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傳奇:喧囂過后的蒼涼(2)
書名: 色·戒: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前世今生作者名: 夏世清本章字?jǐn)?shù): 4877字更新時間: 2016-08-17 11:36:02
一個是御史少爺,一個是軍門千金,是當(dāng)時令人艷羨的金童玉女的結(jié)合。但黃逸梵雖出生于清朝軍官家中,但家庭環(huán)境卻還開明,她接受了新式教育,人又聰慧,個頭高挑,清秀又漂亮,洋溢著一股新時代女子蓬勃的朝氣,與張廷重老氣橫秋的遺少氣息顯得格格不入?;楹螅巳匀辉趶垚哿岬亩笍堉緷摰墓苤蜗律?。張志潛是個不尚奢華、家教管束甚嚴(yán)的舊式人物,小夫妻倆也覺頗受約束,為此黃逸梵?;啬锛疑⑿摹榱藬[脫這種受人管治的生活,不久,張廷重就托堂兄張志潭(1921年5月出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為自己在津浦鐵路局謀了一個職位,做英文秘書。就這樣,在張愛玲2歲的時候,一家人從上海搬到了天津,同時也和張志潛分了家。張家的主要資產(chǎn)都是李鴻章嫁女兒時送過來的陪嫁,盡管在分家之前,這位二哥哥已先獨(dú)占了一部分,但分到張廷重名下的資產(chǎn)仍然是豐厚的。
黃逸梵是被迫與張廷重結(jié)的婚。她是李鴻章的遠(yuǎn)房外孫女,她的表姊妹也是張廷重的遠(yuǎn)房表姊妹,所以算來兩人的婚姻是“親上加親”的。張愛玲從小就一直聽人說母親像外國人,頭發(fā)不太黑,皮膚也不白,深目高鼻,薄嘴唇,有點(diǎn)像拉丁人的后裔。黃逸梵的家是明朝時從廣東搬到湖南來的。張愛玲也曾對母親的血統(tǒng)感興趣,看了許多人種學(xué)方面的圖書,但始終沒弄明白。《茉莉香片》中那個從未愛過丈夫的馮碧落也許就是黃逸梵的寫照,而且兩人的婚姻都是父母包辦的“親上加親”。她不關(guān)心家中的事,與丈夫話不投機(jī),便盡量沉默不言,花心思學(xué)鋼琴、讀外語、裁衣服,好在她的小姑子與她一樣,看不慣哥哥敗家子脾氣,姑嫂兩人意氣相投,形同姐妹,暫時穩(wěn)住這個名存實(shí)亡的“家”。
年幼的張愛玲就出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盡管母親出身名門,卻深受五四新文化運(yùn)動的熏陶與影響,但她沒能逃脫包辦婚姻的命運(yùn)。張愛玲從母親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處于新舊時代夾縫的中國女性的無助與悲哀。
搬到天津后,一家人的生活愜意而又自在:有錢有閑,有兒有女,有房有車有司機(jī),還有燒飯打雜的仆役,孩子也有專門雇來的保姆照顧,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此時的張愛玲被成群的仆人所包圍著,天天被他們“抱來抱去”。童年的生活,充滿了明快與溫馨,彌漫著“春日遲遲”的空氣。
院中有一架秋千,小煐常常被仆人們帶到那去玩。一名額頭上有疤,被小煐喚做“疤丫丫”的高個子丫頭,蕩秋千的技術(shù)極高,竟能蕩到秋千架的最高處,猛地翻過去;院子里還養(yǎng)了雞,經(jīng)常被她追得驚慌失措地滿院子亂竄。這一切都使得小煐樂得合不攏嘴。
夏日的午后,小煐也有自己的消暑良方。穿著“白底小紅挑子紗短衫、紅褲子”的她坐在板凳上,喝上“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捧著“一本謎語書”,嘴里念叨著書上的謎語“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好不愜意!一本兒童詩歌選集上的詩句讓懵懂時期的愛玲領(lǐng)略了“半村半郭的隱居生活”,但成年后卻只記得“桃核桃時作偏房”這么一句,“似乎不大像兒童的口吻”。
