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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角兒(2)

老吳吭哧吭哧修著他的車胎,埋頭對我說:“最喜歡的也說不上來,不過唱得最多的是《挑滑車》。”

我接著問:“老吳老吳,當(dāng)年京劇真的那么火嗎?”

老吳抬頭,斜眼瞅著我,然后說:“你們現(xiàn)在年輕人看個連續(xù)劇,聊聊劇情,誰又和誰鬧緋聞了。我們那時候也是,今天這個角兒說了什么話,明天那個角兒又喜歡了哪個姑娘,大家也熱衷,其實(shí)都是一樣,當(dāng)年絕對火,火到你無法想象?!?

“你以為唱京劇就是咿咿呀呀?梅、程、尚幾位大師都排過現(xiàn)代戲,楊寶忠還穿著西裝拉小提琴。可是后來呢?后來的事兒,我就不想提了,以后你也別問我京劇火不火。時代變了,總有東西被淘汰??墒前岩缓煤玫奈锛G糞坑里泡上幾十年,拿小錘子敲碎嘍,再舉著其中一塊到你面前說這是國粹。這不是純粹來惡心人么!”

“不是它不火了,是被人拿尿澆滅了。”

“這幫孫子!”

我一看老吳有點(diǎn)兒激動,趕緊換一個話題,我問他:“都說戲如人生,老吳你唱戲這么多年,也這么一把年紀(jì)了,你回顧一下過去,再展望一下未來,何不總結(jié)一下人生哲理,送我一兩句年輕人寄語唄?!?

老吳放下車胎對我說:“你看過《大宅門》沒?那里面有句歌詞唱得很好,‘平生多磨礪,男兒自橫行,站住了是個人!’我今天就把這話送給你吧?!?

聽了老吳的話,我簡直熱淚盈眶,這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高人形象??!簡簡單單一句話,就展示出了做人威武不能屈的精神。

我正回味著,就看到遠(yuǎn)遠(yuǎn)走來好幾個壯小伙兒。之前補(bǔ)車胎的人過來要取車,老吳說還沒修好。那來的幾個小伙子不干了:“之前說好了今兒中午來取,答應(yīng)得好好的,臨時變卦算什么事兒!”說話間就看見這幾個年輕壯漢擄袖子緊腰帶,頗有點(diǎn)兒今兒要是不給個說法,就把攤子掀了的氣勢。

說實(shí)話,我瞧見這一幕,反而有點(diǎn)兒興奮。我一直記得老太太講的老吳用一根晾衣竿就把老炮兒打得滿臉血的劇情。難道今天這波瀾壯闊的一幕又要上演了嗎?

我想得正美,老吳卻撲通一聲跪下了。

他朝那幾個取車的小伙兒說:“我今兒中午就算不吃飯也給你們把車補(bǔ)好,如果這樣你們還是不解氣,打我一頓都行?!?

這一下反倒把那幾個小伙兒弄蒙了,趕緊把老吳扶起來說:“大爺您快起來吧,我們也不急這一會兒。您老人家慢慢修,什么時候修好了,我們什么時候再取?!?

我在一旁都看傻了!

說好的都市奇人呢!說好的拿竹竿打人呢!說好的威武不能屈呢!你玩兒我呢,你這跪得也太熟練了吧,連技能冷卻都不用等。

等那幾個小伙子走了,我痛心疾首地說:“老吳,男兒膝下有黃金?。∧愣歼@個歲數(shù)了,得要點(diǎn)兒尊嚴(yán)?。 ?

老吳翻著白眼對我說:“哦,合著你的意思,我得和他們較勁唄。那幾個人要是揍我,你幫我擋著?。 ?

我悲憤地望著他:“你大爺?shù)?,你不是才說站住了是個人嗎!你這直接跪下還算人嗎?!”

老吳冷靜開口:“汪汪汪……”

我……

由于老吳的高人形象在我心中徹底坍塌,我再也不想把好奇心放這糟老頭兒身上了。

我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那時候我正是十幾歲的年紀(jì),全身上下每個細(xì)胞都充斥著對異性的渴望。如果說我是剛剛長開的嫩苗,那劉婷婷就是已經(jīng)徹底綻放的花兒,該凸的地方凸,該翹的地方翹。我這輩子只有兩回看女人眼睛發(fā)直,一回是在電視里看水冰月變身,還一回就是看劉婷婷。

只不過那時候劉婷婷已經(jīng)是二十幾的大姑娘了,對我這種屁大的小孩兒,那是壓根兒不拿正眼瞧的。而且她有男朋友,我也見過那人,個頭兒很高,也很壯,當(dāng)然我不喜歡這男的。我原來聽朋友提起過他,是在外面混過社會的人,亂七八糟的事兒不少,所以我老覺得他配不上劉婷婷。

老吳好像也不太喜歡他。

有一次劉婷婷的男朋友前腳剛走,老吳后腳就扭臉對我說:“嘿,你瞧劉婷婷那男朋友找的,這臉這模樣,我這年紀(jì)都得管他叫大哥。要是手榴彈一分錢一個,我非扔他身上一萬塊錢的。”

這話說得正好撓到我心里的癢癢了,我簡直想握住老吳的手說一句:“同志,我可算是找到組織了?!崩蠀请m說不再是我心目中的絕世高人了,但就沖著他在劉婷婷問題上與我保持高度一致,我決定還是和他保持友誼。

只不過沒過幾分鐘,老吳就顛顛兒地跑劉婷婷家門口,往里喊:“婷婷啊,對門那傻小子其實(shí)也喜歡你啊。他說你眼光實(shí)在太差了,挺機(jī)靈一姑娘就是分不清好賴,你瞧你那男朋友長的,不至于這種歪瓜裂棗就能讓你載歌載舞吧?”

