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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野草(2)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臘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蝴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于分不清是葫蘆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整個地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涂在嘴唇上。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了他拍手,點頭,嬉笑。但他終于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絕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風箏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的風箏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黑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我現在在那里呢?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而久經訣別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

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箏的,不但不愛,并且嫌惡他,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意。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內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于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后園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見了他。他向著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著。大方凳旁靠著一個蝴蝶風箏的竹骨,還沒有糊上紙,凳上是一對做眼睛用的小風輪,正用紅紙條裝飾著,將要完工了。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意。我即刻伸手折斷了蝴蝶的一只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里。后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然而我的懲罰終于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后,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爾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于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成鉛塊,很重很重地墮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墮下去而至于斷絕,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墮著,墮著。

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著,跑著,笑著。——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過的方法的: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輕松了,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們會面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我們漸漸談起幾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到這一節,自說少年時代的糊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松了罷。

“有過這樣的事嗎?”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么也不記得了。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么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著。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并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好的故事

燈火漸漸地縮小了,在預告石油的已經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燈罩很昏暗。鞭爆的繁響在四近,煙草的煙霧在身邊:是昏沉的夜。

我閉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著《初學記》的手擱在膝髁上。

我在朦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

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秋,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個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合;剛一融合,卻又退縮,復近于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云頭,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凡是我所經過的河,都是如此。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統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我看不見這一篇的結束。

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里面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如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剌奔迸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云中,白云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將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清楚起來了,美麗,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見,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視他們……

我正要凝視他們時,驟然一驚,睜開眼,云錦也已皺蹙,凌亂,仿佛有誰擲一塊大石到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無意識地趕忙捏住幾乎墜地的《初學記》,眼前還剩著幾點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愛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拋了書,欠身伸手去取筆,——何嘗有一絲碎影,只見昏暗的燈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過客

時:

或一日的黃昏。

地:

或一處。

人:

老翁——約七十歲,白須發,黑長袍。

女孩——約十歲,紫發,烏眼珠,白底黑方格長衫。

過客——約三四十歲,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須,亂發,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一間小土屋向這痕跡開著一扇門;門側有一段枯樹根。

(女孩正要將坐在樹根上的老翁攙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動了呢?

孩——(向東望著)有誰走來了,看一看罷。

翁——不用看他。扶我進去罷。太陽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這孩子!天天看見天,看見土,看見風,還不夠好看嗎?什么也不比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誰。太陽下去時候出現的東西,不會給你什么好處的。……還是進去罷。

孩——可是,已經近來了。啊啊,是一個乞丐。

翁——乞丐?不見得罷。

(過客從東面的雜樹間蹌踉走出,暫時躊躇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啊,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實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討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極了。這地方又沒有一個池塘,一個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請坐罷。(向女孩)孩子,你拿水來,杯子要洗干凈。

(女孩默默地走進土屋去。)

翁——客官,你請坐。你是怎么稱呼的?

客——稱呼?——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的,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

翁——啊啊。那么,你是從那里來的呢?

客——(略略遲疑)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

翁——對了。那么,我可以問你到那里去嗎?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里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個木杯來,遞去。)

客——(接杯)多謝,姑娘。(將水兩口喝盡,還杯)多謝,姑娘。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激!

翁——不要這么感激。這于你是沒有好處的。

客——是的,這于我沒有好處。可是我現在很恢復了些力氣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個所在嗎?

翁——前面?前面,是墳。

客——(詫異地)墳?

孩——不,不,不是的。那里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客——(西顧,仿佛微笑)不錯。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沒有走過。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單知道南邊;北邊;東邊,你的來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許倒是于你們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據我看來,你已經這么勞頓了,還不如回轉去,因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驚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會遇見心底的眼淚,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搖頭)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腳早已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舉起一足給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夠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無論誰的血。我只得喝些水,來補充我的血。一路上總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氣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水的緣故罷。今天連一個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緣故罷。

翁——那也未必。太陽下去了,我想,還不如休息一會的好罷,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聲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經也叫過我。

客——那也就是現在叫我的聲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驚,傾聽著)不行!我還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腳早已經走破了。(準備走路)

孩——給你!(遞給一片布)裹上你的傷去。

客——多謝,(接取)姑娘。這真是……這真是極少有的好意。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斷磚坐下,要將布纏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還了你罷,還是裹不下。況且這太多的好意,我沒法感激。

翁——你不要這么感激,這于你沒有好處。

客——是的,這于我沒有什么好處。但在我,這布施是最上的東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這樣的。

翁——你不要當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會這樣: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她們大概總不愿意有這樣的境遇。我想,這最穩當。(向女孩,)姑娘,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了,還了你罷。

孩——(驚懼,退后)我不要了!你帶走!

客——(似笑)哦哦,……因為我拿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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