一個“通文墨、胸懷大志”的男仆人時常用筆蘸了水,在天井下架的一塊青石砧上練習(xí)寫大字。這個人“瘦小清秀”,小煐非常愛聽他講三國演義的故事,還給他取了個十分古怪的名字——“毛物”。恰好這名男仆還有兩個弟弟,也一并被小煐叫成了“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子自然是“毛物新娘子”,簡稱做“毛娘”。這位毛娘生著“紅撲撲的鵝蛋臉,水眼睛,一肚子‘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非常可愛。但卻是個“心計(jì)很深的女人”。后來被小煐叫做“疤丫丫”的丫頭嫁給了三毛物,經(jīng)常受毛娘的欺負(fù)。幼時的張愛玲并不懂得大人間的恩怨,在她眼里,毛物一家就如同她給起的名字一般,“是可愛的一家”,并且因?yàn)樗龑δ暇┬羧思夷暮酶校陀謺r常帶著她到這一家開的雜貨鋪去照顧他們的生意,在店堂樓上吃吃茶,要幾顆玻璃罐里的糖果,這都使得小煐對他們有一種“與事實(shí)不符的明麗豐足”之感。也因?yàn)樗赜械母惺芰?,?歲那年,還以此為藍(lán)本想出了一個妯娌不和的故事。
富貴的生活并非總是閑適慵懶的狀態(tài),名門之后也要講究秩序與才學(xué)。崇尚西方生活的母親堅(jiān)持西式教育,并不和女兒睡在一起。每日清晨,獨(dú)自從夢境中蘇醒的小煐會被女仆抱到母親的銅床上,自己趴在方格子的青錦被上,跟著母親“不知所云地背唐詩”。4歲時,她經(jīng)常跟著大人去拜訪祖父張佩綸的堂侄張人駿。在晚清時代,張人駿曾當(dāng)過兩廣總督;辛亥革命的時候,革命軍攻入南京,他躍墻而逃。當(dāng)時正在天津做寓公。這位被小煐喚作“二大爺”的人開口總問她認(rèn)了多少字,隨后就要求背詩給他聽。于是小煐就把母親在家時教的那幾首唐詩念出來,“有些字不認(rèn)識,就只背誦字音”。這位前朝的舊臣每當(dāng)聽到“商女不知忘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時就流淚不止。
孩子眼中的世界也不盡是完美的,背書或許就是其中破壞完美的一件事情。因?yàn)榧依餅樗偷艿苷垇砹怂桔拥南壬?,小煐因?yàn)檎毂硶挚偙巢怀鰜矶鄲啦灰?。此后,再大一點(diǎn)的“不快”,就是來自那個古怪精靈的弟弟了。小煐只與弟弟相差一歲,且弟弟生得美麗而文靜,甚至?xí)屓水a(chǎn)生這樣的感嘆:“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有一次,家里人談?wù)撃橙说奶绾纹?,年幼的弟弟竟問:“有我好看么?”以至于大人們常常因此而取笑他的虛榮心。然而,盡管如此,小煐仍能夠感到來自于弟弟的“威脅”。作為男孩,弟弟在家中的地位終究是高于姐姐的,將來也必是家中的主人,而不是她;女孩子終將要嫁出去,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旦“潑”出去,就與原來的家沒太大關(guān)系了。雖然那時的她還不懂得一般女孩子的歸宿,但家中這種“男尊女卑”的氣氛,令小煐感到非常憤然。
照顧小煐的女仆叫“何干”,“干”即是“干媽”之意。小時候的張愛玲十分頑皮,經(jīng)常用手去揪何干頸上松軟的皮——年紀(jì)的緣故,何干頸上的皮是松垂的——探手到她額下,漸有不同的感覺。因?yàn)樾『⒆記]有耐性,經(jīng)常會把何干抓得滿臉血痕。領(lǐng)她弟弟的女傭是“張干”,裹有一雙小腳,要強(qiáng)伶俐,處處想占先。何干認(rèn)為自己帶的是個女孩,比不了帶少爺?shù)膹埜?,因而處處都讓著張干,自覺沒有底氣和她爭。小煐卻為這事感到十分不服氣,常常拿出小姐的架子和她爭,這時候“張干”就會說:“你這個脾氣只好住獨(dú)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yuǎn)遠(yuǎn)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边B小煐抓筷子的方式也成為她預(yù)測小煐將來命運(yùn)的證據(jù)。小煐抓得近,她就說“筷子抓得近,嫁得遠(yuǎn)”;急的小煐趕忙把手指遠(yuǎn)遠(yuǎn)移到筷子上端,以為這下會嫁到近處了,就問張干:“抓得遠(yuǎn)呢?”“抓得遠(yuǎn)當(dāng)然嫁得遠(yuǎn)?!睆埜傻靡獾卣f,氣得小煐一時說不出話來。弟弟嬌弱,書讀得也沒自己好,因?yàn)榧啥仕嫷膱D,就乘沒人的時候拿撕下來或者在上面涂上兩道黑杠子。也就從這個時候起,小煐的頭腦中朦朦朧朧有了男女平等的意識,暗暗較勁,“要銳意圖強(qiáng)”,立志要超過弟弟。
