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國意象:夜宴圖
- 中國意象:重返桃花源
- 周語
- 10151字
- 2016-11-02 09:14:15
60年代皖北某個冬天的夜晚,農歷的一個節日到來,我的祖母在不知所措地準備晚餐,她在灶房、廂房里忙碌半天,急得滿頭大汗,天色慢慢黑了下來,她正在為晚餐吃的東西發愁。家里幾乎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她找了半天,一雙手凍得瑟瑟發抖。端著一個空的水瓢,祖母走路的時候腳步已經有些顫巍巍的,有幾次她快步穿過廂房到草房里看看是否還有剩下的食物可以煮,差點兒在鋪滿碎石和冰的過道滑倒。
祖母是在為一家人的晚餐而忙碌。我們知道,那是饑餓肆虐的六十年代,農歷節日已經沒有任何喜氣,每個人想的都是如何吃飽肚子,管它是早餐還是晚餐。我的祖母曾告訴我,在她記憶中的那一年,這個小村莊里食物極度匱乏,人們根本沒有所謂的早餐、晚餐的概念,一旦得到一點食物,人們想的是如何趕緊填進自己的肚子里,至于現在是什么時間、什么日子,人們多半已經不在乎了。
在上個世紀的80年代,我的童年時期,有好多次坐在夜晚的餐桌旁邊,聽祖母講她經歷的或記憶中的這些故事。它們與食物、饑餓有關,與煙火氣息和柴米油鹽、甚至一個人的腸胃、生死密切相關。
我穿著很小的棉襖坐在燈下,聽祖母講過去的事情,這些故事和記憶的呈現,順著我從祖母那里吃到的油炸面餅、芝麻糊、南瓜粥、粉蒸薺菜,融化在我成長中的身體與骨骼之中。在我童年時代故鄉的夜晚,我的祖母做針線活、擦洗桌子,然后喂完豬圈里的幾頭豬、把水缸里的水灌滿,我則跟著祖母,幫著把一盞油燈從灶房里端到堂屋里去。回到屋內,祖母坐在八仙桌的東側,講述她經歷的60年代的故事。
祖母坐在節日里晚餐的桌子旁邊,穿著一件青灰色的斜襟外衣,灰色的長褲,她講故事的表情和動作時常會在我每天的晚餐飽足之時浮現。每當我有意無意中丟掉一小塊饅頭、扔掉一些抵擋不住雨季潮濕天氣而發霉的餅干,或者倒掉半碗過于黏稠的玉米粥,一小塊豬油炸焦了的咸魚干,祖母講過的故事都會像夜晚里的露天電影那樣,如浮塵般涌現在我心里。
祖母講到的那次晚餐的事情,發生在60年代的夜晚。那是一個寒冬,可穿的衣服也很少,大家等著吃農歷節日的晚餐,手腳都已經凍得半麻木了,眼睛都盯著祖母,希望能夠看到意外的驚喜。
晚餐時間即將到來,祖母沖進了黑暗之中,在村子里轉來轉去,想找到一些可吃的東西。在夜色一片漆黑時,她終于推開大門,走進廚房生火。那一晚的晚餐是清水煮紅薯,還有一小碗辣椒干炒的白菜葉。白菜葉已經發黃,混著辣椒和水,卻是那個節日的美味佳肴。
晚餐開始,大家圍在那張被擦得發青露出木紋的八仙桌旁邊,等待開飯。對于我的祖母來說,這次晚餐幾乎把她逼到了絕境,她費盡力氣才在桌子上擺上清水煮紅薯,一小碗只有幾片菜葉的辣椒炒白菜。祖母說菜炒的也不咸,因為沒有豬油、調味品,甚至鹽也是奢侈品,還是從盛鹽的罐子上刮下來的,然后倒一些熱水進去,用筷子攪拌、涮洗一下,再把沖洗鹽罐的咸水倒進鍋里炒菜。這樣的晚餐,沒有酒肉,更沒有瓜果,只有清澈見底的幾碗紅薯清湯,幾片發酸發黃變膩的大白菜葉子。
