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次門鈴
- 孟盛小說集
- 孟盛
- 4613字
- 2016-09-24 23:33:55
文/孟盛
安縣道路實在太狹窄,碎石坑洼??煽h大隊管交通的王興堡最近迷上園藝??h長秘書找這位交通局的頭頭,商量能不能修一條柏油馬路。不是柏油也行,至少把碎石鏟掉。興堡一聲素衣,答話的時候還是看著盆栽桂花,斜眼瞥了秘書,我們安縣小地方,經(jīng)不起大卡車折騰。不要修了,修了也白修。興堡轉(zhuǎn)過身,從抽屜拿出剪刀,兩指一夾,右手向外扭,利落地剪下樹形不佳的植株。頓時桂花香氣飄散。
秘書跑到縣長洪方正那里道苦,那個興堡真他媽不是東西,交通局局長不負責交通,竟養(yǎng)花弄草,不務(wù)正業(yè)。洪方正倒不吃驚,繼續(xù)聽秘書說,縣長,你知道嗎,王興堡還說在家種樹比修路強。博士做官越做越傻,這是啥鳥事!洪方正在他縣長辦公室來回走動,對秘書說,你先出去。讓我靜一靜。秘書退下去,方正放下窗簾幕,連帶把辦公室大門鎖上三圈。
出來吧,方正抽起大中華,沒好氣地向內(nèi)室叫道。
咋啦?于梅從里面蹦了出來,一股腦撲到方正懷里,發(fā)著嗲。
走開,走開。方正推開于梅,他坐到待客的沙發(fā)上,眼睛望向一面面錦旗。這不是壞事嗎?你男朋友咋啦?叫他修路,他不修,天天養(yǎng)花。這倔脾氣。
于梅站起來,挺直腰桿,你縣長洪方正玩別人的女友,還要說別人的不是。你腦門是長槍眼了吧。方正連忙捂住于梅的口,在她屁股上一擰。給老子輕一點,我要是被弄進去,你也沒好果子吃。
不,興堡會救我的。于梅并不服氣。
救你?方正譏笑,又壓低聲音。你配嗎?興堡大概才是腦門長槍眼了吧,會來救你?方正走到飲水機邊,又忘記什么折返到書柜。于梅這回安靜了,他往杯子里散上幾片葉子,回過頭講,你回去勸勸他,興堡這幾年為安縣也做了不少事情。讓他不要意氣用事。我馬上會調(diào)到市里面去。我一走,縣長的位子還不就是他興堡的嗎?
于梅心中有點波動。方正看到茶葉沒有完全泡開,拿起杯蓋壓住。我知道你還是喜歡興堡的,等我一走你們好好過日子。放心,我欠他的會補給他的,而你繼續(xù)做接待辦主任。方正摟住于梅,呼哧呼哧地親吻。
興堡也不是省油的燈。
于梅來看興堡,他正敞開肚皮吃西瓜。
喲,吃西瓜呢。于梅撅起屁股,說,方正這個老狐貍馬上要調(diào)到市里,他一走縣長位置就是你的。你好好表現(xiàn),讓他走之前提拔你。
興堡繼續(xù)吃西瓜,都快啃到瓜皮也不發(fā)一言。
你個死人倒是快點說話啊,別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誰不知道你那一點花花腸子,你就是想把我甩了,找別的女人。我跟你說,你要是不把路修好,我跟你沒完。于梅憤怒地走出門外。
興堡看到于梅離去的背影搖搖頭。
誰都知道這個妖精和方正的勾當。興堡是個明白人。有些事能不點破就不點破。
有一天,興堡從省里開會出來,想把上級指示報給方正。他剛想敲門,里面就傳來粗糲地喘息聲。他還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正發(fā)出尖尖地破音。興堡向四周望望沒有什么人,他不敢確定真相。臉貼近玻璃,從下拉的窗簾縫里看到兩具充滿肉欲的身體,女友于梅正抬頭露出疼痛的表情。他想要沖進房內(nèi),狠狠教訓這個畜生。此時,身后最信賴的助手媚蘭一把拖住興堡。
誰敢攔官運?槍打出頭鳥。有些事需要忍。這就是官場。助手媚蘭教給他一句話。興堡知道這些年沒有于梅的幫助,他依然是個窮酸的縣政府小干事。
媚蘭把興堡引進自家的小公寓。她說,興堡局長別喝了。于梅只是你的女朋友而已,她這只是想兩頭通吃。你要是愿意,我給你當女朋友。
興堡擺擺手,讓我靜一靜。他說。
局長,你真的不要我嗎?媚蘭脫得只剩蕾絲胸罩,她慢慢靠向興堡。于梅可以那么不要臉地引誘縣長,為什么我就不可以勾引你呢?局長,來吧,我心甘情愿的。只要你以后不會忘了我。
興堡此時有點醉意,神智還清醒。興堡推開那酥胸軟肉,說道,老子他媽的不是洪方正那個畜生!