但畢竟小煐比弟弟大一歲,比他身體好,比他會說話,也比他能吃更多的好東西,比他能做更多的事情。兩人一同玩的時候,總是小煐出主意。憑借著“毛物”給她講的三國演義或者隋唐時代的故事給她留下的印象,想象兩人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zhàn)的兩員曉將,自己叫月紅,弟弟叫杏紅。自己使一口寶劍,弟弟使兩只銅錘,以及許許多多虛擬的伙伴。“開幕的時候永遠(yuǎn)是黃昏,金大媽在公眾的廚房里略略切萊,大家飽餐戰(zhàn)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路上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錦毛毯,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的?!比欢艿芙?jīng)常不聽小煐的調(diào)派,姐弟間的爭吵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但矛盾很快就會被化解:“……然而他實(shí)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fēng)似的跑,后頭鳴鳴趕著……沒等他說完,我已經(jīng)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dāng)個小玩意。”
但很快,這樣平靜的生活就因父母間的矛盾而被打破了。張愛玲的父親結(jié)交了一幫酒肉朋友,整日泡賭城,逛戲院,抽大煙,還背著妻子在外面養(yǎng)姨太太,成了一個十足的浪蕩子。
對丈夫所沾染的惡習(xí)厭惡,張愛玲的母親到了極點(diǎn),深受新派思想影響的她絕不會像舊式婦女那樣,對丈夫納妾、抽鴉片等行徑只會忍氣吞聲,敢怨不敢言。對于丈夫種種墮落行為,她從來都沒有妥協(xié)過。盡管丈夫也經(jīng)常瀏覽書報,常以新派人物自居,可骨子里仍是個腐朽的封建遺少,十足的享樂主義者,兩人為此經(jīng)常爭吵。家中發(fā)生的這一切,自然是在花園里嬉戲玩鬧的小煐和弟弟所不知道的。
張愛玲的母親無法忍受丈夫的腐化墮落,最終選擇了出走。不久她以留學(xué)的名義決意出國。張愛玲的姑姑也是新派女性,堅(jiān)決支持嫂子的行動,也與她一同出國。1924年,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母親的黃素瓊踏上了遠(yuǎn)行的油輪。在當(dāng)時的社會看來,母親的行動完全是個不守本分的“異數(shù)”,但輿論的非議沒能阻止她的腳步。在母親動身去法國時,張愛玲才4歲,尚未對母親的離去感到怎樣的沉痛與悲傷,在《私語》中她憶起母親當(dāng)日動身的情景:
“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有抽搐發(fā)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jīng)到了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ㄒ驈垚哿崾桥?,從小過繼給伯父,所以稱母親為嬸嬸。)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波悲慟。”
“我站在竹床前面看著她,有點(diǎn)手足無措,他們又沒有教給我別的話,幸而傭人把我牽走了。”
母親無言的痛哭,仿佛是在哀悼自己不幸的婚姻與命運(yùn)。她之所以出國,也只是一種“眼不見為凈”的逃避方式而已。對于這一點(diǎn),她自己自然是十分清楚的。但發(fā)生的這一切,在年僅4歲的小愛玲眼里,是無法看透的。母親的離去并非是一種傷痛,就好像一個人從記憶中消失了一段時日:“家里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yàn)樗茉缇筒辉谀抢锪?。?