祖母坐在餐桌前,眼睛濕潤了,不知是饑餓的原因還是因為太難過,或者是干辣椒把她的眼睛刺激得留下淚水。祖母眼睛紅著,小口喝著茶水,她用手抹一下衣角沾染的灰垢,想讓自己鎮定下來,饑餓的日子里,這是我的祖母面臨的最艱難的戰爭。這樣的戰爭從睡眠、飲食、脾氣、身體每一個角落逼迫人們的腸胃、心肺、神經、良心,像嗆人的辣椒水一樣逼進你的眼睛、嘴巴、鼻孔,圍著你的每一個念頭敲打,直到你承受不了饑餓的侵襲、肆虐,開始變得情緒大壞,暴躁不堪,成為饑餓的俘虜,在煎熬中帶著怒火和孤獨離開村莊、離開你身體里最后一絲溫暖,倒在寒風和埋葬祖輩的泥土里。
我的祖母,那一天也許是因為過度的饑餓而很少說話,但是她的目光卻像那碗水煮紅薯的湯水那樣沉靜。很多年來,我在圖書館的史料里、口耳相傳的饑餓傳說里,常聽到不可思議的饑餓引起的暴力、瘋狂的事件,我的祖母卻以她孱弱的身體,以安穩的姿態坐在那里,給大家分配僅有的一些飯食。
那一天的晚餐,成為我的祖母留給我最珍貴的故事和記憶場景。隔著一代人、幾十年的時間,我才有幸進入祖母經歷的人生,在饑餓和疲憊幾欲壓垮這個村莊之際,她的故事和記憶,讓我真正地體會到一場晚餐背后的悲傷與艱辛。
那是怎樣的一次晚餐呢?整個村莊都陷入寒冷和漆黑之中,我的祖母以她無畏的性格,沉穩地找到鄰人、親友,走了很多路,我不知道她多少次會摔倒在冰冷的河坎、溝渠里,纏足的步履會因為寒凍而顫抖,跌倒在路上,甚至她也可能和別人吵了一架,心里非常難受。她是一個老好人,心地慈悲,從來不會當面指責別人,更別提是吵架。然而她用全部的力氣,找來的食物不過是一個巴掌就可以攥得完的幾個小紅薯丁,幾篇枯萎的白菜葉。據我后來斷斷續續得到的了解,這樣的晚餐已經頗為不易。因為這些記憶和故事,在我的人生成長中,晚餐已經成為一種儀式,尤其是農歷節日的晚餐。我想晚餐對于我的祖母來說,也是一個儀式,一個象征,她沉默而堅定的坐在案前,每個人的腸胃都能感受到經過她的手煮出來的湯水的溫度。
在九十年代,我祖母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幾年,我成長為一個少年,和父母住在小鎮上,每個星期騎車回幾里路之外的村子一兩次。時間進入八十年代、接近九十年代初的時候,這一代成長起來的少年,對饑餓的記憶已經淡漠了,我沒有經歷過那些歲月的饑餓侵襲和折磨,但是童年和成長時期祖母做的那些食物,以及她講述的故事總算讓我可以懂得手掌中珍惜擁有的一口食物,不肯隨意丟棄。
九十年代的晚餐,已經可以說是晚宴了,因為這時餐桌上的食物已經逐漸豐富起來了。在農歷的節日里,祖母已經無需再到處奔走為家人尋找食物,時間已經不再是三十年前了,如今的晚餐是一場豐盛的宴會,擺滿了各種魚肉、瓜果,人們已經不必擔心饑餓的襲擊和恐嚇,可以一邊談話,一邊慢悠悠地吃酒菜。夜晚的宴會讓人的腸胃、心肺、呼吸遠離三十年前的寒冷。我的祖母坦然地坐在人群中,吃著簡單的食物,她的腸胃已經被多年前的饑餓傷害得即使面對豐盛的家宴也沒有太多好胃口了。只是祖母依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和我們坐在一起,這對她和我們來說都很重要。她吃很少的菜,太咸或者太甜的食物她是很少吃的,這些食物可能會瞬間讓她陷入思索,就像幾十年前,每個人似乎都忘記了甜、咸、苦和辣的味道,那些食物已經沒有味道,也沒有人注意它的味道,一切都是被迫的,咀嚼和吞咽、狂飲清水般的稀粥,都是饑餓的威壓之下不得已的選擇。
