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母先后作古。早已成年甚至即將進入老年的蘇珊,才覺得孤兒是什么滋味。沒爹沒媽,也沒有家。
下意識的撥父母家的電話,才明白那個號碼早已被蘇老大給銷號了。而自己手機里的余額,夠她走到天邊。
她在一個晚上,黑掉了一干人的號碼,卻依然無法清凈下來。想吃點涼的,拉開冰箱,無論冷凍的還是冷藏的還是4度以上的冰格空間全部被李建林塞的滿滿的。各種味道撲面而來,她就氣不打一處來。等她轉身,兩手空空,卻看見李建林兩眼盯著她。
非常不舒服。多少年都是這樣。
你盯著我看什么?冰箱是你一個人的么?她真的受夠了。恨死發明冰箱的人。
李建林說你拿什么我幫你拿。
我拿什么?酸奶和我新榨的果汁被你放在桌子上,冰箱里不是白菜就是蘿卜,你有病吧?
蘿卜八毛錢一斤,白菜也便宜,我就買了怎么了?你過日子就靠吃酸奶和果汁吧?你減肥我可沒說減肥吧?
大蘿卜八毛錢一斤,蘋果十五元一斤,你把蘋果放在外面,蘿卜白菜放在冰箱里,你數學是你體育老師教的吧?
就一餓死鬼托生的。蘇珊心里罵著。頭嘶嘶拉拉的疼。這陣子疼了幾次,卻也不流鼻涕不流眼淚的,不像是感冒。哪天得檢查一下。她尋思著。
日子庸常也罷。生活里有幾個人的日子不是庸常的呢?只是庸常的時候,還要面對這類把冰箱塞滿蘿卜和白菜,把所有的環保袋上的繩子都解下來留著的無奈,能夠繼續活下來的人,內心該是多么的強大。
婚姻的終極目標真的與愛情無關。蘇珊自己應當明白,最初的相遇,人家李建林并未承諾給你一座玫瑰花園,只是你自己想要一份色彩一份斑斕。
李建林在廳里大聲開著電視。開放式廚房里叮當的響聲,還罵罵唧唧的。他最初承諾給蘇珊做一輩子飯。蘇珊感動萬分。她最怕做飯,她根本就沒做過飯。年輕而又無知的蘇珊,那個時候真的不知道,做飯是保姆和鐘點工都能做的事情,而夫妻的感情卻無人能代替進行交流。
蘇珊的承諾是無言的。先是獻身。甚至婚前就獻了。然后是生孩子。
醉酒的時候,李建林扯過熟睡的蘇珊。蘇珊反感他滿嘴的酒味,稍有怠慢,枕頭就會被扔到地上。
你給他洗衣服,他會重新洗過。有一天,蘇珊洗一塊手帕大小的抹布,李建林在旁邊說,好好抖摟抖摟,竟是褶子。
蘇珊忍不住笑趴了。一滑就坐在陽臺地上。李建林,你他媽的有病吧?
刑偵出身的李建林早已不做刑偵了。蘇珊不在家的時候,他嘴里抽著煙,手里拿著酒杯,眼睛盯著電視,或者去廚房拿東西。
坐下來的時候,不停的跳臺,新聞聯播、央視九頻道、遼寧衛視、黑龍江衛視。
他n次的說,怎么調不到吉林衛視呢?蘇珊不理他。只是竊喜。吉林衛視,你是小隱。
蘇珊在家的時候,多是在自己屋子里看書看電腦寫字的。只要她從房間出來,李建林的眼睛就跟著她,看她開冰箱,喝水。等她從洗手間出來,就問她,廁所沖干凈了?
蘇珊笑說,今天拉大,好像沒沖干凈,你去看看?
她去拿冰箱里的水果。依然要翻來翻去才能找到。蜂鳴音響了,他就立即吼,開多久啊你?
蘇珊懶得搭理,依然故我拿著放著。蜂鳴音只是提示難不成冰箱會爆炸?如果不是你塞的滿滿的,我何苦開這么長時間?
