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野草(4)
- 野草(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魯迅
- 4844字
- 2016-08-17 15:13:21
我十分高興,因為始終沒有聽到一個熟識的聲音。否則,或者害得他們傷心;或則要使他們快意;或則要使他們加添些飯后閑談的材料,多破費寶貴的工夫;這都會使我很抱歉?,F(xiàn)在誰也看不見,就是誰也不受影響。好了,總算對得起人了!
但是,大約是一個螞蟻,在我的脊梁上爬著,癢癢的。我一點也不能動,已經(jīng)沒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時,只將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著一個哩!你們是做什么的?蟲豸???
事情可更壞了:嗡的一聲,就有一個青蠅停在我的顴骨上,走了幾步,又一飛,開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惱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偉人,你無須到我身上來尋做論的材料……。但是不能說出來。他卻從鼻尖跑下,又用冷舌頭來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親愛。還有幾個則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搖。實在使我煩厭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陣風,一片東西從上面蓋下來,他們就一同飛開了,臨走時還說——
“惜哉!……”
我憤怒得幾乎昏厥過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鈍重的聲音同著地面的震動,使我忽然清醒,前額上感著蘆席的條紋。但那蘆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熱。還聽得有人說——
“怎么要死在這里?……”
這聲音離我很近,他正彎著腰罷。但人應該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為人在地上雖沒有任意生存的權利,卻總有任意死掉的權利的?,F(xiàn)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難適合人們的公意??上揖脹]了紙筆;即有也不能寫,而且即使寫了也沒有地方發(fā)表了。只好就這樣拋開。
有人來抬我,也不知道是誰。聽到刀鞘聲,還有巡警在這里罷,在我所不應該“死在這里”的這里。我被翻了幾個轉(zhuǎn)身,便覺得向上一舉,又往下一沉;又聽得蓋了蓋,釘著釘。但是,奇怪,只釘了兩個。難道這里的棺材釘,是釘兩個的嗎?
我想: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釘子。真是完全失敗,嗚呼哀哉了!……
“氣悶!……”我又想。
然而我其實卻比先前已經(jīng)寧靜得多,雖然知不清埋了沒有。在手背上觸到草席的條紋,覺得這尸衾倒也不惡。只不知道是誰給我化錢的,可惜!但是,可惡,收斂的小子們!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皺起來了,他們并不給我拉平,現(xiàn)在抵得我很難受。你們以為死人無知,做事就這樣的草率嗎?哈哈!
我的身體似乎比活的時候要重得多,所以壓著衣皺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習慣的;或者就要腐爛,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煩。此刻還不如靜靜地靜著想。
“您好?您死了嗎?”
是一個頗為耳熟的聲音。睜眼看時,卻是勃古齋舊書鋪的跑外的小伙計。不見約有二十多年了,倒還是一副老樣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實太毛糙,簡直絲毫沒有加過一點修刮,鋸絨還是毛毿毿的。
“那不礙事,那不要緊。”他說,一面打開暗藍色布的包裹來。這是明板《公羊傳》,嘉靖黑口本,給您送來了。您留下它罷。這是……
“你!”我詫異地看定他的眼睛,說,“你莫非真正糊涂了?你看我這模樣,還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礙事。”
我即刻閉上眼睛,因為對他很煩厭。停了一會,沒有聲息,他大約走了。但是似乎一個螞蟻又在脖子上爬起來,終于爬到臉上,只繞著眼眶轉(zhuǎn)圈子。
萬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會變化的。忽而,有一種力將我的心的平安沖破;同時,許多夢也都做在眼前了。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現(xiàn)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
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終于也沒有眼淚流下;只看見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閃,我于是坐了起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這樣的戰(zhàn)士
要有這樣的一種戰(zhàn)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著雪亮的毛瑟槍的;也并不疲憊如中國綠營兵而卻佩著盒子炮。他毫無乞靈于牛皮和廢鐵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著蠻人所用的,脫手一擲的投槍。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zhàn)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
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們都同聲立了誓來講說,他們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別的偏心的人類兩樣。他們都在胸前放著護心鏡,就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證。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微笑,偏側(cè)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
一切都頹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無物之物已經(jīng)脫走,得了勝利,因為他這時成了戕害慈善家等類的罪人。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在無物之陣中大踏步走,再見一式地點頭,各種的旗幟,各樣的外套……。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終于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于不是戰(zhàn)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在這樣的境地里,誰也不聞戰(zhàn)叫:太平。
太平……。
但他舉起了投槍!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奴才總不過是尋人訴苦。只要這樣,也只能這樣。有一日,他遇到一個聰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說,眼淚連成一線,從眼角上直流下來。“你知道的。我所過的簡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這一餐又不過是高粱皮,連豬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這實在令人同情?!甭斆魅艘矐K然說。
“可不是么!”他高興了?!翱墒亲龉な菚円篃o休息:清早擔水晚燒飯,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張傘,冬燒汽爐夏打扇。半夜要煨銀耳,侍候主人耍錢;頭錢從來沒分,有時還挨皮鞭……?!?