祖母曾經講述的故事里,有很多與食物、饑餓有關。有一次她似乎講到了我們的祖先,隔著許多代人,她也許并不清楚這些過往的事情,她的講述就像是傳說,夾雜著模糊的口傳下來的凌亂故事。比如祖母的父輩的父輩或者我的太爺的太爺的那一輩人。這些只是一種想象和傳說,我們從未見過這些先輩,時間的久遠,讓我們想和先輩們聚集一堂,等候晚宴開席只是一個飄渺的神話。我的祖母就是依靠食物和饑餓的記憶,去追溯先輩們的足跡和飲食,想象他們的晚餐有哪些食物,哪些酒和瓜果。
如果你有在鄉下的宅院里,坐在堂屋的八仙桌邊,看著燭火、燈火明亮的房間,和親人們聚集一堂吃節日里的熱鬧夜宴的經歷,你便會懂得我祖母故事中的美好與期望。有那樣的一張大而方正的桌子,四面都可以做兩三人,十余人乃至更多的人可以圍著、擠著、鬧著、吵著坐滿一個房間。每當我想念離去的祖母,在燈火通明的城市的酒店,我的腦海中都會浮現這樣的場景。這些脾胃、神經、心肺、經脈、血氣中的特殊飲食習慣、咀嚼的方式、品嘗的姿勢都與我的先輩們有著迷離而神秘的關聯。
十年前,我在異鄉長江邊的酒館,和朋友一起,溫著一壺酒,聞著江上吹來的風的氣息,看著烤魚的篝火,在不遠處閃動的紅燈籠,木柴的香味彌漫,將我包圍。我喝了酒,朦朧中可以嗅到那些只有我的腸胃、心、脈、血氣深處才能辨識的味道,那是不可知的某一年先輩們在等下齊聚在一起,添酒開宴的景象。我們每一次喝酒、每一次醉倒、咀嚼、碰杯,舉手投足之間都有先輩們的影子,城市或者任何一種習俗都不能徹底地洗去它的影響,每一次舉杯、每一次喝下烈酒,先輩們的血氣和習慣就會在你的筋脈、心臟里蘇醒一部分。順著風吹來的魚的腥氣、江水的黏濕附在你的心和魂里,你一旦醉倒,就與先輩們的烈性、倔強、孤獨撞出火花。先輩們是釀酒者、是游魂一般惹你心魄躁動的一陣風。在這個偽善和奸詐盛行的世風日下的時代里,你卻找不到可以開懷暢飲、心懷坦蕩沒有芥蒂的晚餐了。
我想念祖母講述故事里那些須發雪白、紅衣似血的長袍先輩。他們對于我來說是一個久遠的傳奇,每想到這里,都會有一種親切感生起。多年來,我們忙著離開鄉村、到小鎮找工作、然后離開鎮子,去城市找工作,然后再去更大更遠的城市謀生。吃快餐、盒飯,遠離祖母給我們安全感和庇護的那些晚餐。這樣的生活里,似乎很少能遇見祖先們那樣坦蕩自若的知己,只有在極其烈性的酒中、極其孤獨的憤激挾裹中,才有這種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暴烈又醇厚的快感。我的先輩們來自夜色黑暗、星光明亮的古代,他們都是凡夫俗子,關于他們的身影,多是在文言文和怪誕的民間傳說之中才有所涉及。作為飲酒者的知己,他們從來難覓蹤跡,他們是你血氣和性情的一部分,是你姓氏和記憶深處的一縷青煙,與你同宗同族,血脈相通,咀嚼同樣熾熱、噴香的面餅、飯團,喝著同樣的喝水,以及美酒。這是你無論在哪個小鎮、哪個城市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四十多年前,我的祖母坐在饑餓年代的那個夜晚,餐桌前只有幾碗清湯,幾塊腐爛的菜葉,那是她給我講述的最震撼人心的夜宴,它屬于我的祖母永遠不會忘記的某個年代的某個重大的農歷節日。這幅圖景一直藏在我的心底,那是怎樣的夜晚,怎樣的聚餐呢?我的祖母幾乎滴下眼淚,淚水掉在她端起的破舊瓷缸里,那也許會讓那口茶水變得有一些咸味,會讓饑餓的腸胃多一些安慰。
