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晚一個驚悚故事大全集
- 張麗君
- 5204字
- 2019-01-03 14:31:20
狼狗
德門凱佑夫人家里養著6只貓、4條狗、12只金絲雀、3只鸚鵡。她住在教堂旁邊一幢舒適的房子里。她是在丈夫去世后才來當地居住的,雖然不過20年的時光,但村里所有的牲畜都蒙受了她的恩澤。因為她舉止莊重、談吐威嚴,所以克拉尼奧村的村民都把她奉為領主。夫人人高馬大,體格健壯,滿頭鐵灰色的頭發,一雙淺藍色眼睛,臉上呈現出酒糟顏色,雙下巴,胸部隆起,走路的時候,身體非常僵硬。那些說閑話的人嚼舌根說,她喉嚨里好像卡著一個“貴族頭銜”。她對牲畜極其庇護,甚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她也當之無愧地成為動物保護協會的會員。
每當德門凱佑夫人在街上出現時,凡是養著貓、狗或驢的克拉尼奧人或多或少都會覺得心中惶恐。她能敏銳地捕捉到她“異類兄妹”或大或小的不幸遭遇,就像身上長著第六感官似的。一旦感受到什么,她就會毫不遲疑地闖進別人家里、馬棚里,而且總是能看出哪只貓骨瘦如柴,哪只小狗滿身跳蚤,哪匹馬被馬具弄傷或負擔過重。這時,她就會理直氣壯地發起怒來,把套在玻璃紙里的會員證在他們面前一揮,然后振振有詞地恐嚇說,要向動物保護協會控告他們虐待動物。這時,就算是最彪悍的農民也會把腦袋縮進脖子里,大氣不敢出。展示“會員證”很能嚇唬人,人們低頭私語說:她手眼通天,不過不知道她通的是哪個方向。正當犯錯的人在她面前認錯,并保證往后更加小心的時候,她卻把他們扔在一邊,拿出小匙品嘗貓食、狗食去了。
她揚起額頭,瞇著雙眼,儼然一個將軍在檢查士兵的食物,評語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這簡直是豬食!真是糟透了!給我往里面加些肉湯!”
主人訴苦道:“我們沒那么多錢?!?/p>
“那你們還能每人每天喝兩升酒,還不包括開胃酒?真是可恥!我可告訴你們,我不僅是動物保護協會的會員,我還是禁酒協會會員!兩個協會之間是有聯系的……”
家里的牲畜似乎也懂得這場爭論的意義,溫柔乖巧地聽它們的朋友講話。這時,主人們竟都不相信他們養的是牲畜了。她幫牲畜出頭,大滅它們那兩腳動物主人的威風后,揚長而去。
教士先生為德門凱佑夫人事業的成功而表示祝賀,但也委婉地指出,如果她能把行善的一部分放在解除民眾的痛苦上就更好了。德門凱佑夫人的臉刷的紅了,連胸前佩戴的榮譽勛章仿佛都沒有了原來的光澤。他在說什么呀?她在戰爭期間當過護士,知道什么是行善。她旁征博引,基督徒、圣弗朗索瓦達希舍、格拉蒙將軍都被她拿來作為例子,認為人在和平時期能照料自己,而牲畜卻不能,更談不上自衛和反抗主人的暴虐了。最后,她還責備教士家里連一只金絲雀都沒養。
從這一天起,她斗志更加昂揚,為克拉尼奧村以及附近村莊的牲畜而更加努力地工作。有時她把挖蚯蚓釣魚的頑童驅散,有時把一只母雞從家庭主婦的菜刀下救出來,甚至從蜘蛛網上救出一只蒼蠅。她還把她丈夫那輛車廂高大、凹凸不平的舊汽車開了出來,以便擴大活動范圍。車子噼噼啪啪地響著,喇叭嗚嗚地叫著,從很遠的地方人們就能聽見汽車來了。這時,牲畜都歡喜雀躍,而人們開始審視自己的良心。 有一天,她巡視的時候放了一只喜鵲,把兩只蝸牛帶到安全的地方,使四只小貓免遭溺死,回到家里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了。當她正在為今天的收獲而心滿意足時,她忠心的仆人萊奧尼忽然慌慌張張地前來稟報:
“太太!快!快!我剛剛得知,塔彼茨大爺的狗給車子壓了!聽說它正痛得死去活來呢!得想想法子呀!”