早在張愛玲的母親出國之前,她的父親就偷偷養(yǎng)起了姨太太,母親的出走不能不說與此有關(guān)。一開始,這位姨太太被她包養(yǎng)在外面的小公館里,小時候的張愛玲還時常被父親抱到那里玩。或許是因?yàn)椴辉敢馊?,每?dāng)父親過來抱她時,她就拼命地扳住門,雙腳亂蹬,把父親氣得非要把她扳下來打幾下??墒且坏搅四沁叄粗」^里氣派的紅木家具,擺在云母石的雕花圓桌上的高腳銀碟子,小愛玲就馬上高興起來,況且姨太太又很會哄人,給她許多糖吃。一等母親出國,張愛玲的父親就迫不及待地把這位姨太太接進(jìn)了家門。
姨太太本是妓女出身,綽號老八,“蒼白的瓜子臉,垂著長長的前留?!?。一進(jìn)了張家,就時常舉辦各種宴會。躲在簾子背后偷看的小煐,見到了許多希奇的人物,同坐在一張沙發(fā)椅上的兩位漂亮姊姊,則最讓她難忘:“批著前劉海,穿著一樣的玉色褲襖,雪白的偎依著,像生在一起似的?!贝蟾艔哪菚r起,張愛玲就一直對美有一種特殊的敏感。
小煐的弟弟,這位姨太太是不喜歡的,一看到他,大概就會令她想起孩子的母親來。小煐倒是很合她的心意。有那么一個時期,小煐每日都會被大人們帶到起士林去看跳舞。年幼的她還不曾有舞池邊上的桌子高,與“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齊眉毛”;等把面前的這塊奶油蛋糕解決掉,她也漸漸在那微紅的黃昏里發(fā)起困來,照例到三四點(diǎn)的時候,被仆人背回家。姨太太還曾為她做了一件頂時髦的雪青絲絨的短襖長裙,還曾說:“看我待你多好!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總是拿舊的東拼西改,哪兒舍得用整幅的絲絨?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母親?”當(dāng)時四五歲的小愛玲得了這樣漂亮的裙子,自然滿心歡喜,因而毫不猶豫地就說“喜歡你”。然而為了這件事情,直到成年之后她還感到“耿耿于心”,因?yàn)槟鞘亲约赫鎸?shí)的想法,“并沒有說謊”。
不過姨太太的脾氣實(shí)在不好,常把張家鬧得雞飛狗跳:“姨奶奶住在樓下一間陰暗雜亂的大房里,我難得進(jìn)去,立在父親煙炕前背書。姨奶奶也識字,教她自己的一個侄兒讀‘池中魚,游來游去’,忽意打他,他的一張臉常常腫得眼睛都睜不開?!焙芸?,張愛玲的父親也領(lǐng)教了姨太太的威力,被痰盂砸破了頭。族里人看不過意,最終逼得她不得不離開。姨太太走的那天,小煐坐在樓上的窗臺上,看著兩輛榻車從大門里緩緩出來,盛著姨太太的銀器家什。這在她看來,未必是一件拍手稱快的事,然而仆人們都說“這下子好了”,因?yàn)椤貋砹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