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小沙彌南喃自語,這是怎么了?全都來找師凈師父。積善教寺聚集起不少富商。幾乎人人都帶一個巨大鐵皮箱,其中幾個嗓門高的大喊:“師凈大師出來見我們吧,我們可以競爭。”小沙彌不懂事,心想:難道他們要害師父嗎?人群密度越來越高,仿佛要把寺廟撐破。眾多僧人做起了防衛姿勢,“這個寺廟怎么回事?新年頭鐘不讓人敲嗎?”人群開始躁動?!拔抑肋@老家伙想自己敲鐘,前些年他就是這么干的!”眾人連忙點頭附和。
1
話說當年師凈一人來到西林化緣,衣衫襤褸。天寒地凍,他捂著肚子,想挨家挨戶討點剩飯。顯然,師凈對這地方實在太陌生。左轉右轉,竟迷失了方向。雨太大,師凈瞇眼,見到有一座府邸,來不及拾起跌落泥潭的缽,一路跑過去??撮T老頭準備關門,見一瘋和尚向這方向沖來,拿起門閂,閉緊大門。
“施主,貧僧行云至此,不小心迷了路,想討點剩飯吃!”師凈幾天都沒吃飯,一屁股癱倒在地上。這是最后的希望,他連續敲門。門的紅漆都被敲落了。
老頭聽不過這般嚎叫,開門跑出來?!榜R員外家規森嚴,不允許外人進入。和尚你去西邊一個草屋躲雨。”老頭順手把傘和一些食物扔給他,不等師凈開口,再次關上門。師凈起身對門拜了拜。
看來雨是不會停了,師凈躲在草屋里。他修為不深,顧不得什么形象。把濕衣服脫下放在火堆邊,赤身蹲在一旁,右手直接撩起老頭給的飯菜往嘴里猛送。草屋的布置真像個草屋,里面除了古鐘,什么也沒有,屋檐還滴答滴答地漏水。師凈覺得古鐘很新奇,抱起鐘杵,向鐘身敲去。這一敲倒好,鐘聲響亮悠遠。也許是某種神秘的驅動力,抑或是多年來的紅塵苦楚在敲鐘的那一個瞬間得到爆發。師凈身子來回伸縮,雙手緊緊抱住鐘杵。不間斷地敲擊古鐘。古鐘通人性,聲音一下比一下沉重。師凈整整敲了一百零八下,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停下休息的。總之,等待他醒來的時候,一切都發生變化。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師凈想起那一百零八下鐘聲,也不由佩服自己當時的“神來之筆?!庇行┦虑槟銦o法解釋清楚。西林那時候,已經連續下雨數月,莊稼地早就被雨水通通淹沒??h官張橋實在沒有辦法,除了祭天就是拜地。正當拜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師凈的一百零八響開始。張橋罵了一句娘,下令把敲鐘的抓起來。結果人還沒抓到,鐘聲停了,緊接著雨也停了。張橋猜想這雨停是和鐘停有關,自己親自去尋找敲鐘人。
張橋這時被幾個衙役推醒??h官張橋喝道:“不許對大師動粗。來人,給大師搬一把椅子。”師凈看見縣太爺和自己稱兄道弟,心中發蒙。但是見草屋外有不少好事百姓觀看,他心中也有點底氣。張橋問:“大師,剛才是你敲的鐘嗎?”師凈點點頭。張橋繼續問:“大師,為什么要敲鐘?”師凈不響,過了很久才憋出兩個字,也就是這兩個字改變草屋、鐘以及師凈本人。感覺。
張橋一聽“感覺”兩個字,大腿一拍。嘴上大喊:“天助我也。大師就是我們的天兵天將,‘感覺’二字,救活多少百姓!”
百姓是善良的,一聽縣老爺的動情,大家都認為師凈和鐘是神物。
師凈看到縣官和百姓對自己都這么熱情。適時地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也許,真的是“感覺”!
2
“老爺,師凈大師來了?!奔移拖蝰R員外稟告。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把手中的魚食扔進湖內。快速向會客廳走去。
師凈其實對此地有復雜的情感。當初有“一飯之恩”,可畢竟沒進門。這些年,馬員外每年都給積善寺一筆不菲的香火錢。早上,接到馬員外家丁回話,有要事相商。如果有一百個不去的理由,那必有一百零一個要去的理由。師凈欠他們實在太多了。
馬員外并不客套,開門見山:“師凈大師,我每年給貴寺的香火錢甚多。我兒明年參加科舉,想圖個吉利,你看可否讓馬某人敲響頭鐘?”話音剛落,家仆拿出鐵箱。
馬員外賠笑道:“這是一萬兩的香火錢,大師請接納老夫的一點心意。”
沒有人敢違背馬員外的心意,師凈不是不知道,當年,張橋決定要建寺,由師凈當住持時。他連佛珠都沒拿穩。就是面前這個人彎下腰,撿起佛珠,遞還給他。那時員外的頭發還不算太白。拍拍胸脯說:“錢我出!你們盡管建造”張橋不甘落后,補了一句:“官府給你們減免稅收!”
