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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西行記(1)

我發現趙老板的酒吧的時候,正值失戀。

那幾天渾渾噩噩,滿北京轉悠,大概是走到后海某個犄角旮旯,看到個燈光昏暗門半開半閉的酒吧,聽見里面一個姑娘唱李志的《梵高先生》,于是就一頭扎了進去。

說是酒吧,其實就是改造過的二手民宅,一個長桌子就是吧臺,挨著吧臺有幾張高腳椅子,周圍擺一圈小桌子,中間是個壘起來的小臺子,上面幾個人瞎彈亂敲,然后一個姑娘拿著麥閉著眼唱。

全場把我和工作人員算上,不超過三十個人。

我靠著吧臺,要了一杯朗姆可樂。

身邊一男一女在聊天兒。男的長發,大晚上光線不好還戴墨鏡,白色襯衣配小領帶。女的深灰牛仔褲、長筒靴,松松散散的倆麻花辮。男的說,我從歌聲里聽到了孤獨。女的說,是,一種深邃到曠野里的寂寞,李志的歌一定是極好的。男的繼續說,我覺得李志的歌就應該在這種小酒吧里聽才有味道,一旦有了什么演唱會就失去了原來的滋味。女的最后總結說,沒錯,只有小眾的才是最好的,我不希望別人來分享我的愉悅與孤獨。

聽著他們說話,我那杯朗姆可樂喝起來都一個勁兒泛酸。

臺上的姑娘唱:誰的父親死了。

臺下兩人一臉痛苦的樣子。

我多想把心中不滿怒吼著噴射給他倆一嘴的正能量,只可惜站在吧臺里調酒的男人搶先了一步。

我悄悄向他豎起大拇指,他沖我笑笑,渾然不理喝酒的倆文藝貨面色驟變,之前是死了爹,現在估計是連娘都死了。只可惜文藝貨向來只擅嘴仗,動起手來肯定不行,戴著墨鏡的爺們兒嘟囔幾句,之后牽著身旁文藝妞的手躥了出去,不知道又要去哪一個廉價的小旅館里進行體液的交換。

“您這和老板多大仇?直接把客人都呲兒走了,到時候追究起來扣工資。”我說。

“我就是老板。”他說。

“得,當我沒說。”我低頭喝酒。

老板點點桌子上貼著的一張紙說:“夏天有優惠,一口氣喝完三杯豆汁兒,全場消費九折。”

我抬頭看他,說實話,我從沒見過哪家酒吧用這種方式促銷的。

沒等我決定好到底要不要接受這個挑戰,老板又說:“你還是別喝了,我這再過一會兒就打烊了。”

我掏手機看了一眼,才剛剛十點半。

我問老板:“一般酒吧不都是到這個鐘點兒生意最好嗎,你這怎么就要關門兒了啊?”

老板說:“我得接我媳婦兒,她是舞蹈老師,晚上帶學生補課,這時候也該下班了。”

等我這杯酒喝完,老板就開始慢慢往外轟人了。臺上演出的伴奏和唱歌的姑娘也下來收拾東西。我還是思想覺悟不高,就光瞅著那唱歌的漂亮姑娘了,人長得確實不錯,二十六七的年紀,穿一黑色T恤、牛仔褲。

我結了賬,和老板一起出門,老板臨走前交代店里鎖好門,然后還和我說了兩句“有空過來坐坐”。這時候的老板已經換了那身調酒師的打扮,現在的造型是白色背心、大褲衩兒,腳下踩著趿拉板兒,騎在他的大摩托上,風馳電掣,儼然后海一道風景線。

等我第二次去那家酒吧的時候,調酒師換成了那天演唱的姑娘,老板抱著吉他坐在小臺子上唱鄭鈞的《灰姑娘》。

“老板還會這一手?”我問那姑娘。

調酒的姑娘一臉自豪地說:“那必須啊,我們老板原來可是樂隊出身,就是沒混出什么名堂來。”

后半句聲音逐漸轉小。

“但是依然很帥。”

這一句聲音逐漸轉大。

“可惜就是結婚了。”

聲音再次逐漸轉小。

我和姑娘瞎聊,知道老板姓趙,石家莊人士,在姑娘口中,趙老板儼然成為一代傳奇式的吟游詩人,在民心河畔獨自歌唱,工業廢氣和三十年后崩塌的大廈成為他創作的土壤,雖然也在燒餅攤和串兒店流連忘返,但終歸擁有一顆赤誠的滾燙的搖滾心。

我問姑娘:“你呢,怎么想著到這酒吧來唱歌了?”

姑娘說她和趙老板是校友,當年她大一,他大四,在學校舉辦樂隊表演上,一眼看到趙老板,姑娘頓時驚為天人。我聽她這么說,扭頭看了看小肚腩明顯、一臉胡楂兒的趙老板,實在不忍心和姑娘嘴里風華絕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爆胎的樂隊主唱聯系在一起。

姑娘自己是烏魯木齊人,畢業后不想回家,就留在北京闖蕩,平時做點兒插畫設計之類的。她從上學那會兒就到趙老板的酒吧里做主唱,到現在也有很長時間了,她自己說主要不是圖錢,關鍵是要享受這種和當年風云人物一起工作的快樂。她和我說了她的名字,李小卉。

說實話,我挺喜歡到這個酒吧里來。從六月底一直到八月份的大部分晚上都在這里消磨。

因為趙老板的酒吧經常搞一些稀奇古怪的活動,一口氣喝完三杯豆汁兒都是小事兒,誰要是能吃完他獨創的蚯蚓料理,今晚個人的酒單消費全免,金雞獨立吹完一瓶燕京,啤酒消費七折。

有一次弄了一個西瓜大賽,說是全場誰吃的西瓜最多,今晚的酒水消費不花錢。

就看見酒吧門口擺了一溜小桌子,二十來號人齊斬斬地站定。桌子上擺著西瓜,一片西瓜四五兩,真正的薄皮脆沙瓤。一聲令下,大家埋頭苦吃。那天獲勝的顧客一個人就吃了倆大西瓜。趙老板走到優勝者面前說:“兄弟,你今兒晚上的酒單我全免了。”那位仁兄一邊打嗝一邊說:“我,我還喝得下嗎?”