祖母默默地喝著水,不肯多吃東西,只為了省下來能夠讓家人多吃一口。那是饑餓普遍泛濫的年頭,每戶人家都為了填飽肚子而疲于奔命。為了準備這樣一頓晚餐,她已經盡了全力。只有當你瘋狂尋覓、瀕臨饑餓帶來的絕望,才能懂得這食物背后的意義。一滴水、一塊紅薯、一片菜葉,它的滋味帶你回溯食物最原始又最超驗的意義。因此,我從祖母那里學會了敬重食物,以及和這些食物有著某種神秘關系的先輩。對于我來說,這成了一種生活的態度,面對食物、饑餓的態度,對一個沒有經歷過饑餓歷史年代的人來說,是一個難以言說的誘惑和啟蒙。
我的祖母講述的四十多年前的那次晚餐,對于饑餓了多天的人來說,就是一場夜晚的盛宴,很少的食物,以微弱的熱量、酸腐的氣息拯救坐在這個餐桌周圍的人的呼吸和呻吟,讓它延續下來。祖母看了看坐在餐桌旁的每一個人,饑餓寫在每個人的臉上,從抽動的嘴角到無力眨動的眼睛,從舌頭到手指,它的力量似乎無處不在。她嘆了一口氣,喝一口水,然后把碗用筷子刮干凈,吃粘在碗邊的飯粒。夜晚漆黑一片,微弱的燈火里晚餐和口中呼出的熱氣升騰到屋脊,然后變成一縷極細的煙,在黑暗中游走。這一天是邁過饑餓死亡威脅的重要時刻,抽象的節日似乎也讓大家心情好了很多,他們可以像千百年來的祖先們一樣,在一年中這樣最重要的日子里從不同的地方回到家園,點起燈,端出飯菜,坐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上,敬候晚餐的開始。
這樣的習俗和傳統,源于我的祖先們對錢米、油鹽、生死的理解與敬畏。對生活在村莊里的許多人來說,這樣的晚餐是他們一年之中最為期待的時刻。這個習俗延續了千百年,每個人的身體、心魄、血液、筋骨都已經適應了它的呼喚,即使遇到風雪、水災、傷病、時疫也會想辦法回到故鄉,在掌燈時分,找到屬于自己的院子,在晚餐開始之前,回到親眷的世界里。
晚餐對于我的重要性,在十幾年前祖母講述這些往事的時候已經建立起來。晚餐時分,我習慣坐在那里等候家人,我的祖先一定也是這樣等待他們牙牙學語的孩童那個,等待步履蹣跚的母親、因抽煙而牙齒發黃的父輩、穿著簡樸卻神情威嚴。那些燈火幢幢的古代夜晚,祖先們在晃蕩的燈火下坐定,桌子早已擦得一塵不染,陳年的雕花窗欞泛出甜而澀的木質芳香,銀灰色的雕鏤著青龍或朱雀的酒壺擺在桌子的中央,酒的香氣從壺嘴里飄出來,溢滿整個房間。這樣的晚餐,一定是在豐收之年的夜晚開始,離今天的我有幾百年,我已經說不清楚準備這樣的晚餐要花費多大力氣、多少時間才能完成,讓家人站在餐桌前,眼睛瞪的大大的,驚喜萬分。
