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晚報主筆先生及張春風先生：

八月一日貴報登出《出賣肉麻》—文，譏評×××女士造像義展，眼光卓越，佩服之至。這篇“巨文”，我始終未讀過，因為我曾簽名贊成此事，所以一讀張先生大文之后便希望原作者能夠再向大眾申明一下，可惜等了這許多天毫無動靜，不得已得向二位先生說明幾句。

我現在把簽名底經過與我對于這事底意見敘述—番，如有不對之處，還求指教。

一個月前，在全國文藝界抗戰協會留港會員開會底一個晚上，會員們約了些漫畫家，音樂家，電影家來湊熱鬧，×××女士當晚也被邀到會唱歌，同時有一二位會員拿出一個卷子請在座諸君贊助×××女士造像義展會。據說是她要將自己底各種照片展覽出賣，以所得款項獻給國家，特要我做贊助人。我當時覺得義不容辭，便簽了名，可沒看見有“懷江山而及麗質，睹香草而思美人”那篇文章。若是見了當然也是不合我底脾胃，我必會建議修改的。

我很喜歡張先生指出傳統的濫調，如江山，麗質，香草，美人一類的詞句，是肉麻的。這個證明作者寫不出所要辦底事情真意，反而引起許多惡劣的反感。但在作者未必是有意說肉麻的話，他或者只知道那是用來描寫美人底最好成語。所以修辭不得法，濫用典故成語，常會吃這樣的虧。

不過我以為文章拙劣，當與所要辦底事分開來看。張先生譏評那篇啟文是可以的，至于斥造像義展為不然，我卻有一點不同的意見。此地我要聲明我并不是捧什么伶人，頌什么女優。此女士也是當晚才見過底，根本上不能說有什么交情，也沒想要得著捧頌底便宜。我底意見與張先生不同之處，如下所述。

唱戲，演電影，像我們當教員當主筆底一樣，也是正當的職業。我一向是信從職業平等底。我對于執任何事業底都相當地尊重他們。看優伶為賤民，為身家不清白，正是封建意識底表現。須知今日所謂身家不清白，所謂賤，乃是那班貪官污吏，棍徒賭鬼，而非倡優隸卒之流。如果一個伶人為國家民族愿意做他所能做底，我們便當賦同情于他。捧與頌只在人怎樣看，并不是人人都存著這樣的心。在張先生底大文里以為替傷兵縫棉衣，在國破家亡底時候，是每個男女國民所當負底責任，試問我國有多少男女真正負過這類或相等的責任？現在在中國底夫人小姐們不如倡優之處很多，想張先生也同我一樣看得到。塘西歌姬底義唱，凈利全數獻給國家。某某婦女團體組織義演，入款萬余元，食用報銷掉好幾千！某某文化團體“七七”賣花，至今賬目吐不出來。這些事，想張先生也知道罷。我們不能輕看優伶，他們簡單的情感，雖然附著多少虛榮心，卻能干出值得人們注意底事。

一個演電影底女優，她底色是否與她底藝一樣重要？（依我底標準，×××女士并不美。此地只是泛說。）若是我們承認這個前提，那么“色相”于她，當等于學識于我們，一樣是職業上的一種重要的工具，能顯出所期底作用底。假如我們義賣文章，使國家得到實益，當然不妨做做。同樣地，申論下去，一個女優義賣她底照片，只要有人買，她得到干凈的錢來獻給國家，我們便不能說她與抗戰和民族國家無關，更不能說會令人肉麻。如果我們還沒看見她要展賣底都是什么，便斷定是“肉麻”，那就是侮辱她底人格，也侮辱了她底職業。

×××女士底“造像”我一幅也沒見過，據說是她底戲裝和電影劇裝居多。我想總不會有什么肉麻的裸體像。縱然會有，也未必能引青年去“看像手淫”。張先生若是這樣想，就未免太看不起近代的青年了。色欲重的人就是沒有像××××××，對著任何人底像，甚至于神圣的觀音菩薩，也可以手淫底。張先生你說對不對？她賣“造像”××××××××，人們底褻行與可能的誘惑，與她所賣底照片并沒關系。當知她賣自己底造像是手段，得錢獻給國家是目的。假如一個女人或男人生得貌美而可以用本人底照片去換錢底話，只要有人要，未嘗不可作為義展底理由。我們只能羨慕他或她得天獨厚，多一道生利之門罷了。某人某人底造像賣給人做商標，賣給人做小囡模型，租給人做畫稿，做雕刻模型，種種等等，在現代的國家里并沒人看這些是肉麻或下賤無恥。

捧戲子，頌女優，如果意識是不干凈的，當然是無聊文人底丑跡。但如彼優彼伶所期望辦理的事是值得贊助底話，我們便當尊重他們，看他們和我們一樣是有人格底，不能以其為優伶，便侮辱他們。我們當存君子之心，莫動小人之念，才不會失掉我們所批評底話底價值。我以為對于他人所要做底事情，如見其不可，批評是應該有的，不過要想到在這缺乏判斷力底群眾中間，措詞不當，就很容易發生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底事，于其他的事業，或者也會得到不良的影響。

謝謝二位先生費神讀這封長信。我并不是為做啟文底人辯護，只是對于以賣自己底照片為無恥的意思提出一點私見來。先生們若是高興指教底話，我愿意就這事底本身，再作更詳盡的客觀的討論。

許地山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