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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條金色的光痕(硤石土白)

這幾天冷了,我們祠堂門前的那條小港里也浮著薄冰,今天下午想望久了的雪也開始下了,方才有幾位友人在這喝酒,雖則眼前的山景還不曾著色,也算是“賞雪”了,白爐里的白煤也燒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自然的有了一種雪天特有的風味。我在窗口望著半掩在煙霧里山林,只盼這“祥瑞的”雪花:

Lazily and incessantly floating down and down:

Silently sifting and veiling road, roaf and railing;

Hiding difference, making unevenness even,

Into angles and crevices softly drifting and sailing.

Making unevenness even!

可愛的白雪,你能填平地面上的不平,但人間的不平呢?我忽然想起我娘告訴我的一件實事,連帶的引起了異常的感想。湯麥士哈代[20]吹了一輩子厭世的悲調;但是一只冬雀的狂喜的放歌,在一個大冷天的最凄涼的境地里,竟使這位厭世的詩翁也有一次懷疑,他自己的厭世觀,也有一次疑問這絕望的前途也許還閃耀著一點救度的光明。

悲觀是時代的時髦;懷疑是知識階級的護照。我們寧可把人類看作一堆自私的肉欲,把人道貶入獸道,把宇宙看作一團的黑氣,把天良與德性認做作偽與夢囈,把高尚的精神析成心理分析的動機……我也是不很敢相信牧師與塾師與“主張精神生活的哲學家”的勸世談的一個,即使人生的日子里,不是整天的下雨,這樣的愁云與慘霧,倫敦的冬天似的,至少告誡我們出門時還是帶上雨具的妥當。但我卻也相信這愁云與慘霧并不是永久沒有散開的日子,溫暖的陽光也不是永遠辭別了人間;真的,也許就在大雨瀉的時候,你要是有耐心站在廣場上望時,西邊的云罅里已經分明的透露著金色的光痕了!下面一首詩里的實事,有人看來也許便是一條金色的光痕——除了血色的一堆自私的肉欲,人們并不是沒有更高尚的元素了!

來了一個婦人,一個鄉里來的婦人,

穿著一件粗布棉襖,一條紫棉綢的裙,

一雙發腫的腳,一頭花白的頭發,

慢慢地走上我們前廳的石階;

手扶著一扇堂窗,她抬起她的頭,

望著廳堂上的陳設,顫動著她的牙齒脫盡了的口。

她開口問了:

得罪那,問聲點看,

我要來求見徐家格位太太,有點事體……

認真則,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連太太都勿認得哩!

是歐,太太,今朝特為打鄉下來歐,

烏青青就出門;田里西北風度來野歐,是歐,

太太,為點事體要來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東橫頭,有個老阿太,

姓李,親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來做長年歐,——早幾年成了弱病,田末賣掉,病末始終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運氣真勿好,全靠場頭上東幫幫,西討討,吃一口白飯,

每年只有一件絕薄歐棉襖靠過冬歐,

上個月聽得話李家阿太流火病發,

前夜子西北風起,我也凍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曉得那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過!

老阿太已經去哩,冷冰冰歐滾在稻草里,

也勿曉得幾時脫氣歐,也嘸不人曉得!

我也嘸不法子,只好去喊攏幾個人來,

有人話是餓煞歐,有人話是凍煞歐,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風也作興有點歐;——

為此我到街上來,善堂里格位老爺

本里一具棺材,我乘便來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曉得太太是頂善心歐,

頂好有舊衣裳本格件把,我還想去

買一刀錠箔;我自己屋里也是滑白歐,

我只有五升米燒頓飯本兩個幫忙歐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飯總要吃一頓歐,

太太是勿是?……噯,是歐!噯,是歐!

喔唷,太太認真好來,真體恤我拉窮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還要

難為洋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個響頭,代故世歐謝謝!

喔唷,那末真真多謝,真歐,太太……

(寫于1924年1月29日。1924年2月26日《晨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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