媚蘭不依,蕾絲胸罩也不要了,把興堡按倒在床上。她使勁渾身解數(shù),撥弄上司的那玩意兒。興堡被折騰得疼痛難忍。自己的女友給上司玩,而他又在玩自己的下屬?興堡想到這兒,心生悲憫,他有點同情媚蘭的執(zhí)著。畢竟是一個博士生,道德感還隱隱作怪。任憑媚蘭呼風喚雨,興堡那弟兄就是硬不起來,不一會兒,就軟了。媚蘭被癱倒的興堡壓在下面。不好再多說什么。
興堡搖搖頭,下床拿煙。云吞霧繞。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個主動送上門來的盤中餐。
興堡,你覺得我像局長夫人嗎?媚蘭光著身子站在床上蹦跳。
局長夫人有什么好當?shù)??興堡看到媚蘭淚水漸漸下滑,又改口說,行,你想當就讓你當!
經(jīng)過那一次事情后,興堡選擇沉默。他開始對交通部不聞不問,反而,對自家的盆栽情有獨鐘。
安縣四處群山環(huán)繞,山的外面還是山。這里讓人看到了絕望。興堡叼著煙斗,站在安縣最高處樂山亭向下眺望。晨光由下往上,照到翠心海,那是興堡年少時追逐波浪的旅程。往上升,光照到了安縣一中,這是他拼搏的地方。再往上升,照到了香樟樹,這是他和于梅第一次相會的地方。最后,晨曦照到樂山亭,照到興堡的身上。他生活在這里,而這里是冰冷的墳?zāi)?。興堡喃喃自語。他感到體內(nèi)有一股強大的張力,他握緊雙拳,想當初博士畢業(yè),他是多么意氣風發(fā)啊。興堡放棄那些前端文化機構(gòu)、留校機會,他要當村官,他要建設(shè)自己的家鄉(xiāng)。興堡坐在樂山亭,大聲喊道,王興堡,你這龜兒子,你的理想呢?
興堡心里憋屈,他要逃離安縣這個墳?zāi)?,他想去年輕時夢想的地方。他要去上海、深圳、廣東、澳門、香港,他要去課本里提到的塞納河、佛羅倫薩,他要去紐約、華盛頓、巴黎。他要和美國總統(tǒng)對話!他要去世界各地!
寫到這里,我擱下筆。興堡后面該怎么處理跟縣長方正關(guān)系?還有安縣修路的事情呢?他是選擇繼續(xù)維持現(xiàn)狀,還是收手不干,或者選擇死亡來逃避現(xiàn)實的冷淡?我完全沒有思路。
與許多作家一樣,寫小說總會碰到卡殼的時候。我給自己沏一杯龍井,把家里的玻璃杯擦了一遍又一遍。給金魚換幾次水。我來回在書房踱步,看看窗外一只鳥和陽臺的貓竊竊私語。我使勁地撓頭發(fā)。握緊拳頭對鏡子咆哮。幾個小時過去,依舊沒有思路。
我寫過很多這樣只有開頭沒有發(fā)展和結(jié)尾的小說。對這類小說,我打上“……”。也許幾天后,我有靈感繼續(xù)寫。也許它將會永遠埋葬在紅木抽屜的最深處。
正當我打算放棄興堡的故事時,門鈴響了。
你怎么能這樣寫我?素衣高個,戴著眼鏡,三十五歲左右的中年人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就是興堡,他憤怒地盯著我,你懂不懂官場小說?我的朋友是另一官場作家筆下的主人公,他有次和我閑扯,說他陪領(lǐng)導(dǎo)去東霓按摩房,幾十個干部開過二十個處女的苞。給她們每人五千塊。
我故作鎮(zhèn)定,請我的主人公坐下,說,你的意思是?
上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興堡帶肯定語氣說,根據(jù)博士當村官政策,我畢業(yè)到安縣只是個副處級干部,就那么兩、三年過去,升到局級干部。這點官場原則不能忍受,我還怎么混?
我給興堡點上一支雪茄,拿出已放進抽屜的稿紙。
興堡不客氣地拿過來閱讀,你真是個愚蠢的作家。是不是你還想寫我從樂山亭跳下來的景象?
興堡吃著我給他端上來的點心,他看到我的沮喪,拍拍肩膀,說,來,我們討論一下后面的故事發(fā)展。
興堡:
安縣政府報告把修路作為今年政績。年底,省長要親自過來剪彩。你說,對于要升官的方正,這修路能不急嗎?
我一直在家修剪盆栽,后來,方正坐不住親自找我。他是條老狐貍,說,興堡啊,現(xiàn)在講究一體化。我們安縣小,但五臟俱全。我們沒有理由不跟上時代發(fā)展。這個路要趁早修。
他給我?guī)硎畮着柚仓?,桂花、桃花、茉莉?
什么?你問我到底修沒修路?我的作家,聽我說話好嗎?