又是冰箱。
其實為了減少麻煩,蘇珊都記不得自己有多少年不看電視了。你正看著呢,他走過來問也不問就倒臺。就如他從蘇珊那里拿來的書,一本一本的擱在廁所里,從來也沒有看完一本。
蘇珊抗議。抗議無效。她再有新書的時候,根本不放在書房。
最無奈的時候,蘇珊就想如果有來世,嫁人就嫁一個不和自己爭電視,不和自己爭冰箱的男人。
盡管吃盡苦頭,受盡委屈,蘇珊依然愿意做一個女人。
女人,真的沒有那么猥瑣。
她時常在想,是否該立法,就是專門用來懲治妻子懷孕期間出軌的丈夫?
02
我活下來了。
這許多年,她每每看著孩子那稚嫩的小臉兒,就從心底說,我要活下去!
一年一年的過去,猶如樹上的葉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每當掀完日歷的最后一頁,她都嘆口氣,我活下來了!
這份婚姻,沒等開始,就露出許多的瑕疵,許多的丑惡,還有艱辛。可是一切已無法改變。最初的粗暴,早已是暴風驟雨,雖轉瞬即逝,卻在大地上留下被摧殘的痕跡。難以消除。那是刻在心靈深處的累累傷痕。表皮的傷,可以愈合,可以結痂,可以長出新肉,遮蓋那些舊痕;而心的深處,沒有再生的機能。逢陰雨天氣,就會隱隱作痛。
幾乎是很多年,她提筆放下,放下復提筆。不能動筆觸摸訴說這一切。她內心的柔軟,天性的善良,唯恐自己不算犀利凜冽的筆觸會傷及誰。哪怕這人曾是惡拳相加過給她的。
她在多少個不眠之夜,想過身邊的這個頎長、曾是那么漂亮的男人,發起怒來,簡直可以把她弄成肉餅。然后他很快忘記自己的暴行,很溫柔的在她身上耕耘馳騁。說些男女之間的私房話。笑她那個時候穿著的文胸好像戰士的武裝帶,密密的一排扣子,著實讓手忙腳亂的他費盡了周折。
最初,聽到他有緣由或者無緣由的破口大罵或者拳腳相加的時候,她只是嚶嚶的哭泣。再后來也曾嚎啕大哭或者大罵。披頭散發,跟街頭的潑婦相類。眼睛是一對爛桃子。身上依稀有傷。新的,舊的。
她就打電話,讓一個朋友把墨鏡借給她,然后是幾天都戴著墨鏡。直到眼睛恢復原樣。
因為那個時候她的眼睛可以和熊貓媲美。因為他醉酒,她成了熊貓警長。
熊貓的理想一定是想拍張彩照。像杰克遜換皮膚那樣的成就。然后去掉黑眼圈吧?她的理想也曾是那樣的迫切,有一個知心愛人。哪管窮富,哪怕地老天荒,就這樣愛下去,愛下去。
大學畢業。她還是形影相吊。分配在一個縣城。那個縣城的一個行政機關,就留下她。
人生的起點不可謂不高,可是這里卻為她打開了人生的地獄之門。
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
多少年后,她看見風雨,風雪的晚上,都會不由自主地顫栗。內心的恐懼一直像鬼影一樣的跟著她,直到有了孩子以后。
那樣的夜晚,風像鬼一樣的叫著。雪,沒心沒肺的下著,仿佛永遠停不下來的樣子。她想,如果是雨,那一定是她自己的眼淚。
——她依然記得。她二十出頭,剛出校門,經常素衣而立。是可以在蕓蕓眾生里一眼被人看到的那類女孩子。不是由于漂亮,而是由于可以令人過目不忘。
——后來。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小時候看電影的時候,那些苦難悲劇發生的時候都伴著電閃雷鳴和狂風暴雪,那實在不是導演的藝術加工,那實在是蒼天有眼,在為那些遭遇困厄的人們哭泣!流血!
