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條支線鐵路上,汝水算是大站。站臺不長,兩旁堆著煤和其他貨物,間或也堆著乘客。今天張長弓和送行的幾個人就堆在這里,明天,是這個新生報到的日子。
九月的天空像一幅巨大的球幕,清爽而遼遠。在初秋陽光高高的投射下,墨綠的莊稼和點綴其間的白楊仿佛印象派構圖,黑亮的煤堆和斑駁的貨場簡直就是國畫墨寶。當然,這只是張長弓頭腦里的鏡像,正在巡邏的制服大叔一定不這么想,因為他此時滿臉的憤世嫉俗,似乎誰都欠著他半斤黑豆錢。雖然現在連火車的影子都沒有看到,他卻出其不意地照著張長弓的行李就是一腳,并厲聲呵斥他退到白線后邊。張長弓趕緊連聲稱是,同時還舉手敬了個禮,制服大叔白了他一眼,繼續揮著小旗邊走邊呵斥。小裴見狀,一邊罵制服是神經病,一邊照張長弓舉著的胳膊就是一巴掌:“你這都啥動作,連民兵都不如,今天咋就這么講文明懂禮貌了?”張長弓說聲看招,順勢捉住他的手腕“唰”地一把反剪到背后,再用力一擰同時壓著嗓子說:“咋了,伙計想消遣一下?”小裴齜牙咧嘴地大喊:“白老板救我!”張長弓說:“還是我救你吧。”說話的同時松開了手,順勢把他推出幾步遠。小裴站穩后揉著手腕說:“好啊,你今天逮住誰都敬仨禮,可咱革命群眾提點小意見你就使用暴力,老天啊!真主啊!上帝啊!這大學招生怎么就只看分數?”
張長弓聽到這話,裝勢又要去捉他,白老板“哎”的一聲打斷了他們。兩人順他指的方向一看,彎道處一輛火車剛露出頭來,黑煙白霧編成的獨辮傲驕地飄向車后,巨大的轟鳴聲挾著氣浪,一派的摧枯拉朽。不一會兒,隨著“哐且哐且”的節奏不斷趨緩,火車沉著地停在人們面前,獨辮朝天。制服大叔滿臉莊重地一揮小旗,車門隨之嘩啦啦打開,人流立刻傾瀉而出,像裝滿黃豆的布袋被戳了幾個大洞。候車的人堆開始涌動了,有人試圖逆流而上,有人試圖鉆進車窗,這讓沒坐過火車的張長弓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愣愣地看著上車的人和下車的人擠作一團。眼看時間不多了,白老板忽地一把抓過行李塞進車窗,同時大聲喝令小孟幫助張長弓進窗,果斷如工地搶險。張長弓這才如夢方醒,抓住窗框就手足并用往里鉆,小裴和小孟則在外面用力推。他上半身剛鉆進去,開車鈴聲就刺耳地響了起來。當制服大叔呵斥著趕過來時,張長弓的半條腿還孤懸在窗外,火車輪子卻不管不顧地開始轉動了。
鐵輪和鐵軌合唱的重低音開始出現節奏,車頭上的獨辮也漸漸歪向腦后。當然張長弓是看不到這條獨辮的,此時的他正以一種奇特的姿勢委身車廂,體悟著立錐之地這個成語的內涵。偶爾,他還能越過別人的頭頂瞟見窗外的楊樹陣和莊稼地,當他意識到能看到這些不只是因為自己身材夠高鶴立人群時,一股莫名的優越瞬間浸潤全身。
時下是1990年,中國改革進程中的一個重要節點。
是年,上交所開業,深交所試營業。這兩家證券交易所都是由中國人民銀行總行牽頭設計,并由當地分行管理的。在此以前,已經有北京天橋和深發展等公司發行了紙質股票,深圳還成立了證券公司,用原始的交易手段形成了連續曲線。這一年,鄭州糧食批發市場開業,新中國期貨市場就此誕生。這一年,一場不期而至的經濟危機,終結了美國長達八年的經濟增長。這一年,日本皇宮地塊的價格相當于美國加州的總和,東京都的地價相當于美國全國的總和,但股市泡沫已經開始破滅了。這一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國際油價飆升。這一年,臺灣股市人聲鼎沸,有人擠不到柜臺,就用釣魚竿把單子綁著伸進去下單,大廳外面的股民則人手一架望遠鏡,趴在窗臺上看行情。