德門凱佑夫人叫道:“不可能!是普普爾嗎?我得去看看,快!”
她登上汽車,朝村口塔彼茨大爺住的破房子嗚嗚地開去。塔彼茨是一個鰥夫,沒有固定的工作,偶爾給人打零工來養活自己。他的性情孤僻、粗暴,像個穴居人那樣生活著。德門凱佑夫人懷疑他夜間偷獵。
現在,他從屋里走出來,一把海豹式的胡子墜得他低下腦袋。他的眼睛里滿是淚水,一道道發出紫光的淚痕落在鼻梁上。
他說:“嗨!太可怕了!普普爾要死了?!?/p>
“是怎么回事呀?”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前天夜里我正睡著的時候它從窗子跳出去了,可能被一條發情的母狗給勾引了。突然間,唉,傳來尖銳的剎車聲,還有它的叫聲!一輛汽車停下來,又開走了!我那時驚醒了,就出去四處找它、叫它,最后總算在一條溝里找著它了。它在那兒痛得直沖我叫喚……我幾乎抱不動它。我真不知道怎么辦!我的普普爾……我可憐的普普爾……請進屋里看看?!?/p>
德門凱佑夫人嚴厲地說:“當初您要是照看好它,現在就用不著掉眼淚。”
她跟著塔彼茨大爺走進屋里。黃土地,斑駁的墻上有不少裂縫,墻角結著蜘蛛網,幾只木箱是僅有的家具。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躺在幾塊破麻袋片上正喘著氣。
普普爾是狼狗和布里亞狗雜交出的后代?,F在,它的黃眼珠在幽暗不明的屋里閃著亮光,粉紅色的舌頭吊在白獠牙外面。它口里流出涎水,呼吸不平穩,發出嘶啞的喘息聲,肋骨上下起伏,有幾根干草夾在它的黑毛里。
塔彼茨說:“現在它呼吸困難,一點都動彈不了……我覺得它的脊椎已經斷了……”
德門凱佑夫人迅速在腦子里把情況過了一遍,命令道:
“應該把它送進城里的獸醫診所,不能就這樣任其自然!”
“可是我沒錢……”
“我有?,F在馬上就去。您抱著普普爾坐后座,我慢慢開車,不會顛簸的?!?/p>
她的語氣堅定異常,這個倒霉的老頭兒根本沒想到要有什么異議。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這只小牛大小的狗兒,搖搖晃晃地喘著粗氣,向馬路邊走去。德門凱佑夫人扶著車門,讓他抱著大狗坐進車里。汽車對這條狗來說似乎太小了,好像都快容不下它了。滿身跳蚤的普普爾被安頓在軟座上,它似乎覺得這對它來說太奢侈了,就像是靠近了天堂,接著深深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汽車緩緩地向前行駛,普普爾痛苦地呻吟起來。塔彼茨大爺強忍住眼淚。
德門凱佑夫人手握方向盤,凜然地一再說道:
“我們一定能救它!您等著瞧吧,我們一定能把它救回來!”
塔彼茨大爺感嘆地說:“您的心腸真是太好了,太太!我該怎么感謝您呢?這樣吧,等普普爾治好了,我把它送給您!”
她疑心他把普普爾當做負擔,就說道:
“沒必要這樣,它要是離開主人的話會傷心的。不過,我不會不管它的,我答應您,我會常去看它的?!?/p>
塔彼茨大爺說:“?。∧钦媸翘兄x了!它一定會很高興的,是不是,普普爾?”
普普爾的情況很糟,沒有能夠做出回應。
塔彼茨接著說:“您能開快些嗎?我看它快不行了!”
德門凱佑夫人說:“好的,老家伙!”