大概我和趙老板他們就是在這種古怪的氛圍里熟悉起來的。我還給李小卉留了電話,說要是有什么好的優惠,記得聯系我。

趙老板的夫人我也見過幾次,是個美人,細腰豐臀大長腿,雖然說話見誰都帶著笑,但是和周圍人似乎都不熟稔,她總是來去匆匆,坐在趙老板的摩托后面,長發飄飄。

李小卉說趙老板和他夫人是青梅竹馬,兩人都在石家莊長大,都在北京上學,之后畢業工作結婚。說的時候,一臉的羨慕。我問李小卉:“你不會是暗戀趙老板吧?怎么老覺得你看他,跟發花癡似的。”

李小卉啐我,說:“呸呸呸,你再挑這個話題我和你急啊!趙老板和他夫人感情好著呢,我和你說啊,我聽趙老板說,他原來還在石家莊的時候,他夫人喜歡喝牛奶,他就天天騎著自行車,車把手上掛著倆鐵皮桶,去廠里打新鮮牛奶,風吹雨打春秋冬夏,雷打不動。你說,這么好的感情,我忍心去破壞?我要找,就要找一個有錢有車有房的,你看趙老板這行嗎?這酒吧虧本兩三年了,車就一輛破摩托,房子就這么個爛酒吧,他和他媳婦兒都是租房過日子,你說我看得上他?”

我點點頭說:“嗯嗯,確實條件差點兒,有錢有車有房,不是已婚就是流氓,你得好好挑挑。”

李小卉拿鼻子哼了一聲,說:“所以我對趙老板完全是崇拜和敬仰,懂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滿面春光,滿臉羞澀。

從九月份開始,因為自己的事情比較忙,我去趙老板酒吧的時間也少了一些,有時候是隔了兩三個星期才去一次。九月底,后海酒吧街舉辦了一次喝啤酒大賽,就是大大小小每個酒吧出一個人,看誰啤酒喝得最多。

那天我也去看熱鬧,趙老板他們酒吧派出的選手是李小卉,這讓我覺得有點兒驚訝,因為我從來沒見她喝過酒。

出場前,我和李小卉還有他們酒吧的客人聚在一起聊天兒扯淡,說了一會兒,我發現趙老板沒來,就問李小卉,李小卉卻只是陰著臉不說話,這也弄得我心里跟蒙了一層霧似的。

比賽開始,李小卉仰著脖子咕咚咕咚地喝起來,我看到黃澄澄的啤酒順著她白膩的脖子一滴一滴地滑下來,覺得這個畫面真是漂亮極了。只不過一杯接著一杯,她很長的細眉也皺了起來,像是打了團的兩條墨線。到最后就看到她的喉嚨不停地抖,大概是難受極了,卻還是勉強自己喝下去。

大概喝了十杯,李小卉實在堅持不住了,一條斜線一樣地走到后海邊上的樹下,扶著樹干一陣干嘔,酒吧里的幾個人趕緊跑過去問她怎么樣。李小卉擺擺手,說沒事兒,時間還沒到呢,她還能再喝。之后又歪歪倒倒地走回比賽的桌子前,拿起杯子往嘴里灌。

我覺得她這狀態有點兒不對勁兒,就問旁邊也在酒吧工作的小伙兒:“李小卉今兒是怎么了?怎么感覺她是憋著勁兒要把自己灌醉似的,這也就比個賽而已,至于搞成這樣?”

“心里不舒服唄。”

“前兩天趙哥和我們說,要把酒吧關了。別說是李小卉了,我心里都不舒服。”在酒吧工作的小伙兒這么解釋道。

“啊?不會吧,之前不還開得好好的嗎?”我問道。

小伙兒冷笑一下,說:“老板娘說要關,誰知道呢。”

喝啤酒大賽還沒結束,李小卉就堅持不住了,被人架著扶進了酒吧里。

我站在銀錠橋上,天色昏暗一片,遠遠地看不見西山,水中的荷花三三兩兩,葉子已殘。

趙老板的酒吧開始正式歇業,我有的時候去后海轉悠,只能看到大門緊閉。

我一度以為酒吧或許就這么關門大吉了吧,為此還感覺到丁點兒遺憾。

十月末的晚上,我陪著幾個喝大了的朋友在什剎海晃悠。秋天的北京,走在路上,涼風颼颼地灌進衣領里,不過對于喝酒的人來說倒是很爽快。風似乎帶著股異樣的味道,雖然糟糕,但是誘人,混合著萬家燈火和汽車的尾氣,橘黃的燈光灑滿了腳下。夜色絕對不斑斕,反而帶著些單純,車尾燈像是一個個燒著的火把,在眼睛里留下模糊的痕跡。

北京的酒吧給我的感覺不同于任何地方,大概這就是一個城市的特質吧。

靡靡雖有,但是絕對不是這座城市的主題。沉默、孤獨、偉大,其實還帶著點兒難言的悲壯。

幾個同行的朋友被風吹得有點兒受不了,打車回家了。

我卻下意識地走到了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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