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切要求，我的主人都很誠懇地答應(yīng)了，因此這個秘密一直保守到我的衣服完全破敗不堪，我只好想種種辦法來添制衣服為止，這件事我還會再提。同時它希望我繼續(xù)努力學習它們的語言，因為無論我穿不穿衣服，比起我的身體，我的語言思維能力更令它吃驚。它還說，它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聽到我許諾講給它聽的奇聞趣事了。

此后，在語言方面它更加不辭勞苦地教導我，讓我時刻跟隨它的左右，下令別人要對我以禮相待。它私下告訴它們，那樣才會使我高興，從而變得更加有趣。

每天我們在一起時，除了不厭其煩地教我之外，它總要再問幾個關(guān)于我自己的問題，我就盡我所能回答，藉此，盡管還不全面，它對我已有了大致的了解。而我是怎樣逐漸進步，達到能夠和它嚴肅交談的承度的，那就說來話長了。不過我第一次清楚詳細地向它敘述我的經(jīng)歷，是這樣的：

我已經(jīng)跟它說過并努力讓它相信，我跟大約五十個同類來自一個十分遙遠的國家，我們乘坐一只比它房子還要大的木制中凹容器在海上旅行。我用最確切的措辭來形容那船，又借助手帕，向它解釋風怎樣把船吹向前去。我說在一次爭吵后，我就被拋到了這里的海岸上，我毫無目的地向前走，受到了那些可惡的“野胡”的欺侮，直到它把我救了出來。它問我，船是誰造的？我國的“慧骃”為何把船交給一群畜生管理呢？我回答說，我不敢再說下去了，除非它保證聽后不會生氣，我才會告訴它那些我一再承諾要講的奇聞趣事。它答應(yīng)了。我便接著告訴它這船出自我同類之手，在我途徑的國家中，是它們主宰著國家并是那里唯一理性的動物，在我的祖國也同樣如此。當我剛到此地，發(fā)現(xiàn)“慧骃”的理性也同樣感到很吃驚，就像它和它的朋友看到一只被它們稱作“野胡”的動物有幾分理性時一樣。我承認我外形處處都像“野胡”，可我實在不明白它們?yōu)楹斡腥绱藟櫬鋬礆埖谋拘浴Ｎ矣终f，倘若我能有幸回到祖國，說起在這兒的經(jīng)歷，大家都會覺得純屬“無稽之談”，認為是我用大腦憑空捏造出來的。雖然我對它本人、它的家人和它的朋友都深懷敬意，而既然它也曾答應(yīng)不生我的氣，我便不得不說：在我們國家，人們絕對難以置信，“慧骃”竟能做一個國家的主宰，而“野胡”卻是畜生。

第四節(jié)

“慧骃”的真假觀念——作者的一席話遭到主人的反對——作者較為詳盡地講述了他自己，以及他在海上的遭遇。

聽著我的敘述，我主人的臉上露出不自然的神情。因為這個國家?guī)缀鯖]有“懷疑”或“不信”的概念，遇到這種情形，這些居民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記得，我曾和主人多次談到世界上其它民族的人性，盡管它對事物具有極強的判斷能力，但對我談話中偶爾提到的“說謊”或者“說瞎話”的含意，它卻難以明白。它如此論證：言語的作用使我們互相了解，使我們對事實獲得了解。因此，如果一個人把沒有的事說成有，言語就喪失了其原有的功能。因為聽了它的話，其一我無法了解它，其二我非但不能明白事實真相，甚至比不知道還糟糕，它這是要使我相信白是黑，長是短。上述便是它對于“說謊”這種本領(lǐng)的看法，而對此，我們?nèi)祟愒缫殉浞掷斫獠⑸眢w力行了。

言歸正傳，當我肯定地告訴主人“野胡”乃是處于我們國家統(tǒng)治地位的動物時，它表示難以相信，還想知道我們國家有沒有“慧骃”，倘若有，它們又是干什么的。我回答它，我們有很多很多“慧骃”，夏天它們在田野里吃嫩草，冬天就養(yǎng)在家吃干草和燕麥，“野胡”身為仆人為它們擦身梳毛、剔蹄喂食，還為它們鋪床。“我懂了，”我的主人說，“很顯然，如你所言，無論野胡自以為多有理性，慧骃還是你們的主人，我衷心希望我們的野胡也能如你們的那樣馴良。”我請求它原諒，我不能再說下去了，因為我很清楚它期待我說下去的是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兒。但是它卻堅持要聽，不論好壞都讓我繼續(xù)。于是我只好遵命。

