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羅曼諦克思潮和繪畫(2)
- 魯迅全集(第十五卷)
- 魯迅
- 4268字
- 2016-07-21 18:04:04
b德意志羅曼諦克和珂內留斯
德意志羅曼諦克的美術運動,那出發點,是也站在純粹地“造形藝術底”的正路上的。神往于古典主義的,即遙遠的——而且民族不同的——異鄉的心,現今是要反省自己的歷史了。對于惟獨確為自己們的民族所有的可以懷念的過去,那新的追憶,覺醒起來了。于是潔于真實和信仰的gute,alte Zeit——可念的往昔——的記憶,便充滿了人們的心。從古典主義的理性底啟蒙,向羅曼諦克的感情底靈感——在這里,被發見了可以指導新時代的藝術的機因。
羅曼諦克思潮的先導者,是文學者和批評家。域干羅達(Wackenroder)和悌克(Tieck),首先發覺了對于古典文化的時代,祖國的往昔也應給同等地估價。不復因為沒有希臘那樣的神祠,來罵祖國的中世紀,卻在中世紀的美術里,也看見了和在希臘的一樣,尊嚴的神的發現了。而且還要從藝術上,去尋求精神之美,真實之深,信仰之高。以藝術的觀照,比較祈禱,而終至于惟獨崇拜了真是基督教底的藝術。
他們兩人,同作德意志的國內巡游,很為戈諦克的寺院和調壘爾的繪畫所感動。域干羅達之作“愛藝術的修士抒懷錄”(Herzensergiessungen eines kunstliebenden Klosterbruders),便是這一時代的好記念。繼他們之后者,有勖萊該勒兄弟(Friedrich Schlegel,Augst Wilhelm Schlegel)。茀里特力勖萊該勒寓居巴黎,考察了聚在那里的歷代的大作,而將成果登在報章《歐羅巴》上。奧古斯忒威廉則在那講義上,和古典主義的形式主義戰斗。
這些文學批評家的言論,很給了年青美術家不少的影響。他們要從古典模仿的傳統脫離,以虔敬的心,更來熟視自然的姿態了。凱思巴爾茀里特力(Kaspar Friedrich)和菲立普渥多侖該(Philipp Otto Runge),便是那代表者。……然而不多久,從發心純粹的動機中,竟強暴地萌生了濃厚的教義,初興的新鮮的藝術運動,頃刻間變為沉悶的尚古主義了。而這全然硬化了的羅曼諦克的代表作家,是彼得珂內留斯。
彼得珂內留斯(Peter Cornelius)是生于狄賽陀夫的畫師的家里的,年十三,便已進了那地方的亞克特美。從年青時候起,就有取古來的大家,加以折衷模仿的嗜好了。使德國的美術界,好容易這才萌發出來的潑剌的自然觀的萌芽,盡歸枯槁者,其實便是珂內留斯。他不但模仿德意志國粹的大作家調壘爾而已,還從十五世紀意太利的美術家們起,到拉斐羅,密開朗改羅——不但這些,其實是——古典美術止,一切樣式,都想收納。分明地可以看取這種傾向之作,是在調壘爾心醉時代所試作的,題為“瞿提的法司德”的素描的一套。人物的服飾,都是調壘爾式的循規蹈矩。本來拙于素描的他,就用古風來描出彎彎曲曲的線,人物的樣子,也故意擬古,畫得頗細長。在這里,可以窺見德意志的古畫以及意太利文藝復興初期的畫風的消化未盡的模仿。
