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藝術論(12)
- 魯迅全集(第十七卷)
- 魯迅
- 4957字
- 2016-07-26 14:04:34
現在你明白為什么我希望注意甚深地以對畢海爾的話〔之故〕了,凡那些,于我所正在擁護的歷史理論,是有最接近的關系的。倘若在事實上,游戲比勞動古,又倘若在事實上,藝術比有用的對象的生產古,則歷史的唯物論底解釋,至少在《資本論》的作者所給與的那形式上,該將禁不起事實的批判,我的一切論議,因此也就非下文似的改正不可,就是,我應該不講藝術依附于經濟,而講經濟依附于藝術了。但是,畢海爾是對的么?
最初,先來檢討就游戲而言的事,關于藝術,則到后來再說罷。
據斯賓塞,則游戲的為主的特殊底的特征,是對于維持生活所必要的歷程,直接地是并不加以作用的那事情。游戲者的活動,并不追求一定的功利底的目的。誠然,由游戲所致的運動的諸器官的練習,于正在游戲的個人有益,一樣地于全種族,到底也是有益的。然而,練習也不被追求功利底的目的的活動所排除。問題并不在練習上,乃在功利底的活動,于練習和由此所獲的滿足之外,還引向什么實際的目的——譬如得到食料的目的——的達成,而游戲卻相反,欠缺著這樣的目的的事。貓捕鼠時,它于練習它的諸器官而得的滿足之外,還收到美味的食物,但當同是這貓在追逐滾在地板上的線團時,他卻除了由游戲所致的滿足而外,一無所得。然而,倘若這是如此的,那么,這樣的無目的的活動,怎么會發生了的呢?
對于這個,斯賓塞怎樣地回答,是大都知道的。在下等動物,有機體的全力,盡被支出于維持生活所必要的行為的實現。下等動物,是只知道功利底的活動的。但在動物底階段的較高的階段,事態就早不如此。在這里,全部的力,不被功利底的活動所并吞。作為較好的營養的結果,在有機體中,蓄積著正在尋求出路的一種力的余剩,而動物游戲的時候,——即正是在依照這要求。游戲者,是人工底的力的練習。[5]
這樣的,是游戲的起源。但那內容,是怎樣的呢?倘以為動物之于游戲,是在練習自己的力的,則為什么或種動物,將這用或種特定的這模樣地,而別的動物——不是這模樣地,來練習的呢,為什么在種類不同的動物之間,特有不同的游戲的呢?
據斯賓塞的話,則肉食動物分明示給我們,它們的游戲,是由模擬狩獵和模擬爭斗而成的。那全體,除了“追躡獲物的戲曲底扮演,即在欠缺那現實底的滿足之際的,破壞底本能的觀念底的滿足之外,什么”也沒有。[6]這是什么意思呢?這就是動物的游戲,為借其佐助而它們的生活得以維持的活動所規定的意思。那么,什么先于什么呢,游戲——先于功利底的活動,還是功利底的活動——先于游戲呢?功利底的活動先于游戲,前者更“古”于后者,是明明白白的。但我們在人們中,又看見什么?兒童的“游戲”玩傀儡,扮主客,以及其他——是成年者的活動的戲曲底扮演。[7]然而成年者在自己的活動上,又在追求著怎樣的目的呢?最多的時候,他們是在追求著功利底的目的的。這就是在人類中,也是追求功利底的目的的活動,換言之,即維持個人和社會全體的生活所必要的活動,先于游戲,且又規定其內容的意思。象這樣的,便是從斯賓塞的關于游戲之所說,論理底地生發出來的結論。
這論理底的結論,和威廉·洪德對于同一對象的見解,是全然一致的。
“游戲是勞動的孩子,——有名的心理、生理學者說?!@是自明的事,在時間底地先行的認真的勤勞的任何形式中,沒有本身的模型的那樣游戲,是任何形態也不存在的。蓋生活底必然性,是強制勞動的,而人在勞動中,逐漸領會了將自己之力的實際底的行使,看作滿足的事?!盵8]
游戲,是由于要將力的實際底行使所得的滿足,再來經驗一回的沖動而產生的。所以力的蓄積愈大,游戲沖動就也愈大,但不消說,這以外,是在一樣的條件之下的。比相信這個更容易的事,再也沒有了。
在這里,也和在各處相同,我將舉了例子,來證明而且說明自己的思想。[9]
如大家所知道,野蠻人在自己們的跳舞中,往往再現各種動物的運動。借什么來說明這事呢?除了要將狩獵之際,由力的行使所得的滿足,再來經驗一回的沖動以外,更無什么東西了??纯炊羲辜Φ尼鳙C海豹罷,他爬近它去,他象海豹的昂著頭照樣地,竭力抬了頭,他模仿它一切的舉動,待到悄悄地接近了它們之后,才下狙擊的決心,[10]模仿動物的態度的事,是這樣地成著狩獵的最本質底的部分的。所以狩獵者發生欲望,要再來經驗狩獵中由力的行使所得的滿足的時候,則重復模仿動物的態度,于是遂創造了自己的獨創底的狩獵人的跳舞,是不足為異的。然而當此之際,跳舞即游戲的性質,是被什么所規定的呢?是被認真的勤勞,即狩獵的性質所規定的。游戲是勞動的孩子,后者時間底地一定不得不較前者先行。