我說在我們那，“慧骃”被叫做“馬”，它們力大擅跑，是一種最高尚最俊美的動物，有身份的人豢養(yǎng)它們是為了旅行、賽馬或拉車，為此它們得到悉心周到的照顧，直到它們生了病或瘸了腿腳。之后它們就會被賣掉，干一輩子的苦役，死后，人們會剝下它們的皮，按價出售，把它們的肉丟給狗或猛禽吞食。至于普通的馬，福氣就沒這么好了，它們由農(nóng)民、車夫和其它下等人豢養(yǎng)，干很重的活，卻吃很糟的食物。我把我們的騎馬方法以及馬轡、馬鞍、馬刺、馬鞭、馬具和馬車等的形狀，以及用途盡可能詳盡地向它描述了一番。我還補充說，為了保護它們的蹄子，避免在石子路上磨損，我們?yōu)樗鼈冊谀_底釘一塊“蹄鐵”，就是一塊堅硬的鐵。

我的主人聽了這番話，甚感不平，它詫異我們竟敢騎到“慧骃”的背上，因為它敢肯定自家最孱弱的仆人也能把最強壯的“野胡”掀翻在地，即便躺下來在地上打個滾也能壓死那畜生。我回答說，從三四歲起我們的馬就接受訓練，讓它去做我們吩咐的事情，對于個別特別頑劣的馬，就用來趕車。年幼時，它們會因桀驁不馴受到嚴厲的鞭笞，用來騎坐和拉車的公馬一般在兩歲左右就會被閹割，以此煞煞它們的劣性，使其變得馴服溫順。它們倒是懂得一些賞罰的規(guī)矩，但閣下應(yīng)該意識到，它們和貴國的“野胡”一樣不具備任何理性。

我極費口舌、轉(zhuǎn)彎抹角地解釋了老半天，我的主人才勉強聽明白了我的意思。它們的需求和情感遠不如人類復雜，因而它們語言中的詞匯不是很豐富，但它痛恨我們施于“慧骃”種族的那些野蠻行為，程度之高簡直令我無法形容。特別當我提及，我們?yōu)槭构R不再生育繁殖、為使它們更加馴服聽話，因而將它們閹割掉時。它回應(yīng)道，如果在一個國家里，只有“野胡”才是惟一理性的動物，那它當然可以統(tǒng)治一切為所欲為，因為理性最終總要戰(zhàn)勝蠻力。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體格（特別是我的體格）根本就無法勝任運用理性，它認為同等大小的動物中再沒有比我們的構(gòu)造更糟糕的了。因此它又想知道，和我們在一起的那些“野胡”是更像我還是更像它們那個國家的“野胡”。我告訴它，我和我的大多數(shù)同齡人長得一樣健全，而婦女和兒童則更加柔嫩，前者的皮膚通常如牛奶一樣潔白。它說，我的確和別的“野胡”不同，比它們干凈得多，樣子也不那么難看，然而這些區(qū)別是不是真乃我的優(yōu)勢呢，它倒認為我反而不如它們。盡管我的前后腳都有指甲，但卻徒有其表。至于我的前腳，則完全名不符實，因為它從未見過我用它們走路。我從不武裝它們，顯然它們太嬌嫩受不住地面的磨損，就算我有時戴著的同樣形狀的東西，也比不上后腳上穿的東西那樣結(jié)實。總之我走路不可能穩(wěn)當，因為只要其中一只后腳一滑，我肯定會摔倒。接著它又開始挑我身上的其它部位的毛病：面部太扁平，鼻子太高聳，兩只眼睛太靠前，不轉(zhuǎn)動頭就無法看見兩邊的東西；它還說我必須把一只前腳舉到嘴邊否則就吃不到食物，所以造物主才賜我們那些關(guān)節(jié)以適應(yīng)這種需要。它看不出我后腳掌上的那些分肢有什么用處，另外我的后腳太嬌嫩，經(jīng)受不住石子的尖硬，非得穿上一層用什么動物毛皮做成的套子才行。況且，我渾身沒有任何可以抵御冷熱天氣侵害的器官，為此我每天必須不厭其煩地穿衣脫衣。最后它說，這個國家的所有動物都生而厭惡“野胡”，弱者躲著它們，強者則驅(qū)逐它們。因此，就算我們具有理性的天賦，它也無法想象，如何消除所有動物對我們懷有的那種與生俱來的厭惡，因此我們又談到如何馴服它們，使之為我們效勞呢？但是它說，它不愿意再辯論下去了，因為它更想聽我說說自己的故事，我祖國的情況，以及我來此之前的各種經(jīng)歷。

我告訴它，為滿足它，我十分樂意把種種情形加以描述，但我不敢肯定能講明白某些話題，因為它對這些事一無所知，而我在它的國家又找不到可打比方的東西。不管怎么說，我仍會盡力而為，我將設(shè)法通過類比把話說清，并恭敬地希望它能給與協(xié)助，為我提供一些恰當?shù)脑~語，它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

