,必須接納行為人所遵循的原則,并且贊許所有左右其行為的情感,然后才會完全同情其行為的受惠者心中的感激,也才會和這種感激產生共鳴。如果施惠者的行為看不出有什么合宜之處,則無論那行為的效果多么有益,似乎并不需要或必然要求任何比例相稱的報答。
但是,當行為的效果傾向有益,而行為根源的情感又合宜,兩者結合在一起時,或者我們完全同情與贊許行為人的動機時,我們因他本身的緣故而對他懷有的喜愛,就會增強和助長我們對那些把自己的幸運歸功于他善良行為的人的感激所懷有的同感。于是,他的行為似乎需要相稱的回報,如果允許我這么說的話,我們也就完全可以體會到促使人們想要報恩的那種感激的心情。當我們能夠完全同情并且贊許促使人們想要獎賞他的那種心情時,施惠者似乎就成了極其適當的受賞對象,對于人們報恩的行為,我們也就絕不會再持任何的異議了。
二
同樣的,我們絕不會僅僅因為一個人給另一個人帶來不幸,便同情后者對前者的怨恨,除非前者所以促成后者的不幸,是出于我們無法贊許的動機。在我們能夠接納受害者心中的怨恨以前,我們一定是不贊成行為人動機的,并在心坎里拒絕對影響他行為的那些感情表示任何同情。如果這些感情和動機并不顯得不合宜,則無論其衍生出來的行為對于承受者而言是多么有害,該種行為似乎也不該受到懲罰,或者說,不成為任何合宜的憤恨對象。
但是,當行為的后果有害,而行為根源的情感又不合宜,兩者結合在一起時,或者我們帶著憎恨的心情拒絕對行為者的動機表示任何同情時,我們就會真誠地同情受害者心里的怨恨。于是,這些行為似乎應該得到相稱的懲罰,如果允許我這么說的話,我們也就完全可以體會到促使人們想要報復的那種怨恨的心情。當我們能夠完全同情并且贊許促使人們想要懲罰他的那種心情時,加害者似乎就成了極其適當的受罰對象,在這種情況下,當我們贊成和同情由這種行為產生的感情時,我們也必然贊成這種行為,并且把受到懲罰的人看成該行為的恰當對象。
論優缺點
導言:
這一章區分了兩種同情:第一是對動機和情感的同情,他稱之為“直接的”同情;第二是對行為效果的贊許或者說同情,他稱之為“間接的”同情。斯密說,對某一行為持褒獎態度的這種感覺,其實是“直接的”同情和“間接的”同情的復合,既需要同情、贊許其行為的動機,又可以在其行為中看到“被行為人”進行獎賞的價值,僅有動機或者僅有效果都是不完全的。
同樣,覺得某一行為有過失的這種感覺和覺得某一行為有功勞的感覺一樣,都是一種復合的感覺,同樣也是由兩種不同的情感組成:一種是對行為者感情表示的直接反感;另一種是對受難者的憤恨表示的間接同情。如果我們認為某種行為不合宜,一定是由于我們對“行為人”的情感與動機缺乏同情或有某種直接的反感。再者,如若我們判斷某一行為有過失或該受懲罰,也是由于我們同情受害者心里的憤恨。
如果我們覺得某人的行為合宜,只是由于我們同情“行為人”的情感和動機,以此類推,如果我們覺得某一行為是有益的或有對其進行獎賞的價值,也只是由于我們同情“被行為人”心里的感激。我們不妨把前一種同情稱為“直接的”同情,把另外一種同情稱為“間接的”同情。
除非我們事先贊許施惠者施惠的動機,否則我們確實無法完全體會受惠者心里的感激,所以,基于這個緣故,對某一行為持褒獎態度的這種感覺,似乎是一種復合的感覺。它由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組成:一種是對行為者情感的直接同情;另一種是對從他的行為中受益的那些受惠者所表示的感激的間接同情。
在許多不同的場合,我們可以清楚地區分出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即便它們已經被摻雜和混合在自己對某一特定品質或行為應得好報的感覺之中。當我們翻閱史書,讀到有關某人仁慈高尚的行為的史料時,會非常急切地想知道這偉大行為背后的意圖,并且我們是多么熱烈地欣賞與贊許這樣的意圖啊!他們那種慷慨激昂的寬大胸襟,讓我們感到熱血澎湃,我們是異常渴望他們的成功,如果不幸看到他們以失敗而收場,我們的悲傷不言而喻。