是的,流血。
有一天,她出差。
似乎春草重生。
命運其實是早已安排好的,一切在冥冥之中都有定數。所謂在劫難逃,所謂命里注定。都不是古人或者文字學家創造出來的詞句,而是歷經苦難得來的教訓或者經驗。
蹊蹺。那一瞬間就決定了命運的省城之行。在火車售票口,她等著買票。昨夜的暴風雪似乎是很久遠的事情了,仿佛與她無關。這樣的感覺令她自己也覺奇怪。自己是那么冷血么?
等著買票。忽聽有人叫她:這不是XX局的蘇珊么?你去哪里呢?她循聲望去,是政府大樓里的一位女士,可以叫她阿姨的那種年齡。
她說,我去省教育學院。
哎呀,那太好了。我有東西落在那里了。麻煩你幫我拿回來好么?
如果東西還在那里,我一定。
沒什么出奇的地方。簡單的對話,簡單的語素。可是里邊有大量的信息:她叫蘇珊,是XX局的。
人常說,有心人。什么是有心人呢?
在這個對話的當口,一個頎長,可以說有些漂亮的男子把這些對話全部搜在大腦的信息庫了。而且已經篩選。留下最有效的信息。
若干年后,她很覺奇怪,可能他本身的特質,決定了他事無巨細了然于胸的能力。捕捉信息的能力。可是在某些方面他又是那么的愚昧和遲鈍呢?
他的眼睛就盯住了她,蘇珊。然后像特高課的特務一樣尾隨她上了車。不,不能叫尾隨。應該叫跟著。跟蹤都不是。跟蹤是悄悄地,偷偷的;他是明目張膽的,毫不掩飾的。而且就坐在她的對面。
座位不是對號的。不然就更巧了。是隨意坐的。目的十分明確。
等到下車的時候,已是傍晚。
姓名。單位。婚否。一切關于個人的信息都還不十分清楚。
他高高的個子。有著歐洲人一樣的身材。窩窩的眼眶。深深的眼睛,很亮的那種。
應該說是男人中長相比較好看的。
他應該回單位。可是他看見蘇珊就打消了回單位的念頭,直接跟著上了這輛車。
送她去了教育學院,他說姐姐家在省城。他第二天來找她。讓她務必等她。
無可無不可。這個時候她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不過,他好像是一個不煩人的屠夫?
有些心灰意冷。畢業分配時的不如意。沒有背景沒有過得硬的關系。這個縣城與她的淵源就是她下鄉在此,又從此考入大學。僅此而已。
這樣的人生開頭,她不能企望什么美好的愛情。她近乎絕望。
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還有人贊嘆她的美貌,她的學識,她的聲音。那叫什么?那不叫幸福,那叫救命。
是的,那個時候出現的他,就是她重獲新生的稻草。
當他們在第二天分別的時候,她潸然淚下的時候,被他抱在懷里。好寬大的胸懷呀。長長的手臂,直直的兩條腿。他低下頭去吻她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
就是他吧!她在心里說。
好好愛我!她嚶嚶的哭。
我會的。
03
82年。電視上安娜卡列尼娜和渦倫斯基的愛情如火如荼。上千種的開放因素已經給年輕的人們越來越多的空間和自由來擺脫父母的控制。
那個春天咋暖還寒。
那樣的年代,即便如安娜卡列尼娜一樣與人在火車站邂逅,十有八九都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壞人。
蘇珊感到了一點冒險的快樂。這個中國文學學士,一下子就想到了安娜卡列尼娜。男孩180的身高,蘇珊相信,如果他穿上軍服,絕對不會比渦倫斯基遜色。都是玉樹臨風。
蘇珊問,你是做什么的?
他倒也不回避這個問題,拿出工作證給她看。鐵路大修隊?這是什么單位呢?