在祖母用雙手做的那些甜點、小菜填飽我之后的若干年里,我迅速地成長,對她講述的傳說一一消化。最盛大的夜宴多是在豐年的大雪之夜開始。開宴之前祖先們會點燃燈燭、擺上祭品,感恩上蒼賜予錢米,讓一家人終年能夠不缺衣食。在食物的意義和詩意被添加劑、人工增長的現代技術碎成齏粉和灰塵的時候,我格外珍惜每一次晚餐,在這樣的儀式中,我的胃和脾,血和骨頭,與米粒、麥子的本質結合,在食品工業荒蕪的營養概念中尋找血與脈的所在,感知這些米粒、麥子和我的先祖們、我的成長之間的血肉關系。當它被機械、食品工業的閘刀切斷,我能感到那血液中根莖被斬斷、荼毒的憤慨和激昂。
世界如此廣闊,又如此荒蠻,添加劑和各種工業原料大肆入侵我們的夜宴,若干年后,你所吃的米粒、麥子、野菜,它的原始的味道將逐漸從你的肉體、感官之中消失,我毫不懷疑,食物的味道也瘋狂地腐化出另外一種味道,你吃的米、麥子、高粱、大豆、葵花籽、玉米都將失去它的童貞和本真,它們的肉身不再與泥土、河流、陽光有關,而是變成金屬、機械、食品工業的受孕者,成為未來世界的孤兒,你與祖先們的記憶、基因、血脈都將在這些植物的譜系與營養學重建的瘋狂改良中被驅逐。若干年后的晚宴,也許擺滿了各種新的一代的食品,它們的名稱也會進入英語、漢語的詞典,我們變成完美的吞噬者,像病毒一樣饑餓地化身噬菌體,食物的味道已經永遠與千百年前的味道割開,被新的化學公式、食品營養學的測量與標準替代。食物的本質從肉身、泥土、河流、先祖們生活的大地上突破自身,變成一頭因膨松劑、防腐劑等各種食品工業創造出來的消費符號而暴虐生成的野獸。在這個時代,我的祖母晚餐那些紅薯、白菜,也即將改變它們的肉身、基因,失去心魄和神魂,隨著即將消失的村莊、河流、田野、草灘,轉身陷進時間的沼澤。
因為這種悲哀感的存在,祖母做的晚餐,成為我人生中的象征和孤獨的儀式。在饑餓的年代流傳下來的記憶、傳說,已經進入我的血脈,讓我對小米、麥子、玉米、高粱、大豆、土豆、紅薯這些常見的食物如此著迷。這些食物的味道遠非我們品嘗到的那么單薄,在我的世界里,它的存在已經成為生存意義上的祭祀,你在這些食物的新鮮淋漓的氣息中,能夠審視自己的五腑六臟,質疑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在甜膩與苦澀、酸辣的記憶中,食物也在黑暗中進化,它逐漸確立了金屬、化學工業賦予的暗黑血緣,從骨髓深處影響你的記憶、愛恨、情仇。
在度過了食物匱乏,最艱難的那幾年后,我的祖母的腸胃也受到了很大的傷害。饑餓會讓人的身體因缺乏營養和必要的充饑的食物,而留下許多潛在的病根。我想起祖母晚年腸胃消化疾病的來源,很可能是與食物的粗陋和營養的極度缺乏,以及繁重的農活造成的。祖母的經歷讓我格外珍惜食物的同時,也對食物遭受的破壞帶有敏銳的直接。
我一直翻閱古代的農作物圖冊,對祖先們的手工藝和耕作技藝抱有至高的崇敬。我并非人為地構建現代工業與古代祖先們之間的沖突與矛盾,我只是對每一個夜晚的晚餐逐漸失去原有味道的食物充滿焦慮。幾十年后,我們吃的一切食物以什么樣的形式、符號、價格出現都可能不再重要,它只是以機器制造機器的方式,用能源供給的方法來喂養我們的肉身。我似乎能看到,在黃昏的晚餐開始之前,排滿高速公路的重型運輸車滿載各種食品工業需要的化學品,擁擠不堪,它們瘋狂地鳴笛、發出警報,講這些物質傾瀉在包裝精美的食品袋里面,寫上煽動力十足的廣告詞,以及可能我們尚未熟悉的流行語,以及尚未出現的娛樂偶像與運動明星。