別的例。望·覃·斯泰南在巴西的一個種族那里,曾經見了用震撼底的演劇手段,來描寫負傷了的戰士之死的跳舞。[11]你以為怎樣,這之際,什么先于什么呢,戰爭先于跳舞,還是跳舞先于戰爭呢?我想,是最初有了戰爭,后來才發生了描寫戰爭的各種光景的跳舞,最初有了由在戰場上受傷的他的戰友之死,惹起于野蠻人的內部的印象,而后來乃發現將這印象,由跳舞來再現的沖動,倘若我是對的,——但我自信是對的,——則我在這里,也有十足的根據來說,追求功利底的目的的活動,古于游戲,所以游戲是它的孩子。
畢海爾會說,戰爭和狩獵,在原始人,都是娛樂,即游戲,而不是勞動,也未可料的。但是,說這樣的話者,乃是玩弄言詞的人。在低級的狩獵種族所站的那發展階級上,為了維持狩獵人的生存,又為了他的自衛,狩獵和戰爭都是必要不可缺的活動。那兩者之一,都全然在追求一定的功利底的目的,所以將兩者和正以欠缺這樣的目的為特色的游戲看作一律,是惟有太甚而且幾乎是意識底的用語的濫用,這才可能。不獨此也,野蠻生活的研究者,還說是野蠻人決不為了單單的滿足而行狩獵云。[12]
但是,來舉關于我在擁護的見解之正確,早沒有什么疑惑的余地的第三個例子罷。
在先,我將社會底勞動在和狩獵一同,也在從事農業的原始民族的生活上的重大的意義,加以指摘了?,F在我希望你注意于南明大瑙的土人種族之一——排戈皤斯族那里,行著社會底的開墾的事。在他們那里,男女都從事于農業。種稻之日,男人們和女人們從早晨聚在一處,開手工作。男人們走在先頭,并且跳舞著將鐵的踏鍬插入地里去。此后跟著女人們,將稻種拋入男人們所挖的洼中,于是用土蓋在那上面。一切這些,都做得認真而且隆重的。[13]
在這里,我們看見游戲(跳舞)和勞動的綜合。然而這綜合,并沒有遮蔽了現象間的真關系。倘若你并不以為排戈皤斯族太初為了娛樂,將自己的踏鍬插入地里去,播上稻種,到后來才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來動手開墾土地,則你就不得不承認當此之際,勞動古于游戲,游戲之在排戈皤斯族那里,是由施行播種的那特殊的條件所產出了的。游戲——是時間底地比它先行的勞動的孩子呀。
請你注意在一樣的時會,跳舞這事本身,乃是勞動者的動作的單純的再現的事罷。我引用畢海爾自己,來作這的證明罷,他在自己的著作“Arbeit und Rhythmus”(勞動和韻律)里,這樣地在說,“原始民族的許多跳舞,那本身不過是一定的生產底行為的意識底的模仿。所以當這模仿底描寫之際,勞動是必然底地應該先行于跳舞的。”[14]我完全不解畢海爾為什么到后來會斷定了游戲更古于勞動。
大概可以并無一切夸張地說,“Arbeit und Rhythmus”是用了那全內容,將我正在分析的畢海爾關于游戲和藝術之對于勞動的見解,完全地而且出色地推翻了。為什么畢海爾自己,沒有覺到這分明的矛盾的呢,只好出驚。
想來他是被近時錫閃大學的教授凱爾·格羅斯[15]所貢獻于學界的那游戲說,引進胡涂里去了的。所以知道格羅斯的學說,在我們也不為無益罷。
據格羅斯的意見,則以游戲為過剩之力的發現的見解,未必能由事實來實證的。小狗互相游戲,直到完全疲勞,而在并非力的過剩,不過恢復了略足再來游戲的力的分量的最短的休息之后,便又游戲起來。我們的孩子們也一樣,即使他們,譬如因長時間的散步而非常疲乏了,但游戲一開始,他們就立刻忘掉了疲勞。他們并不以長時間的休息和過剩的力的蓄積為必要,“是本能使他們,倘若形象底地來表現,則不但杯子洋溢的時候,即使其中幾乎只有一滴的時候,也省悟到活動的?!盵16]力的過剩,不是游戲的Conditio sine qua non(必要的條件,)而僅是于它極幸福的條件罷了。
然而即使那并不這樣的,斯賓塞說(格羅斯稱之為希勒壘爾·斯賓塞說)也還是不夠的罷。它想給我們說明游戲的生理學底意義,但將那生物學底意義,卻沒有說明。然而它的這意義,是極廣大的。游戲,尤其是年青的動物的游戲,全有一定的生物學底目的。無論在人類,在動物,年青的個體的游戲,乃是有益于個別底的個體或全種族的性質的練習。[17]游戲使年青的動物準備,以向它未來的生活活動。然而正因為那是準備年青的動物以向它未來的活動的,所以那就較這活動為先行,而且也因此格羅斯不想承認游戲是勞動的孩子,他反而說,勞動是游戲的孩子了。[18]
如你所見,這和我們在畢海爾那里所遇見的,是完全一樣的見解。所以我所已經講過的關于勞動之對于游戲的真的關系之處,也全部適合于他的。然而格羅斯是從別一面接近問題去的,他首先并不以成年者而以兒童為問題。假使我們也如格羅斯一樣,從這觀點來觀察它,那么,問題之顯現于我們者,是怎樣的情形呢?