她腳下一踩油門,汽車引擎蓋就像鍋蓋在煮著食物的鍋上那樣跳動著。風景飛快地跟在電線桿后面跑,跟中了邪似的。她甚至進城后都沒有減速。塔彼茨大爺原來替他的普普爾擔心,這會兒不由得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最后,汽車總算把他們帶到了獸醫診所的紅磚房前面。房子被一個花園圍繞著,園中有一條貝殼砌邊的小徑,還有用彩色陶制癩蛤蟆點綴其間的假山,整個花園令人心曠神怡。塔彼茨大爺攔腰抱住那只躺著的大狗,德門凱佑夫人托住它的屁股,他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從車里給弄出來。兩人半側著身子,邁著小碎步,終于把狗抬到了臺階前面。
候診室里有一股石炭酸及禽、獸濕毛的氣味,里面空無一人。這時,一個長著一張哈巴狗臉的矮胖的女仆迎了出來,手里還拿著一塊抹布。
她認出是老板最好的顧客,就慌忙道歉說:“太太,真是不巧!有人請大夫去給母牛接生,他剛剛走,也許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來,您能耐心……”
德門凱佑夫人指著狗說:“我們有耐心,可是它沒有!”
“我也沒有辦法,先到小廳里來吧,大夫一回來就接待你們?!?/p>
女仆把客人請到一間白色的房間里,然后幫著把普普爾平放在手術臺上。旁邊的玻璃櫥里放著貼著標簽的小瓶子和尖尖的鋼器械,亮亮地閃著光。普普爾沉甸甸地倒了下去,就像一袋沉重的土豆似的,它痛得尖叫了一聲。
女仆叫道:“可憐的狗!它是被車子軋了吧?”
塔彼茨大爺回答說:“是的?!?/p>
“您帶它到這兒來是想讓它安息吧?”
塔彼茨大爺登時睜大了眼睛。
“安息?”
女仆說:“沒錯,給它打針,它就能死得快一些。”
塔彼茨大爺點了點頭,兩行淚水順著面頰流到胡子里。
德門凱佑夫人說:“還是先等一會兒,看看大夫怎么說吧?!?/p>
女仆趿拉著拖鞋離開了屋子。德門凱佑夫人坐在椅子上,塔彼茨大爺站在普普爾旁邊摸摸它的耳朵,撓撓它的頭。
一陣沉默之后,德門凱佑夫人開口了:“塔彼茨,給受重傷的牲畜打針,讓它們死得快點,您知道,是想要它們少受點罪。”
她是出于仁愛的憐憫之心,希望他對最壞的情況有個思想準備。
他結結巴巴地應道:“是的,是的。”
她接著說:“我是希望你明白,我出錢給那些已經氣息奄奄、不能治愈的貓和狗打針,是想讓它們死得痛快點,可以說我是愛牲畜的,對吧?”
“啊,太太,是的?!?/p>
“您會有另外一條狗的!您一定會好起來的!”
“太太,要是普普爾死了,我就再也不養狗了!這條狗好比是另一個我,我們相互依靠、相互說話,對彼此都很了解。我相信我腦子里想的一切東西它都一清二楚??匆娝鐾馍⒉綍r,我有時真想跟在它后面,跟著它趴在地上跑……”
這段質樸的肺腑之言深深地打動了德門凱佑夫人。
她說:“您是個好人,塔彼茨?!?/p>
這會兒,普普爾躺在手術臺上,越來越痛苦。它把臉轉向它的主人,眼睛里流露出異樣的驚恐。它的嘴里發出含糊的呼吸聲,像是在求援,或者至少希望能告訴它到底怎么了。它的紫舌頭垂下來,好像已經了無生機,血紅色的泡沫從獠牙中滲了出來。時間過得很慢,一分鐘、一分鐘,窗外的太陽漸漸西斜,卻還是不見獸醫回來。德門凱佑夫人出神地看著塔彼茨大爺的臟手在普普爾的黑毛上摸來摸去。
她似乎在自言自語:“看來臨終前它受的痛苦要持續很久呢!”
忽然間,她發現那扇裝毒劑的櫥門微微開著,鎖上甚至掛著獸醫那一串鑰匙。德門凱佑夫人頓時下了決心。
她說:“我們沒辦法救普普爾的性命了,但是至少應該減少它的痛苦。既然獸醫還沒有回來,那就由我來給它打針?!?/p>
塔彼茨大爺張口結舌地問道:“怎么?您會打針?”
“很簡單!我常??瘁t生打針!”