這些偶像將像機器人那樣,擁有完美的肉身,寬大的骨骼,在運動場上瘋狂地表演,甚至不會流汗,食品營養學對身體機能的調整已經讓他們不會感覺到傷痛。無論吞噬的土豆、麥子、高粱還是工業運輸車輛傾瀉下來成噸的豬肉、羊肉,堆積如山,但它們已經沒有一百年前、幾十年前的味道,一切都改變了,味道是著魔似的不可控制的變量,經過演算和重組、分解,變成我們陌生的物質。一切都是物質,一切都是公式,我們的腸胃也開始變化,身心和骨骼也開始新的演化。
食物的口味、養分,甚至基因的改變,讓我想起我的祖母,以及食物的匱乏對她的身體造成的嚴重的傷害。現在,我在晚餐的時候,常會對盤子里的土豆、白菜、黃瓜、西紅柿有一種新鮮的好奇感。我擔心這種味道很快就會被剝奪,然后它以陌生的品種、名目出現,被塑造成身體健康絕不可少的日常食物,它們被復制、拷貝、剪切、粘貼一樣的手段操縱,最終流入我們的體內,疾病和代謝問題產生的新詞匯和新的實驗室、疫苗都會接踵而至。這樣的玉米、土豆、大米,你可能不會再有夢魘,不會再有失眠,也不會再有孤獨感。
我不愿意失去這些簡單而古老的食物,不愿意失去祖母的菜單,也不想接受太多的調味品、添加劑、防腐劑,也不想丟掉饑餓感以及那份難以言說的孤獨感。這是食物的秘密,隱藏在心臟、脾胃的深處,它能夠感覺到來臨的危險、逼進的災難,它滋養我們的心魄和血氣,而非重組我們的肉身與快感。
我們現在的食物無比表面上豐富,但我們對它的認識和情感上卻又非常匱乏。久遠的時代里,在豐收之年,祖先們的菜單很豐盛,食物的味道很少會受到工業機制的破壞。我的祖先們,也許是江南的漁家,也許是黃河之畔的農夫,以青銅器或者陶罐、瓦石為器皿,他們在年末的節日里,只求一醉,而非尋求快感。對于他們捕撈到的魚來說,它只是一條魚,而對于幾十年后的我們來說,我們捕撈上來的可能只是一個無法比喻的幽靈,匍匐在我們的餐桌上,我們已經失去了表情和語言,無法回應它帶來的煎熬與災難。
祖先們在豐收之年的夜晚,那樣的宴飲是浩大而富足的。他們的眼耳鼻舌,接觸到的是從泥土、江水里采擷、捕撈來的新鮮蔬菜、水產,這些食物的色彩即使和今天相比,也足夠淋漓、生動。祖先們不停地飲酒,青銅器的光與廳堂的火焰晃動,咸菜的味道和夜幕下的瓜果,彌散出甜甜的氣息。在祖先們的晚宴上,會有若干年后我們傳說中的大紅鯉魚,以及大閘蟹。那些健康的大閘蟹、紅鯉魚、鱸魚、野兔的味道溢滿整個燈火通明的房間,他們的夜宴是如此豐盛、熱鬧,以致我愿意讓它成為幾十年后的我潛意識中的最后夜宴。
夜宴開始,燈火如潮水般襲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映照著紅色的燭火,在民以食為天、極其重視餐飲視其為儀式般的家族、民族來說,這樣的夜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就像一場年夜飯,這樣的夜宴對于每一個成員來說,是一年之中身心體驗的巔峰,構成他們的生存意義。五谷做成的菜肴,粥,滋養他們的身體,賦予他們溫暖的記憶,飽滿的生命。一碗盛滿了紅棗、蓮子的滾燙米粥,一盤辛辣的蔥花木耳炒肉絲、一壺溫如春風的酒,是祖先們夜宴之上讓人吃不夠的美食。