我說我出生在一個叫英格蘭的島上，父母都是老實人，我的祖國離這兒很遠很遠，恐怕即使它最強壯的仆人去那里也要走上一年。我受教育成了一名外科醫(yī)生，這是一種給人治療身體的職業(yè)，主要針對意外或暴力造成的各種創(chuàng)傷。我的國家由一個女人統(tǒng)治，我們稱她為“女王”。我之所以離開國門，是想掙到更多的錢，以便衣錦還鄉(xiāng)后能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不久前，我作為一名船長，帶著五十來個“野胡”進行最后一次航行，在航行過程中，我們的船有兩次險些沉沒，第一次是遇上了大風暴，第二次是觸了礁，許多人都死了，我不得不從沿途各國招募人手來補充缺額。說到這里，我的主人插了一句，它問我，既然我損失巨大，又屢經(jīng)危險，如何還能說服不同國家的陌生人跟我一起冒險呢？我說他們都是一些亡命之徒，為貧窮所迫或者犯了罪，才被迫遠走他鄉(xiāng)。這些人中，有的因為打官司而傾家蕩產(chǎn)，有的吃喝嫖賭而耗盡家底，有的背叛祖國，還有許多人犯了殺人、偷盜、下毒、搶劫、偽證、造假、私鑄偽幣、強奸、雞奸、逃跑、投降的罪行。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乃越獄逃跑的犯人，不敢返回自己的祖國，害怕被絞死或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餓死，因此被迫去他鄉(xiāng)謀生。敘述中，我的主人興奮地打斷了我好幾次。我費力向它解釋其中幾種罪行的性質(zhì)，說正因如此，我們的大半水手才不得不遠離祖國。

在這個話題上，我們用了多日探討，它才終于弄懂了我這番話的含義。起初它完全不明白這種種罪行出于什么目的，又有何種必要。我只好通過舉例和假設(shè)，竭力向它說明爭權(quán)奪利、放浪形骸、怨恨嫉妒的可怕后果。它聽完這些不由雙眼緊瞪，滿是驚訝和憤慨，就像一個人看到見所未見或聽到聞所未聞的怪事一樣大受震驚。在它們的語言中，根本找不到可以表達權(quán)力、政府、戰(zhàn)爭、法律、刑罰以及諸多概念的詞匯。以此為前提，要使主人明白我的意思幾乎是無法克服的困難。但是，它的理解力非同凡響，它幾經(jīng)沉思細想，又加上我們的交談，終于充分了解了人類在我們的世界里所作出來的一切。它還希望，我能詳細描述一番歐洲尤其是我祖國的情形。

第五節(jié)

應(yīng)主人的要求，作者向它講述英國的情況——歐洲君王之間發(fā)動戰(zhàn)爭的起因——作者開始闡述英國的憲法。

讀者或許有興趣了解一下我同主人之間的各種談話，我將在下面概括總結(jié)我們兩年多以來的談話內(nèi)容。隨著我“慧骃”語言水平的逐步提高，它便希望我逐步滿足它的好奇心。我盡力向它展示了整個歐洲的狀況，講了商業(yè)、制造業(yè)以及藝術(shù)和科學，回答了它提出的所有問題，這一切涉及多種學科，是一份極其豐富的談話資料，一時半會兒難以言盡。在此我僅說說我倆關(guān)于我祖國的談話，不分時間先后，也不受其它情況限制，我力求在尊重事實的前提下談得系統(tǒng)一些。我只擔心我可能很難將我主人的論點和看法表達地道，因為我心力尚缺，但仍得把它的話強譯成我們粗野的英語。

接下來是我奉它之命，講述了奧倫治親王[76]領(lǐng)導的革命，以及長期針對法國的戰(zhàn)爭。這次戰(zhàn)爭由親王挑起，他的繼承者當今女王[77]又重啟戰(zhàn)端，信奉基督教的諸國都有參與，戰(zhàn)爭仍在延續(xù)至今。依它之請，我算了一下，整個戰(zhàn)爭中大約有一百萬只“野胡”被殺，一百多座城池淪陷，五百多艘戰(zhàn)船被焚毀或擊沉。

它詢問引起各國互相征戰(zhàn)的原因或動機，我回答原因很多，但我只談幾個主要原因：有時是因為君王們的野心，他們總無法滿足于統(tǒng)治現(xiàn)有的土地和臣民；有時是因為大臣們的腐敗，他們挑撥主子參戰(zhàn)，以此壓制或者轉(zhuǎn)移民眾對他們腐敗統(tǒng)治的強烈不滿；也有因為觀點不一致，而致使千百萬人喪命的事情，例如，究竟圣餐中的面包是肉，還是肉就是面包？某種漿果的汁是血還是酒[78]？吹口哨究竟是好是壞[79]？對那根棍子（十字架）是該親吻還是焚燒？外套的顏色選什么樣的最好，黑的，白的，紅的，還是灰的？上衣是該做成長款還是短款，該做得寬松還是貼緊？衣服該是潔凈還是骯臟？[80]諸如此類，很多很多。

沒有什么戰(zhàn)爭能比由觀點迥異而引起的戰(zhàn)爭更兇殘、血腥、持久，尤其是當彼此在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上觀點不一致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