再舉例罷。耶爾說,[19]澳洲的土人的孩子,常作戰爭游戲。而且這樣的游戲,很為成年者所獎勵,為什么呢,因為那是使未來的戰士的機敏會發達起來的。我們于北美的印地安,也見到一樣的例子,在他們那里,有時是幾百個兒童,在有經驗的戰士的指揮之下,參加著這種的游戲。據凱忒林的話,則這種游戲,是成為印地安的養育體系的實質底的一肢體的。[20]現在,在我們之前,有著格羅斯之所謂年青的個體向于未來的生活活動之準備的分明的際會了。但這際會,是肯定他的所說的么?也是的,而也并不!我所舉的原始民族的“養育體系”,是顯示著在個人的生活上,則戰爭的游戲,先行于向戰爭的現實底的參加。[21]所以格羅斯便是對的了,從個人的觀點來看,游戲確是古于功利底的活動。然而為什么在上述的民族那里,設定了戰爭游戲占著那么大的地位這樣的養育體系的呢?為的什么,是明明白白的,就因為在他們那里,得到從孩子時候起,就慣于各種軍事底訓練的,準備很好的戰士,是極為必要的緣故,這意思,便是從社會(氏族)的觀點來看,事態即顯了全然別種的趣旨,在最初——有真的戰爭和因此而造成的好戰士的要求,其次——有為了使這要求得以滿足的戰爭的游戲,換了話說,便是從社會的觀點來看,是功利底的活動,古于游戲的。
別的例子。澳洲的女土人在跳舞里面,從中描寫著她從地里掘起食用植物的根來的處所。[22]她的女兒看見這跳舞,于是照著兒童所特有的向模仿的沖動,她就再現自己的母親的舉動。[23]她在還未到真去從事于食料之采取的年齡,做著這。所以在她的生活上,掘根的游戲(跳舞)是較現實的掘根為先行,在她,游戲是較古于勞動。但在社會的生活上,則現實底的掘根,不消說,就先行于成年者的跳舞和在兒童的游戲上的這歷程的再現了。因此之故,在社會的生活上,是勞動古于游戲的。[24]想來這是全然明白的。但倘若這是全然明白的事,則剩在我們這里的,只有向自己這樣地問,經濟學者和一般從事于社會科學的人們,應該從怎樣的觀點,來觀察勞動對于游戲的關系的問題呢?我以為當此之際,回答也是明白的。從事于社會科學的人們,將這問題——發生于這科學的圈內的別的一切問題也一樣,——從社會的觀點以外來觀察,是不行的。不行的理由,就因為仗了站在社會的觀點上,我們才能夠較容易地發見在個人的生活中,游戲先于勞動而出現的原因的緣故,倘若我們不出個人的觀點以上,那么,我們對于他的生活中為什么游戲先于勞動而出現的事,他為什么做著正是特定的這,而非這以外的東西的游戲的事,將都不能懂得了。
在生物學上,這事也一樣地對,但將“社會”的概念,在那里,換為“種族”(嚴密地說——種)的概念,是必要的。倘若游戲是在盡準備年青的個體向未來的生活底任務之職的,那就明明白白,在最初,種的發展在他面前設定了要求一定的活動的一定的任務,其次,作為這任務的現存的結果,而現出和這任務所要求的諸特質相應的,在諸個體的淘汰和幼年少年期上的養育來。在這里,游戲也不出于勞動的孩子,不出于功利底的活動的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