祖先們的夜宴,不乏古代的曲劇里我最喜歡的是關于豪飲的俠客,以及筆記小說里的善飲之士。遙想古人的夜宴,尤其是在深夜,以青銅鐘鼎和珠玉器皿飲酒的酒客們倏地來往于如水的月光下,古代的讀書人聽罷三通鼓響,丟下線裝書,重回凡夫俗子的身份。也有及其貧寒的人家,夜宴只有很少的食物可以果腹,他們掙扎著擺出一碗粥、一個小菜,一家人圍在一起,度過寒冷的年夜。
在夜宴的傳說中,戲里的酒客,穿大紅袍,皂鞋,他們是彼此的知己。在那樣的夜晚,月光明晃晃的,秀才們紛紛丟掉線裝書去尋一個能傾訴肺腑的故友飲酒,在每一個朝代你總會在路上遇到他們,或悠閑、或焦躁,碰一下杯,菜過五味,你們就是割頭換頸的朋友。酒鬼們在漏船上、山寺里、竹窗下趁著晨光熹微散場,將酒意帶走,你在次日夜讀的時候仍舊能體會到此中的快活。通宵的鑼鼓之后,是散場的時分,騎鶴的祖先,于仙歌繚繞時分,微醺著出門,或者遇到故友,添酒回燈,重新開宴。
夜宴時分,如果有足夠的銀錢,會有戲曲、唱誦等節目穿插其中。聽曲子多是在夜間很晚的時候,他們在一剎那間,仿佛是回到了千百年前的故鄉,在埠頭、在河畔、在山間、在野外,酒客們在臺上吆五喝六,紅臉白臉唱罷,月光落在水袖上,煮一壺酒,聽著旦角們唱下去。鼓聲過后的清唱,尤其讓人心醉。
祖母講述的傳說中的祖先,穿過十座山,一百條河流,遇到它的前世、僧侶、鬼魅,在這一年的歲末,終于按時赴宴,宴飲結束他忘記了自己是秀才還是和尚,坐在那里不知道何去何從。夜宴里的食物是一年中最為豐盛的,麥子、粟米的清香,粗茶的熱氣,以及水果的味道,就像一條浩蕩的大河,縈繞在餐桌旁,彌漫在我和祖母的記憶里,兩岸是祖先們種植的水稻、麥子、高粱,它們聳立著朝向天空,祖先們盤腿坐在案前,如老僧,夜靜水寒,他們尋思一年的出路。我想通過我熟悉的食物和味道,體會祖先們的哀傷與自憐、繁華與幻滅。然而,他們生活在我未知的世界,未知的地點,炊煙、燈火很難抵達他們的心肺、呼吸、呼聲。
這樣的夜宴如此美好,每一個人都不想錯過。
祖母早早離開這個世界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早年飲食和營養匱乏,以及勞累造成的消化系統疾病。她離開這個世界的十幾年后,這個世界變化很快,食材、調味品變得異常豐富而可憎。這些食材擺在超市里的水產專柜,或者放在高大的貨架上,我挑來揀去,總是很難如意。我擔心那些魚被冰凍了超過一個星期、早已失去了新鮮口感,甚至也可能腐敗了。我也擔心那些蒜、姜有沒有被使用化工原料烘烤,以獲得漂亮誘人的色澤以便賣出好的價錢。面對如此多的食材,我的心里是沉悶的。這些食材和祖母選的那些食物,只隔著幾十年的時光,卻可能已經完全改變了自己的味道和基因。我在寂寞的時分,時常會有尋覓祖先們一同夜宴豪飲的酸楚。善飲的祖先們,可能對我們今天的食材已經相當陌生了,他們看不透這些食物的來源,就像我們猜不破也想不到幾十年后我們再聚在一起的夜宴之上,我們盤子里會有哪些食物。尤其是酒,當我們沒有清澈的泉水、雨水來滋養高粱、玉米、小麥、水稻,我們將會擁有什么樣的酒來供奉給夜宴之上的祖先呢?或者祖先們嘗過酒后,會變得大怒,帶著疑惑的眼神,轉過身來質問你,不肖子孫,為何現在的食材、酒都變得味同嚼蠟一般?