路是要修的,就看是怎么修?好比修剪盆栽,你這一刀下去要恰到好處,如果剪歪,不僅傷到主枝,還影響開花數(shù)量。我說,縣長放心,這路我一定修好。興堡看到我成竹在胸,料想我在這件事情不會使詭計。
答應(yīng)方正后,我遲遲沒有開工。只叫手下拿推土機填平土層。方正這次是真坐不住了,市委副書記馬慶華是他父親的老戰(zhàn)友也坐不住了,馬親自看看修路的情況。一看安縣塵土飛揚,把方正叫過去痛批。
洪方正,你這是怎么回事?路怎么還沒修起來,還有半年,難道你要讓省長走這樣的道路嗎?馬慶華坐在方正的位置上,我跟你說過多少次,路修不起來,你就永遠在安縣做縣長。馬慶華繼續(xù)說道,這條路是你我的希望??!
方正想辦我的罪,但現(xiàn)在是修路階段,他也不好說什么。
他詢問我修路的進程,我不是推脫混凝土不夠,就說水泥拌沙石料缺乏。安縣太窮需要企業(yè)競標才能完成。
這就是官場。
他越想得到一件東西,你越不能簡單地給他輕易得到。記住,你不能成為領(lǐng)導(dǎo)的附庸。萬一這個領(lǐng)導(dǎo)下臺,那個領(lǐng)導(dǎo)上臺,他的下屬不就連著遭殃?
方正恨不得做修路的監(jiān)工。
“哎,老鄉(xiāng),這條路什么時候修好?”
“快了,個把月?!?
“幾月?”
“不是說了嗎,個把月!”
工人不認識縣長,方正也不和他們計較,他和速度計較。有時候,他可憐得就像只貓。
方正說不久就要升上去。這不是他業(yè)績好、能力強,而是他上面有人。他的人就是市委副書記馬慶華。經(jīng)過這么一鬧,馬慶華也要心中掂量幾分,把方正調(diào)到省委是培養(yǎng)自己親信,還是給敵人制造入侵的突破口?
安縣人都以為洪方正會調(diào)到省里,再好的領(lǐng)導(dǎo)到一個地方呆久了,總會樹敵太多。大家盼望著方正的調(diào)離,連他的下屬們都開始尋思縣長這個位置。
縣長秘書常常被人追問,心生煩厭。
洪方正想要升上去沒那么容易!至少把安縣的路給我解決掉!馬慶華私下總是這樣說。
他不升上去,你就不能當縣長了!不是嗎?我給他倒了一杯龍井。
興堡:
官場的話都是葷話。你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方正在安縣下面扶持那么多人,會輪到我當縣長?你別看他手下那些一張報紙一杯茶,過了五點回妾家的飯桶。升的最快的往往就是他們。官有官話,人有人話。還是要有人辦實事,所以我才能留到現(xiàn)在。
和你說了吧!于梅是我故意放過去的餌。方正到底是官場混過,錢物拒收,甚至放言,在家不談公事。但他管不住自己的操控欲。于梅長得水靈,柳葉眉,該凸得凸,該凹得凹。他以為得到于梅就能控制我的行動?呵呵。那次,方正和于梅偷情,還是我叫出租車把于梅送去的。
他方正有什么舉動,我都一清二楚。
我對興堡說,你的意思,是讓方正犯作風問題。這樣就可以趁機上位?筆下的主人公說出作者意想不到的話。他搶過我的稿紙,寫下:
我王興堡要和于梅結(jié)婚!
興堡: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于梅和方正的偷情,已經(jīng)是謠言四起。這時候我高調(diào)娶于梅。那些老干部、反對方正的局級、處級干部勢必會拉攏我。而方正本人樂意看到自己的二奶時刻埋伏在我身邊。我和于梅結(jié)婚,有點像宋慶齡和蔣介石的聯(lián)姻。
你知道最好的升職不是上頭帶你,他們需要冒風險。而是你把方正這樣的人踩在腳底下。
你靠檢舉揭發(fā)那是沒有用的!哪個官員沒有作風問題?于梅跟我說,前幾年,幾個處級干部報告省里檢舉方正的信。都在方正的辦公桌上壓著。官場水深。
結(jié)局?
方正看著大雨拼命地下。他坐在窗口。
于梅想從身后抱住她,被他一把推開。他甚至跪在窗前。
還是修路的問題。萬隆集團承包這次的修路工程。
由于想快速達到指標,允許企業(yè)競標。不少公司看中商機。方正親自和企業(yè)家談判,結(jié)果這修路由萬龍集團承包下來。
說來也怪。安縣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雨。三天三夜,雨水淹沒莊稼。關(guān)鍵是那條路,排水系統(tǒng)還沒有完全建好。水漲到三尺高,傷亡率也隨之漲高。省市駐軍都到安縣來救災(zāi)。大水一來,安縣的經(jīng)濟損失更加大了,更別提什么業(yè)績。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也剿滅了方正的花花心思。省領(lǐng)導(dǎo)把問題歸結(jié)到承包商的偷工減料。馬慶華極力爭取,縣長、副縣長才停職留用。
我是交通局局長,雖然也有責任。但最重處罰也就是方正的停職留用。我起碼還待在局長的位置上。沒有人再可以和我爭了。
興堡滿意地和我說再見。
根據(jù)興堡的情節(jié)提示,我寫完了這篇小說。
小說的情節(jié)出乎我的意料。最后我寫了大大的“!”
可不久,我的門鈴又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