她甚至都沒有征求他的意見。如果他提出異議,那才是怪事呢。
他喃喃地說道:“那您看著辦吧,太太。”
德門凱佑夫人表露出動手的決心。她打開櫥柜的門,干凈利索地拿出一副注射器、一盒苯巴比妥,在一定量的藥粉里注入水,然后把普普爾的左腿縛緊顯露出靜脈。她請塔彼茨大爺把普普爾抱住。她敏捷地把針扎進去,足足有兩厘米深。針管里的毒劑進入普普爾的身體里時,它的肌肉松弛了下來,眼睛向上翻去,連動也沒動就停止了呼吸,一命嗚呼。
德門凱佑夫人一面把塔彼茨大爺往房外推,一面說:“我們走吧!”
“那我的普普爾呢?”
“它再也不用受罪了?!?/p>
“為什么不把它帶走呢?”
“何必那么麻煩呢?獸醫回來會看見它的?!?/p>
“他會把它怎么樣呢?”
“火化。”
“什么?”
塔彼茨大爺覺得這個既莊嚴又嚴謹的詞兒聽著很順耳,雖然他不太明白這個詞的含義。
德門凱佑夫人在走廊里看見女仆在擦家具,便跟她清楚地交代:“大夫回來時,你跟他說一聲我們不等他了?!?/p>
“狗呢?”
“搞定了?!?/p>
女仆看著她,一臉的疑惑不解。她往女仆手里塞了點小費,就領著塔彼茨大爺出去了。他讓她先上汽車,然后自己再進去。見他如此恭敬,德門凱佑夫人打心眼里高興。她的使命是安慰牲畜,不是安慰人,所以說實話,普普爾死后,她對帶著這么個眼淚汪汪的家伙心里并不大高興。
田野上霧氣茫茫,汽車以每小時40公里的速度向前行駛著。德門凱佑夫人機械地駕駛著,背后忽然傳來了塔彼茨大爺急促的呼吸聲,大概他像個莊稼漢那樣在生悶氣。過了一會兒,還是沒聽見他吭聲。夫人從后視鏡看了一眼,心臟頓時停止了跳動。后座上蹲著一條狗!塔彼茨大爺原來坐的地方現在蹲著一條黃眼睛的大黑狗!它大張著嘴,喘著氣,正饒有興致地看著馬路。迎面的風吹過來,拂起它身上的毛。德門凱佑夫人嚇壞了,她轉過頭去想看個究竟,從普普爾那兒呼出的熱氣恰好吹在她的臉上。她閃向一旁,汽車跟著勉強地歪了一下,她幾乎嚇得靈魂出竅。一定是在診所里出了差錯,現在一個個念頭從她腦海里冒了出來:躺在手術臺上的是塔彼茨大爺;她給打針的不是普普爾,而是塔彼茨大爺;她帶回的是普普爾,是失去主人萬分悲痛的普普爾。
“太太,這條狗好比是另一個我?!钡麻T凱佑夫人嚇得大叫一聲。汽車以從未有過的高速箭一般地向前沖去,汽車上的鐵板叮當做響,兩個輪子幾乎要飛離路面??死釆W村出現在眼前:遠方出現了一片模糊的樹林,上下跳動著一片粉紅色細木鑲嵌的屋頂。德門凱佑夫人急著趕回家,想把自己鎖在房里好好想想。這時,道路旁邊一株灰蒙蒙的椴樹進入了她的眼簾,樹下面就是塔彼茨大爺的破房子。她雙眼圓瞪,兩手緊握方向盤,仍在不斷加速,汽車從屋前像一陣風似的開過。這時,一個古怪的東西冷不丁碰了她一下,她嚇了一跳,扭過頭朝肩后看了一眼,感覺身體里的血凝固起來了。
是普普爾在拍她的背,它低沉著嗓子說:“我在這兒下車!”
說著,它咧開它那黑黑的狗嘴一笑。德門凱佑夫人嚇得全身發抖,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她把車左拐右拐,樹跳到旁邊左躲右閃。但是其中一株樹有些笨拙地沒有躲開,上面還貼著一張小告示:“請投一票?!?/p>
德門凱佑夫人從未想過應該投誰一票。在失去知覺前的剎那,她只知道一條大黑狗用腳爪把她捧到了天上,她被拋出了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