我總是相信祖先們會循著酒的味道、柴米中故鄉的氣息,在一年之中最盛大的夜宴回到他們子孫們的酒桌,他們的神采和習性透過血脈與我們連接在一起,舉起筷子、端起酒杯的時候,鮮衣紅袍的祖先們的靈魂就會歸位。他們從古老的朝代、時空走向我們的夜宴,在人群中自斟自飲,我們看不到祖先們的樣子,他們有象征那個朝代的記憶總是與青銅酒斛,新鮮淋漓的酒糾纏在一起,祖先們通宵達旦,借著月光從占卜師那里奪走杯盞,幽魂似的游蕩在夜宴大殿、游人如織的街肆、遍地蓍草的田野。他們似乎能夠以天地為餐桌,在星光和夜色下展開無邊的夜宴,以江河的流水為酒,讓我對他們的愛恨、追念常常陷入困境。你如果去和他們談論品嘗的粟米等谷物的味道,不如去與他們一起喝酒。
這樣的夜宴,這樣的飲酒,在古老的甲骨之上也找不到它的記載,因為它是超時間和塵世之外的,比如湘楚之地河神巫女的酣飲以及商周黎明前的歡聚,食草木、露水,它只存在于我的祖母講給我的傳說,存在于我對祖先們對食物的選擇和敬重之中。隔的時間和距離太遙遠,我對食物的理解所帶來的幻滅感愈加強烈。我所選擇的食材,對于我的祖先們來說,也許只算得上是不潔的食物,只是混雜添加劑的雜食。
《晉書·劉伶傳》中曰:(劉伶)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這是劉伶。他從早晨出發,暮宿山野,迎著晨光和寒露,他的飲酒方式,黑夜和光明聚會一身,世間萬物融為酒液,夢魘與蒼生,據此一身,沒有魂魄。繼而是夜幕之下的殿堂,青銅鐘鼎,爐煙四起,祖先們已經進入夜宴的高潮,杯觥交錯,誰也不想錯過這最美好的時光。紅燈高掛,熏爐氤氳紫色的煙霧,方塊字句里行間有谷物的清香,祖先們就這樣在月光下飲酒,五斗解酲,酒肉穿腸,用甲骨卜算天與地的占卜師在簿冊上記下這個儀式,或者在青銅器上銘刻一段話;如果你有機會于這樣的祖先們在夜宴上對飲,你會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穿著青灰色衣袍,青銅飲酒器盛滿昨夜的雨水。我拜服祖先們的飲酒姿態,他們在夜宴上,與甲骨文牘間的魑魅魍魎杯盞往來,一醉方休,讓人無法不服膺萬分。以青銅鼎為器皿,從晨昏分界線的白晝開始舉杯、祈禱,仰望蒼天、星辰,盛大的祭祀以黑夜的降臨為煞尾。
夜宴上,祖先們的酒和食材,也許我們已經無法理解它的象征意義了,只有甲骨和粟米能承載祖先們那杯酒的意義,他們作為這個以食為天的民族的普通人,他們是以自己的一生皈依大地,皈依稻田、高粱地、麥地,這些植物保留著他們的祖先的記憶和基因。這讓我警覺自己的飲酒是否帶著幻滅的情緒,鴻蒙之中一陣恍惚,酒杯跌在地上,只是你再也聞不到那谷物的芳香了。
我追念我的祖先。他們朝起赴宴,日落抵達,于白鹿、青崖之間,于朝露、幻滅之間,黎明酒醒,已是百年。祖先們懂得珍惜手中的柴米和油鹽,懂得敬重餐桌上的每一碗水、每一道菜。若干年后,我們在食品工業的洪流之中,無法辨識某種蔬菜的品種、來源,也無法弄清楚某一種谷物的脾氣,當我們所熟悉的食物失去它原始的味道和血液,你也許會和我一樣這樣想念祖先們的夜宴場景。在這樣的夜宴里,你可以與食物最本質的味道接觸,它于我們本是同根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