他向馬員外一拜,說:“可是張橋大人先前已經和我……”
“什么?”馬員外拍響桌面,茶水都濺出?!皬垬蛑徊贿^區區七品芝麻官。你當真讓他敲頭鐘?”
師凈答到:“員外能否和張大人一起敲響大鐘?”
“我家七十二口人!”馬員外起身,“張橋,他配嗎?我今年一定要敲頭鐘!”
“員外?!?
“送客!”
師凈知道再怎么解釋都是無效果的,張橋找過他。他沒有答應。現在,馬員外找他,他推故也沒有答應。他有點厭煩這樣的生活。當初那次驚人得一百零八響,對比此刻的壓抑,師凈渴望再像當年一樣,不不,他現在是積善教寺的住持,受人景仰的高僧,怎么能和當初的窘迫小僧相提并論呢?
師凈走到寺廟門口一看,又是無數祈求新年頭鐘的人群。他悄悄從后院溜到古鐘旁。摩挲古鐘,鐘身足足有千斤重,灰色紋路刻畫佛像數萬,精巧細膩。最妙的是鐘杵,上好的槐木制作。只有此類鐘杵敲擊才能使得鐘聲悠遠莊重。師凈手指彈鐘,說道:“真的是一口好鐘!今年,你想被誰敲起?”
3
黑夜。屬于黑色。
小沙彌送走最后一撥人,望望窗外。已經是12月的最后幾天,西林的天空越來越陰云密布,白天的喧囂可以化為黑夜的寧靜??墒呛谝惯^后呢?又是無數人的涌入。小沙彌的內心深處是看不起那些富貴人家,他覺得鐘聲是為蒼生祈福,不應帶有個人欲望。他佩服住持師凈,師父這些年來日夜打坐,安心悟道。無奈為了寺廟香火不斷,才和張橋、馬員外這類人打交道。他能感受到師父內心的痛苦。
不宜速說,佛法難起。
小沙彌午夜三更天,端起水壺,按時給師父添茶。“師父,我給你添茶!”小沙彌說。屋內沒有反應,小沙彌又輕敲了幾下,依舊沒有反應。奇怪,平常這時候,師父都會打坐念經,今天怎么回事?小沙彌心里咕嚕。輕推門,燭光還亮著,師父的經文卷書還在案頭。師父去哪里了?
小沙彌關上門,想叫醒師兄們。突然,看見幾個黑影閃過。他們向西邊方向走去,只見他們其中一人拿起剪子,把綁在鐘杵上的兩根粗麻線剪斷,剩余幾人,卸下鐘杵。左右兩邊各一人喘著粗氣,步伐壓得很低,搬運鐘杵。小沙彌心里一抖,偷鐘杵干什么?小沙彌雙腳嚇得不聽使喚,費力抬起來,跑向主殿,大喊:“有人偷鐘杵,有人……”話還沒說完整,身后的一只大手似紗布覆蓋小沙彌的口。小沙彌拼命掙扎,可是十幾歲的小僧哪有氣力?身后的黑影把他帶到光亮處,小沙彌看到這個黑影的真面目,張大嘴巴:“師父,怎么是你?”
師凈給小沙彌沏了一壺茶,端到小沙彌面前,笑道:“來,壓壓驚!”
小沙彌水喝得太急,嗆了幾口,問:“師父你白天去哪里了?香客越來越多,到底誰來敲響新年的頭鐘?還有那個鐘杵……”
師凈沒有理會小沙彌,只是說一句:“回房休息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師父沒回答,總有他的道理。小沙彌帶著疑惑,退下了。
師凈的眼神變得復雜。
4
這是舊年的最后一天。如果你是只大鳥,從上俯視西林,會發現聚集寺廟的人越來越多。寺廟變得越來越小,像被無數黑點所吞噬。縣官張橋帶領一批衙役在主殿左側落座,馬員外和商人們居右,百姓則散亂插在各個還有空隙的地方。師凈和眾多佛門弟子走到主殿的中央處。師凈大聲喊道:“諸位,昨日夜晚,敝寺鐘杵無故失竊。敲鐘儀式無法如期舉行?!?
全場一片嘩然,“怎么會這樣子?是誰故意這樣做的?”
“和尚,是不是你這樣做的?”一個看似商賈模樣的人跳了起來。眾人議論紛紛。
張橋大聲呵斥:“佛門重地,安靜!安靜!誰敢起事,帶回縣衙!”百姓們也意識到這般喧鬧不妥,但還是有小聲議論者。
馬員外走到師凈面前:“大師,換一根鐘杵不行嗎?”
師凈搖搖頭:“杵與鐘是相互有感情,換杵敲鐘聲音不對。況且此鐘只能由槐木杵敲擊,別的杵無法敲響?!?
張橋問:“那怎么辦?”
師凈說:“還有幾個小時就是新年,大家只能合力用手碰鐘了?!?
張橋、員外等富商們都無法敲響鐘聲。這古鐘實在是太重了,張橋他們不得不佩服起師凈當年的一百零八響。
最后圍在寺廟的百姓,一起用力。古鐘慢悠悠地晃動,鐘聲悠長地響起。
整整晃了一百零八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