一八一一年,珂內留斯赴羅馬。這地方,是已經有阿跋爾勃克(Overbeck)及其他拿撒勒派(Nazarener)的畫家們,聚在圣伊希特羅寺,度著修士似的生活的。當這時,在賓諦阿丘上的巴多爾兌氏,便為這一派的畫家們開放邸第,使他們作壁畫。樂得描寫生地壁畫的機會的他們,便從約瑟的生涯里選取題材,試行合作。這畫現今保存在柏林的國民美術館,但是熟悉于意太利的壁畫的人們,和這幼稚的壁畫相對,怕要很吃一驚的罷。將童話的插圖照樣擴大而作壁畫一般的筆法和生澀的拙劣的彩色”委實是鄉下人似的笨相。然而好事的羅馬人,卻將便宜地成功的壁畫,視同至寶了。穆希密氏也招致他們,使在宛亭的三室里,描寫生地壁畫。他們即從意太利的大詩人但丁,亞理阿斯多,達梭等選定題材,安排在三室里。勖諾爾(Schnorr)從亞理阿斯多的《羅蘭特》,阿跋爾勃克和斐力錫(Fuhrich)從達梭的《得了自由的耶路撒冷》里,采取題材。珂內留斯是從但丁的《神曲》中取了畫題,開手制作了的。但自從他離開羅馬以后,便由范德(Veit)續作。最后,是珂霍(Koch)將這完成了。
一八二一年以來,應普魯士政府之招,做著狄賽陀夫的亞克特美長官的珂內留斯,屬望于巴倫的名王路特惠錫所治的綿興市了。他為了這美術之都,所做的最初的制作,是在收藏古典美術的石刻館的天井上,繪畫希臘的神話和英雄譚。然而囑咐給他的題目,較之裝飾底,卻是重在哲學底的。要排列普羅美調斯和愛羅斯,時間和空間,四季,朝夕的象征天界,水界,冥界及其他英雄們。必須以赫拉克來斯表人德,阿爾弗阿斯表愛,亞理恩表神惠。而且還有托羅亞之戰。……因為囑托的主旨,并非求裝飾的效果,而在深刻的意義的象征,所以珂內留斯用了本色的——德意志風的——堅定,也就能夠辦妥了。
暫時在國內的各處,經營制作之后,他便離了狄賽陀夫的教職,定居綿興市。這時得了裝飾繪畫館的長廊的委托。然而他的抱負,是在勝過拉斐羅的畫廊(教皇宮內)。但決不是在那成績上——因為他以為僅作此想,也便是瀆神之罪的。——倒是想以思想上的結構來取勝。是用思想的深邃,來克服描寫的技巧的——誠然象個德意志人的手段。然而那結果,卻不過表示了裝飾法的拙劣和色彩的缺陷罷了。
其次的工作,是路特惠錫寺的生地壁畫。在“審判”圖上,珂內留斯的計畫,是在“訂正”那息斯丁禮堂的密開朗改羅。將密開朗改羅的粗暴,柔以拉斐羅的優美,將密開朗改羅的壯偉的人物,改成調壘爾和希縟萊黎那樣的枯瘠的風姿——這些是他的主意。單是企圖素描,是巧妙地成功了。然而也不顧技巧之拙,居然描畫了的生地壁畫,卻雖在已經褪色的現在,也還是不堪。
一八四一年,珂內留斯因為拙于設色,為路特惠錫二世所厭,于是到了柏林。在這地方,他的“蠻勇”,還是使人們咋舌,但是給呵罕卓倫氏墓上所計畫的構想,卻恢復了他已玷的名聲。描寫和他的性情最為相宜的“觀念畫”的機會,終于來到了。在這里,神學,哲學,演劇,美術,都保持著調和。“死是罪孽的報應,然而神的惠賜,是永遠的生”那幾句,是這所畫的說教的題目。在這畫的非常的大鋪排,而且煩瑣的構想之中,最奪目,也最有名的,是“默示錄的騎士”。雖然也使人記起調壘爾所作的題目相同的術版畫來,而這琦內留斯之作,卻陰森而強烈得遠。使人類滅亡的四物——戰爭,瘟疫,饑饉,死亡——在震懾的人們之上,暴風雨一般地馳驅。凡有在柏林的國民美術館的階梯的壁上,看見和德國最大的歷史畫家萊臺勒的素描并揭著的這畫的龐大的素描者,恐怕就非將對于珂內留斯的酷評取消不可罷。將墓上的壁畫,中止實施的時候,珂內留斯的失望是很大的。但是,惟這不幸,于他卻反而是天惠。為什么呢?因為幸而在未然之前,將曝露彩色上的缺陷,使辛勤的構想也因而前功盡棄的危險,預先防止了。惟在這里,他可以永遠保存無玷的榮譽。這勤勉而長久的一生中的最后的大作,——且是和他的天分最為相宜的大作,——以最為有利的狀態,——只是畫稿,——遺留下來的事,大約是誰也不能因此沒有幾分感慨的罷。仿佛神也哀憐了這沒有運氣的忠仆似的。
