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林歧東漸失去耐心，他低頭看向左腕，鋼表鏈帶上沾著黃黑色污漬，指針指向五點半。六點相親，到杏和飯店打車只要十五分鐘，他食指摩挲，揩去鋼帶上的污點。

“你偷……”對面的人低著頭垂著眼，依舊沉默，他深吐一口氣，改口道：“三月一日，也就是今天下午四點二十五分，你在天霸五金店拿走一把長為三十五厘米的西瓜刀，目的是什么？”

沒有人回答他。

跟林歧東一起負責訊問的老李忽然在桌子上重重扣了三聲：“哎！問你話呢！啞巴呀！”林歧東理解老李的不耐煩，室外空調機轟轟地響，訊問室里悶得叫人難受，沉寂，而且燥熱。他們的訊問已經進行了快一個小時，但嫌疑人并不配合，筆錄做到現在，除了她的姓名、性別、年紀外他們一無所獲。她筆直坐在對面，低著頭，過長的劉海遮住大半個臉，已經有半個鐘頭不發一眼，她甚至沒有抬頭看他們一眼。

老李搓著手蹬開椅子站起來，林歧東抬頭望向他。

“到接女兒的時間了？你先去，讓王凱來替你，不然小姑娘要急哭了。”

老李面帶歉意：“你今晚也有約會吧？”

他苦笑：“你看筆錄能在十分鐘內做完嗎？只好吹了。”

王凱還沒過來，按規定訊問時在場警員至少要兩名，林歧東趁這個空隙掏出一支煙，正要打火，想到攝像頭還開著，只得將火機再塞回去。動作之間，卻不知什么人正盯著他，他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迎上去，對方驚慌失措，迅速收回視線。

喬素，二十一歲，女。

這一小時筆錄記下的全部信息。林歧東好整以暇，這時倒有興致細細觀察這個叫喬素的女人，她維持低頭的姿勢，看似對外部毫不關心，但聳直的脊背說明了她的緊張。她穿著一身舊衣，卡其色波點襯衫，黑色羊毛罩衫，青色布裙，鞋面本該是白的，但因為太久沒洗發黃發紫，甚至長裙一側也有一道焦黑色痕跡。

不怎么愛干凈。林歧東腹誹，目光移到她的臉上。她頭低得實在太低，只看見彎月形的發簾擋在臉前，林歧東回想了一下剛才的問話，她依稀曾抬過頭，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皮膚白得好似墻壁，不過單講五官，是會令青春期男孩躁動的長相。

這個年紀的女孩，林歧東想到了小自己六歲的侄女，她的自拍在他的朋友圈里刷屏，夾雜幾段文字不通無病呻吟的小清新句子，是他對這些不諳世事揮霍青春的小資情懷女文青的印象。

也許是他的打量太不加掩飾，女孩子先微微聳動肩膀，她的頭歪了一下，隔著頭發向林歧東看來。咳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錯開視線，假裝整理手上的文件袋，正好門開了，王凱走進來。林歧東站起來替他拉開椅子，王凱就勢坐下，視線無意掃過對面的嫌疑人，表情卻變成錯愕，愣愣回過頭拍了拍林歧東的肩膀。

“東哥，是你認識的人？”

林歧東意外：“怎么這么問？”笑，“我今兒頭次見她。”

王凱摸了摸后腦門也笑了：“那是東哥魅力大。”他湊近他說，“那姑娘直瞅著你看呢，看上你了吧！”

林歧東轉過頭，她果然望著他的方向，兩只眼睛黑漆漆的，瞳仁里連點亮光都沒有，他后背莫名起了一層寒氣，右手往兜里摸火機，又摸香煙，想著抽根煙暖暖膽氣。

“不要抽煙。”

喬素突然開口。

林歧東愣了一下，王凱對她笑笑：“放心，我們有規定，不抽煙。”說完往林歧東手臂一撞，他只好也接上：“我不抽煙。”

喬素好像輕輕嗯了一聲，又垂下眼瞼。林歧東暗叫不好，她又不講話了，這么一來一個筆錄竟不知要做到猴年馬月，一旁王凱已經擺好架勢，匆匆瀏覽一遍老李做的記錄：“喬素是吧，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如林歧東所料，喬素閉口不言，王凱繼續問籍貫、學校、動機，她始終以沉默應答。

“哎！”王凱有些坐不住，林歧東按住他：“下午就是這樣，她怎么都不肯說，我們也沒辦法。”王凱：“她圖什么呀？就這點東西，也就是個行政拘留，筆錄做不下去，總不能一直拖著她吧。”

林歧東皺眉想了想：“要么跟領導說一聲，換個女警來問問看。我聽說有的女人對個人信息警戒心還是挺強的，別是不相信咱們。”

王凱嗤了聲：“那行，我去找人。”

訊問室里再次剩下他們兩人。林歧東看表，五點五十，現在趕去飯店，不知對方還在不在，中介人是看他長大的金阿姨，總會幫著說說他的好話。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站起來，正要走，喬素卻開口了。

“不要抽煙了，對身體不好。”

長這么大除了媽媽，第一次有個女人囑咐他注意健康。林歧東抬頭，視線從房間雪白的四壁掃過，經過臺燈、木桌、落在靠墻坐著的喬素身上，嫌疑人和警察？這叮囑莫名奇妙，顯得荒謬。

“哦。”他禮貌地點點頭，他不是那種兇悍古板的作風，而且喬素長得很好看，他不由自主地對她笑了笑。

喬素把臉埋了下去。

再見到喬素是個令人意外的時間點。

小額盜竊一般以行政處罰條例辦，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但是僅僅三天，林歧東在天霸五金店所在的街區再次遇到喬素。