機械工程專業新生張長弓并沒有關注過這些,因為過去四年他基本上都在白氏建筑公司當鋼筋工,直到一個月前收到中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娘堅持要來送他,而且說好要送到車上的,但來到進站口時突然不想進去了,任誰勸也沒有用,所以只好臨陣換帥,由白老板接過站臺票充當送站總指揮。這位臨時總指揮是白氏建筑公司的老板,和他一起進去送行的,是張長弓的工友小孟和高中同學小裴。當張長弓的背影消失在站內的時候,黑叔對張媽媽說嫂子你哭啥哩,長弓他前幾年出去干苦力也沒見你這么心疼過!張媽媽并不答話,只是騰出一只手沖他擺了兩下,隨即又配合另一只手繼續抹起了眼淚。黑叔見狀瞇著眼輕輕地搖了搖頭,因為他發現老嫂子流淚的時候嘴角還向上翹著,臉上的皺紋也比平時淺了一大半。一起來送行的兩個姑娘趕緊走過來一左一右地挽住她,吉芬幫她攏攏頭發,高麗春遞上了紙巾。
當火車的獨辮完全消失后,送行的三個人才慢悠悠地走出了車站。站外面候著的,除了張媽媽和黑叔、吉芬和高麗春外,還有黃老師和馬超漢。黃老師是張長弓的班主任,另一個身份是連續四年的高考落榜生。吉芬、高麗春、馬超漢都是張長弓的同學,而且都參加工作了;小裴是張長弓從小玩到大的老伙計,此人名義雖是務農,但卻是個十足的民科,據吹在本地根本找不到對話的人。這黑叔之所以被稱作黑叔,不僅是因為長得黑,更因為他本姓黑。在本縣,黑叔可算得上名震江湖的人物了,此公雖無品無級,卻是鄉里的三朝軍師,連縣上的各路神仙都得買他的面子。
白老板出站的時候,不但小裴和小孟亦步亦趨地跟著,站外還有幾個人相迎,一時間他覺著自己是下來檢查工作的大官,于是就揮手叫道同志們好!幾個年輕人回答首長好。白老板這下高興了,這一高興,就要請大家吃飯。到飯館里坐定后白老板對張媽媽說:“聽黑哥說你剛才還哭了呢,老嫂子你這是喜淚啊!大家今天都是沾了你的喜氣了,你看長弓這孩子多出息啊!”
張媽媽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眼角說:“還出息呢,你看人家馬超漢都大學畢業當上工程師了,他才剛考上。其實吧,這孩子也不笨,以前吃虧就吃在太毛躁。他大(爸)死得早,那時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家里除了欠債什么都沒有,差點沒讓他上成高中。”黃老師說:“他平時成績可好了,但應屆那年高考時,他每門課都是不到一個小時就交卷,說是答完了卷子沒事干,干等著太難受。后來才知道他答題省略了太多步驟,作文就更氣人了,他連題目都沒看明白就敢寫,結果得了個零分!”
張媽媽說:“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分數出來后,長弓一句話也不說,啞巴了幾天后才說考不上就算了,復讀太丟人,一定要出去打工掙錢。我也勸不住他,都是因為家里窮啊!”說著說著她又淚水漣漣了。高麗春趕忙幫她捶后背,一會兒她緩過勁兒后接著說:“后來他就一頭扎到了白老板的工地上,除了寄錢基本上不跟家里聯系,只有小裴才找得著他。這一晃就是四年,我和他妹妹都以為他就要這樣過一輩子了,所以就托媒人給他找媳婦。沒想到天熱的時候他捎信說要考大學,我想他就是說說而已,誰知道還真考上了!”
小裴接道:“長弓的水平當然得上最牛的大學!他這幾年一邊打工一邊復習,吃了不少苦。不過他說,習慣了也就不苦了,只要心里想著一個忍字就夠了。他還吹牛說,這還真有用,剛忍出一點兒門道,就考上大學了,看來忍功真是無敵。”黃老師接道:“長弓說的隱忍看來真是落實到位了,考試的時候,因為他手心里寫著‘隱忍’二字,還差點被趕出考場。”
黑叔接過話頭說:“那是長弓聽我的話寫到手上的,沒想到差點耽擱了孩子高考。長弓從小就是個聰明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學,還真是個好軍師的材料兒。你們別笑,平時我裝神弄鬼的那一套他聽得多了,基本上能倒背如流。我對他說過,我根據你的命理卜了三卦,爻辭分別是初九潛龍勿用,九四終日乾乾,九五或躍在淵,都是隱忍。我還告訴他,孩兒你是成大事的命,不過得吃苦堅持,才會等到好運。”
張媽媽對幾個年輕人說:“你們幾個孩兒看看,恁黑叔厲害吧!長弓這孩子聽不進去別人的話,只聽恁黑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