陀拉克羅亞和珂內留斯——這是怎樣神奇的對照阿。將蓄積在法蘭西文化的傳統中的一切優秀的技巧,加以驅使,而創造了純粹造形底的,那出色的宇宙——在那里面,是永遠旋轉著美而有力的色彩和一切人間底的熱情——的陀拉克羅亞,和北歐的鄉下人一般的無骨力,全然缺著做畫家的天分,卻只蟄居于隱在想錯了的構想之中的哲學底的觀念世界里的珂內留斯。我們試一想象這在最大限度上,傾向不同的兩個大人物,在南北兩方,同時——而且被同一的思潮引導著——盛行活動的模樣,實在是興味很深的。陀拉克羅亞雖于大規模的壁畫,也寧可犧牲了裝飾底效果,描作油畫風。珂內留斯則便是描在畫布上的油畫,也總想顯出生地壁畫之感。陀拉克羅亞的沉潛于作為畫家的技巧,珂內留斯的夢想著理想的實現,是竟至于如此之甚的。倘將他們倆,從“偉大”這一點上比較起來,那無須說,陀拉克羅亞要高到不能比擬。(不獨以作為畫家而論,只要一讀他所遺留下來的日記和評論,便知道雖在一般底教養上,也是一個杰出的人物。)然而,雖然如此,這兩個作家,在比較法、德兩國羅曼諦克思想的造形底表現時,是可以用作最適當的材料的罷。
c異鄉情調和故事
但是,為使法、德兩國對于羅曼諦克的關系較為分明起見,我還要關于兩個可愛的作家,來費去一些話。這便是受了陀拉克羅亞的影響的襄綏里阿和珂內留斯的弟子勖溫特。
綏阿陀爾襄綏里阿(Théodore Chasériau)者,在那血液中,就已經稟著懷慕異鄉的心情的。當初,是安格爾的大弟子,曾受很大的屬望和信賴,然而襄綏里阿的心,卻漸漸和這古典主義的收功者離開了。而且又恰與帶著正反對的傾向的,——在安格爾,是最大仇敵的——陀拉克羅亞相接近。生來就已繼承著的異鄉土底的性格,漸次支配了他的藝術了。戈恬評為“印度女子似的”的“藹司臺爾”,誠然是有著東洋底的肉體的女人。由印象深的——在襄綏里阿畫里所獨有的——大的眼睛而生色的那面貌,和微瘦,但卻極有魅力的肉體,都秾郁地騰著十分洗練的異鄉情調的香。是象牙一般皮膚的女人所特有的,神奇地蠱惑底的印象。法蘭西畫家的異鄉趣味,是始于格羅和羅培爾(Léopold Robert),通俗化于陀康(Decamps),白熱化于陀拉克羅亞,而陳腐于弗羅曼坦(Fromentin)的。這,羅曼諦克美術的顯著的傾向之一,由受了陀拉克羅亞的感化的襄綏里阿來完成,正是很自然的事。
摩理支望勖溫特(Moritz von Schwind)是綿興時代的珂內留斯引導出來的。然而師弟的性格完全兩樣。和尊大而沉悶的珂內留斯相反,勖溫特是又飄逸,又澄明。帶著北方氣的——然而用維納的空氣來洗練過了的——高雅的詼諧和快活的開朗的勖溫特,令人記起格林的童話,烏蘭特的俗歌,亞罕陀夫的幫事和摩札德的歌劇來。凡有在綿興的雪克畫館所藏的許多小匡上,看見德意志風的傳說的世界的人,大概總感到雪夜在爐邊聽講童話一般的想念罷。“被捕的王女”,“三個隱者”,“妖精的舞蹈”,“魔王”,“神奇的角笛”,“林中的禮拜堂”……好象是得了美裝的童話本子的孩子,開手來翻之際的的心情。從描著“七匹烏鴉”的一套水彩畫起,至飾著瓦爾特堡城內的歌廳的壁畫“競唱”止——不但這一些,至于平常的風俗畫“新婚旅行”和“早晨的室內”,也無不沁著幽婉的德意志羅曼諦克的空氣的。在珂內留斯以駭人的喧嚷的大聲說教的旁邊,有一個低聲喁喁地給聽故事的勖溫特,在德意志的畫界,確是可貴的慰藉。(關于勖溫特的朋友力錫泰爾,后來也許要講起的。)襄綏里阿和勖溫特——在這里,也可以窺見法、德兩國趣味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