喬素也認出了林歧東，小鹿般敏捷的身手，一確認是他立刻背轉身狂奔逃走。林歧東緊追上去：“喬素！”

她仍穿著那身舊衣服，手上拿著一個比衣服還要破舊的布包，到底是女生，跑過不遠便氣喘吁吁，眼看林歧東越追越近，喬素眼疾手快從路邊撿了個酒瓶子砸過來，沒扔中，林歧東大步趕上來把她兩臂一扣。

“你放開！放開我！”喬素拼命掙扎，林歧東是便衣，沒帶手銬，只好把她壓向自己的身體，等她安靜下來。喬素像瘋子一樣在他懷里踢打，看見過路人，大聲叫喊道：“綁架了！我不認識他，他誘拐……”林歧東一手勉力控制她，一手去上衣口袋里摸警員證，喬素往他手臂上狠狠咬下去，他一哆嗦幾乎要放開她，連忙將她制住往小巷子里拉。

巷弄里沒有人經過，喬素瞪大眼睛警惕地瞪著他，林歧東找了條死胡同，守住出口，松開了她。

“你怎么在這兒？”林歧東問。

喬素扭過頭：“不關你的事。”

他無名火起：“不關我事？你從拘留所里逃出來不關警察的事？”

喬素沒話說了，咬著下唇不知在想什么。林歧東有些后悔自己的語氣是不是太重，一沒留神，喬素從他腋下急沖出去。

林歧東忙一個急轉，借腰力伸手一撈，喬素和他見過的那些慣盜、強匪，或者其他狡猾的罪犯比還上不了臺面，他輕輕松松把她制在肘里。

她奮力抵抗，舉起手里的布包上下揮舞，他這時感受到布袋子里扁長柄狀的物體，心下頓生警戒，一臂把她亂動的雙手格住，調整了姿勢，去拿她手上的袋子。喬素并無辦法，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奪過袋子，打開。

他向里看了一眼，問：“你買的？”又問，“你又偷了一把？”他搞不懂她一個女孩子何以對西瓜刀有這么大的執念，除非……他有些心驚自己想到的，不會吧……喬素不像那種兇狠的女人……不會是。

“你跟我回局里。”他拉著她走，由于她的不配合，他半拖半拽，她的手腕被攥得通紅。

林歧東聽見喬素低低哭起來。

漸漸地，哭聲越大。

她哭得很嚇人，眼睛皺起來，頭發被她自己抹得不成樣子。林歧東從未見過哪個女人是這樣哭的，像困獸一樣，把緊繃的弦通通掙斷，她好似忘記了周遭一切。她只是哭。

“哎。”

林歧東輕輕戳喬素的肩膀。但她不理他。

“喂，別哭了。”他全無辦法，和她僵在原地。一會兒，看她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煩躁地摸摸后脖子：“你餓了嗎？要不我們去吃點東西？”

她濕著眼睛抬頭：“你放了我。”

“那不行。”林歧東脫口而出，想了想加上，“要不先不回局里，我請你吃飯？”見她別過頭，但僵持著實在不是辦法，他干脆說：“喏，話擺在光面上，你不想找個機會逃走？先吃飯，既補充體力，再者也有機會嘛。”

喬素答應了。他們到新四路一家面館。

不是什么高級餐廳，林歧東對那些小資范的咖啡館意大利菜牛排什么的半點不懂，平常去的快炒啊香辣鍋什么的又怕太油膩喬素吃不慣，在新四路上來來去去好幾遍，喬素翻了個白眼給他，信步走進了這家面館。

一路上林歧東不讓喬素離開他半米范圍，到了面館里面，長桌兩側各兩個座位，林歧東叫喬素坐在里面，他在她外側落座。

“警察叔叔，要不要這么小心啊？”喬素噠噠噠地拿筷子頭敲桌子，林歧東一凜：“有必要啊。”故作深沉在喬素臉上審視一番，“似你這般奸詐狡猾之徒……”忽然想到什么，不可置信道：“你剛才叫我什么？叔叔？我有這么老嗎？”

喬素搖搖頭：“算了，你一點兒都不像警察。”嘴角卻翹起，林歧東發現她笑，愈發囂張地“叔叔叔叔”喊個不停。面館老板上前點餐，疑怪地看著他們，喬素一扯他的衣袖，林歧東回過頭渾身一個激靈。“吃什么？”“哦……那個，我要一碗片兒川，她要……”他回過頭，“你要什么？”喬素道：“和他一樣。”

面還沒端上來，林歧東想著說些什么，喬素卻低頭看著地面，他便也順著她目光向下看去。她兩腿攏在裙子下頭，仍是那雙臟球鞋，他微微一愣，抿住嘴什么也沒說。視線上移，見她死命扣緊凳子的方邊，五指指節發白。

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時時刻刻都一副箭在弦上的勢頭，卯足勁，仿佛一旦放松就會遍體鱗傷。

熱騰騰的片兒川端上桌，先只是一碗。林歧東把面推到喬素面前，她表情驚訝，怔了半晌拿起筷子。她吃相像小貓，先試探著湊近碗沿，吹一吹，接著輕輕嘬一口湯。湯汁把她上唇染成亮晶晶，她覺得舒爽，又夾一片鮮筍放進嘴里，嚼了咽下，既而是面。

再一碗面上來，林歧東也拔了筷子呼哧呼哧吃起來。喬素吃了一小半，握著筷子停下，林歧東一口面還在嘴里，嗚嗚說道：“喆……么了？”喬素搖搖頭，側臉避開他的目光。才是三月，店里仍打著暖氣，面氣氤氳熏著臉，林歧東感覺水汽黏黏膩膩糊在眼前。“呼～”他開玩笑：“有點火焰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