維修鐵路線的。
蘇珊心里暗想,好像沒啥技術含量呢。
蘇珊說,我剛畢業。北方大學的。
當人們對物質的追求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抑或是你的物質貧乏的情況下,再換句話說,你的物欲暫時無所求或者有所求卻又不能馬上求倒的時候,人們,就是一男一女,這個時候,唯有性。
那天,蘇珊感冒。她躺在宿舍的床上,臉色蒼白。手被他握著。他說,知道你喜歡安娜卡列尼娜,我恰好自己有一本,就給你帶來了。
也不知道聊了多久,他的手開始不老實了。妄圖揭開蘇珊文胸的時候,手受到阻擊。這愈發挑起他進攻的欲望,索性就扯開了文胸的扣子,對是扣子,多少年后,當蘇珊心灰意冷而他酣意正濃的時候,不厭其煩的嘟囔著蘇珊當年的文胸扣子,這個扣子就如同蘇珊一樣,半推半就。
蘇珊已然不會驚叫。好在這身材沒有讓她惡心。
事罷。
這個春天,有太多的事情發生。她的命運,與這個春天有關。
他做起來開始吸煙。他說了一句話讓蘇珊大吃一驚。他說,蘇珊,你我都不是小姑娘小伙子了,我們要珍惜。
蘇珊看看床單。上面什么也沒有。只有褶皺。床單的。
于是,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有點假模假樣。我不是小姑娘了,那么怎么又能驗證你不是小伙子?就憑借這個么?
她不高興。眼淚就流下來。
他們白天做。他們沒有晚上。因為他在外地。她只有宿舍。他們只能在旅館或者賓館開房。所謂的開房,里邊就是有張床,有著簡單的飲水設施。暖水瓶,茶杯。
翻來覆去。仿佛這是天底下最好玩的事情。不知道他咋想,也不知道自己咋想的。
她則像是賭氣,和自己賭,和這個世道賭。
每次做完,吃點飯,他拔腿就走。要回去上班。她無可無不可。或坐著或躺著。那感覺好像電影里的妓女在看著嫖客離開。當然,只是他沒有留下錢給她,反倒是她從自己的錢包里拿錢給他買火車票。
那一次是看完《少林寺》。吃了簡單的午餐。整個下午兩人就躺著。躺到腿軟。下了床,腿就打顫。
不知道用力過大還是怎的,床單上竟然獻血淋漓。非常觸目驚心——這血該流的時候不流,不該流的時候倒流。真是欺負人呢。
他還是拔腿就走。她突然瘋了。跳下床。就跪倒在他膝下。雙手環抱住他直直的腿:別離開我,別丟下我……
然后是放聲的哭。
不行啊。我要回去上班的。聽話。洗洗臉,穿上衣服。你也回去吧。
他松開她的手。
她立即噤聲。乖乖的上床。開始穿衣服。聽他關門的聲響。
下地洗臉。披頭散發。兩頰陷了坑。然后去退房。服務員進門檢查床鋪。看到床單上的污漬在;弄臟了,押金是不能退的。
二十元。是她那個時候半月的工資。
她不懂得花男人的錢。況且那個男人那時候沒有錢。每次來,每次走,還要從她這里拿錢。吃飯,開房,車票。
04
已是臘月底。
南方的時令不會昭然如北方。依舊花草樹木,依舊翠綠繁茂。疲憊的蘇珊,躺在美容院里做臉和腺體。她電話告訴李建林可能會晚點回去。
美容院的小芳,兩只柔中帶鋼的推拿撫摸,蘇珊昏昏欲睡。
那個叫蘇家屯的村頭,有座鄉公所。一個女人,四十來歲的女人,被關著。
日月星辰。女人生養了五個孩子。依舊高挑、白皙。這樣的女人在丈夫的眼里早已是昨日黃花,而在村人的眼里是滴水的桃子。
舊式小說里一定是這樣寫道:小屋的黑門被打開。
其實小屋并不黑。門倒是真的被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