我們在想象中仿佛自己就置身于那些遙遠的和久被遺忘的冒險經歷之中,而我們自己正在扮演西庇阿[20]、卡米盧斯[21]、提莫萊昂或阿里斯提得斯式的角色。以此看來,我們的感覺還只是建立在對這些行為人直接同情的基礎上。但是,我們對從這種行為中受益的那些人的間接同情,也堪稱熱烈。每當我們設想自己置身在受益者的處境時,我們是帶著一種何等熱烈和真摯的同情去體會他們對曾經與他們一起出生入死的恩人的感激之情啊!以至于我們會像他們那樣去擁抱他們的恩人,對于他們即使是有些近乎發狂的感激也很容易報以理解,并與之產生共鳴。我們深知,對他們來說給予自己的恩人任何榮譽和財富作為報答都覺得遠遠不夠,滴水之恩,涌泉難報!總之,我們會衷心地稱贊和同意他們的做法。但是,如果從他們的行為看,他們似乎對自己所受到的天大恩惠毫無感覺,不思回報,那我們一定會震驚得無法形容。總而言之,我們覺得那些施惠之人很值得獎賞,他們理所應當得到報答,以便讓他們能夠對自己的付出感到愉快和欣慰,而這完全是因為我們對同情抱有的感激與敬愛。當我們帶著這種情緒去切身體會那些當事者的處境時,我們必然會為施惠者崇高的善行激動不已。
如果我們認為某種行為不合宜,一定是由于我們對“行為人”的情感與動機缺乏同情或有某種直接的反感,同樣的,如若我們判斷某一行為有過失或該受懲罰,也是由于我們同情受害者心里的憤恨,我們也可以把它稱之為間接的同情。
我們不可能體諒或同情受害者心里的怨恨,除非我們的內心反對行為人的動機,并拒絕對它們表示任何同情。所以,基于這個緣故,覺得某一行為有過失的這種感覺,和覺得某一行為有功勞的感覺一樣,也是一種復合的感覺,同樣也是由兩種不同的情感組成:一種是對行為者感情表示的直接反感;另一種是對受難者的憤恨表示的間接同情。
在許多不同的場合,我們可以清楚地區分出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即便它們已經被摻雜和混合在自己對某一特定品質或行為必須得到懲罰的感覺之中。當我們翻閱史書,閱讀有關博爾吉亞[22]或尼祿[23]寡廉鮮恥和殘酷暴虐的罪行時,我們不免心生反感,并且帶著恐怖和厭惡的心情拒絕對此種惡劣的動機表示任何同情。以此看來,我們的感覺還只是建立在對這些行為人直接反感的基礎上。而我們對受害者心中的怨恨所產生的間接同情,則比這種直接反感更為強烈。當我們設身處地體會那些主要當事者受人侮辱、被人謀殺或被人出賣的那些不幸處境時,我們怎能不對這樣傲慢與殘酷不仁的世間暴君感到義憤填膺呢?當我們對無辜的受害者不可避免的痛苦給予同情時,也一定會對他們恰當和自然的憤恨給予同樣真誠而強烈的同情。前一種同情感只會讓后一種同情感變得更為強烈,因為想到他們的痛苦,我們就會愈發地憎恨使他們受苦的那些人。當我們想到受難者的極度痛苦,就會更加真誠地同他們一起去反對欺壓他們的人,對他們的報復計劃報以贊許和鼓勵,并且在想象中覺得我們自己無時無刻不在給予那些罪有應得的人應有的懲罰。我們憎恨所有的惡行,覺得它恐怖殘酷,所以樂于聽到它受到恰當的懲罰,而當它意外地逃脫了應得的報復時,我們會因之氣憤。總而言之,我們完全是出于一種對同情的憤怒,覺得所有那些有惡行的人都該受到懲罰,好讓他們也能夠對受害者的悲傷有所體悟。當我們帶著這種情緒去切身體會那些受害者的處境時,我們必然會為施暴者殘忍而冷漠的暴行感到義憤填膺。
大部分人往往會以為,用這種方式把我們對惡有惡報的自然感覺歸于對受難者憤恨的某種同情并不恰當,這在某種程度上貶低了這種情感,因為,憤恨通常被認為是一種丑惡可憎的激情。他們也許會比較愿意承認,我們對善有善報的感覺是建立在對那些從善行中得益的人所懷有的感激之情表示某種同情的基礎上的。因為感激以及其他所有仁愛的激情,都被認為是親切可敬的,不至于殃及任何以它為基礎而建立起來的感覺,或敗壞那種感覺的價值或光彩。顯而易見的是,感激和憤恨在各方面都是互相對立的;并且如果我們覺得某某行為值得獎賞的感覺來自對前者的同情,那么我們認為某某行為需要懲處的感覺則必然出自對后者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