“唉唉……”聰明人嘆息著,眼圈有些發(fā)紅,似乎要下淚。
“先生!我這樣是敷衍不下去的。我總得另外想法子??墒鞘裁捶ㄗ幽??……”
“我想,你總會好起來……”
“是嗎?但愿如此。可是我對先生訴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經(jīng)舒坦得不少了。可見天理沒有滅絕……”
但是,不幾日,他又不平起來了,仍然尋人去訴苦。
“先生!”他流著眼淚說,“你知道的。我住的簡直比豬窠還不如。主人并不將我當人;他對他的叭兒狗還要好到幾萬倍……”
“混賬!”那人大叫起來,使他吃驚了。那人是一個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間破小屋,又濕,又陰,滿是臭蟲,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穢氣沖著鼻子,四面又沒有一個窗子……”
“你不會要你的主人開一個窗的嗎?”
“這怎么行?……”
“那么,你帶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動手就砸那泥墻。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驚地說。
“我給你打開一個窗洞來?!?
“這不行!主人要罵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來呀!強盜在毀咱們的屋子了!快來呀!遲一點可要打出窟窿來了!……”他哭嚷著,在地上團團地打滾。
一群奴才都出來,將傻子趕走。
聽到了喊聲,慢慢地最后出來的是主人。
“有強盜要來毀咱們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來,大家一同把他趕走了?!彼Ь炊脛俚卣f。
“你不錯。”主人這樣夸獎他。
這一天就來了許多慰問的人,聰明人也在內(nèi)。
“先生。這回因為我有功,主人夸獎了我了。你先前說我總會好起來,實在是有先見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興地說。
“可不是么……”聰明人也代為高興似的回答他。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臘葉
燈下看《雁門集》,忽然翻出一片壓干的楓葉來。
這使我記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底上,還帶著幾團濃綠。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我自念:這是病葉呵!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里。大概是愿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
但今夜他卻黃蠟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復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里面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郁的呢??纯创巴?,很能耐寒的樹木也早經(jīng)禿盡了;楓樹更何消說得。當深秋時,想來也許有和這去年的模樣相似的病葉的罷,但可惜我今年竟沒有賞玩秋樹的余閑。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淡淡的血痕中
——記念幾個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還是一個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變地異,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尸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遠鮮濃;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
他專為他的同類——人類中的怯弱者——設想,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用時光來沖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須使一切也欲生;他還沒有滅盡人類的勇氣。
幾片廢墟和幾個荒墳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棄,以為究竟勝于空虛,各個自稱為“天之僇民”,以作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辯解,而且悚息著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新的,這就使他們恐懼,而又渴欲相遇。
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這樣。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xiàn)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
造物主,怯弱者,羞慚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變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一覺
飛機負了擲下炸彈的使命,像學校的上課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飛行。每聽得機件搏擊空氣的聲音,我常覺到一種輕微的緊張,宛然目睹了“死”的襲來,但同時也深切地感著“生”的存在。
隱約聽到一二爆發(fā)聲以后,飛機嗡嗡地叫著,冉冉地飛去了。也許有人死傷了罷,然而天下卻似乎更顯得太平。窗外的白楊的嫩葉,在日光下發(fā)烏金光;榆葉梅也比昨日開得更爛漫。收拾了散亂滿床的日報,拂去昨夜聚在書桌上的蒼白的微塵,我的四方的小書齋,今日也依然是所謂“窗明幾凈”。
因為或一種原因,我開手編校那歷來積壓在我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給一個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們的魂靈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們是綽約的,是純真的,——啊,然而他們苦惱了,呻吟了,憤怒,而且終于粗暴了,我的可愛的青年們!
魂靈被風沙打擊得粗暴,因為這是人的魂靈,我愛這樣的魂靈;我愿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縹緲的名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一聲,白云郁然而起……。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
我忽然記起一件事:兩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學的教員預備室里,看見進來一個并不熟悉的青年,默默地給我一包書,便出去了,打開看時,是一本《淺草》。就在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許多話。啊,這贈品是多么豐饒呵!可惜那《淺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鐘》的前身。那《沉鐘》就在這風沙氵項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鳴動。
野薊經(jīng)了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我記得托爾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動,因此寫出一篇小說來。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間,拼命伸長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來造成碧綠的林莽,自然是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勞枯渴的旅人,一見就怡然覺得遇到了暫時息肩之所,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沉鐘》的《無題》——代啟事——說:“有人說:我們的社會是一片沙漠?!绻斦媸且黄衬?,這雖然荒漠一點也還靜肅;雖然寂寞一點也還會使你感覺蒼茫。何至于像這樣的混沌,這樣的陰沉,而且這樣的離奇變幻!”
是的,青年的魂靈屹立在我眼前,他們已經(jīng)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然而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因為他使我覺得是在人間,是在人間活著。
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燈火給我接續(xù)的光。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huán)繞。我疲勞著,捏著紙煙,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驚覺,身外也還是環(huán)繞著昏黃;煙篆在不動的空氣中上升,如幾片小小夏云,徐徐變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