我聽見門口老吳的話,氣沖沖就準(zhǔn)備開門找他算賬。老吳沖我做個鬼臉兒,腳底抹油趕緊溜進(jìn)屋里。我打開門,看著同時出來的劉婷婷,臉唰就紅了,嘴里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只是愣在那兒。劉婷婷冷著臉,砰地把門關(guān)上。

當(dāng)時我這顆心,像寒冬臘月穿著小三角繞后海裸奔似的。

對于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桌蠀?,我自然也是憤恨交加,后來我騎車經(jīng)過他的修車攤干脆不搭理他,眼不見心為凈。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聽說劉婷婷和她男朋友分手了。

大概是九月底的一天,劉婷婷的爺爺突發(fā)心梗,她爸媽都趕去天津照顧老人,就剩劉婷婷一人兒在家。我是白天知道的,當(dāng)時我家里還去幫著拿了東西,送到車站。

等那天晚上回來,我就看見劉婷婷和她前男友站她家門口拉拉扯扯的。

一開始我心里還覺得挺別扭,自家親人出事兒了不說著急,談情說愛倒是急不可耐。

但是順著樓梯往上又走了幾步,我聞到挺濃一股酒味兒。

我當(dāng)時沒多想,開門進(jìn)了屋。但是沒過兩分鐘,就聽見門外吵架的聲音。

那時候家里還是兩道門,一道木門,一道帶鐵紗鐵皮的防盜門。我就偷摸把木門開了,隔著防盜門看外面的狀況。

第一眼就把我嚇得心驚肉跳。

劉婷婷那前男友攥著劉婷婷的頭發(fā),都快把劉婷婷整個人提起來了,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道:“給你臉了是不是?跟我這兒玩拜拜?”

“鑰匙放哪兒了?開門!”說著他就要掏劉婷婷的兜兒。

劉婷婷哭著說不開,掙扎著讓他撒手。

那男的直接把劉婷婷的頭摁在她家的防盜門上,咣的一聲響,我看著都覺得疼。

樓上的大媽估摸著是聽見聲音了,開門下來看,就看見劉婷婷前男友扭過臉,指著樓梯說:“看你媽了個×!再看我打死你信不信!”

我看見他滿臉通紅,眼珠子都是血色,肯定是喝了不少酒。我心里也急,但是自己確實(shí),我爸媽都不在家,對面那位大哥接近一米九的個兒,我這沖出去也是三兩下就被打趴下了。

正心急如焚,中間那小門吱呀開了。

老吳背著手走出來。

我一看更急了,老頭兒這張碎嘴就別再找麻煩了,一大把年紀(jì)打又打不過。我朝著他低聲喊了兩句,老吳卻像是沒聽見一樣,徑直走到劉婷婷和她前男友面前。

“小伙子,有什么事兒不能好好說?。〈笸砩萧[騰得樓上樓下都知道了?!?

老吳慢慢悠悠地說。

“少你媽廢話。”那男的直接一推老吳。

老吳噔噔噔朝后退了好幾步,扶著門框才沒坐一個屁股蹲兒,但終于還是站穩(wěn)了。

“老吳!”劉婷婷怕老頭兒真出事兒,哭著喊了一嗓子。

“讓你廢話了嗎?”又是啪啪兩巴掌,我看著劉婷婷嘴角都出血了。

我看著老吳哆哆嗦嗦從自己門后拿出個塑料的晾衣竿,瘦得像柴火棒似的胳膊顫抖著抬起來,指著劉婷婷前男友,嘴里說道:“撒手?!?

我這心揪的,老吳你是真把自己當(dāng)能耐人了?就算老太太們說的是真的,你練過,可你都這歲數(shù)了,拿著個破晾衣竿,能怎么的?拳怕少壯,你還能打贏那人高馬大的壯小伙兒?

實(shí)在是來不及了,我擰開門鎖就準(zhǔn)備往外沖。

沒想到老吳比我更快。

殺人刀劍槍,打人眼喉襠。

老吳的手一抖,手里的晾衣竿像蛇一樣鉆到對面那人襠下,砰的一聲悶響,本來還站著的大老爺們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緊接著又是一下,直接打在喉嚨上,那聲音聽上去像是拿門縫夾碎了核桃,當(dāng)時人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本來抓著劉婷婷的手,也松開了,就看見他捂著自己的襠,滿臉血紅轉(zhuǎn)成紫色,半側(cè)著身子躺在地上。

“滾吧。”

老吳瘦小干癟的身子,像是捏開曬干的花生殼,在燈光下卻被拉長得像是一桿槍。

劉婷婷的前男友掙扎著站起來,太陽穴邊上的血管突突地抖動著,像是蚯蚓一樣。

老吳抬起手,向前一步,像是要再來一下狠的。

劉婷婷的前男友向后退縮了幾步,喘著粗氣,終于轉(zhuǎn)身下了樓。

“丫頭,回家去吧。有我在呢,別怕,我給你守著門。”

老吳把哭哭啼啼的劉婷婷送回了家,然后自己從屋里搬出一個小板凳,正好背靠著劉婷婷家的房門。

“小王八蛋看什么看,關(guān)門睡覺!”

老吳突然吼了我一聲,嚇得我慌忙關(guān)門,抱頭鼠竄。

那一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數(shù)次下床貼著臥室門想聽聽外面會不會傳來什么聲響。

然而一如既往地安靜。

安靜得像是那些故事都發(fā)生在昨天。

筒子樓后來拆了,我們家搬到了另一個小區(qū),劉婷婷和老吳他們也搬到了其他地方,原來的老鄰居老街坊都幾乎沒有再聯(lián)系。

直到今年初,我在北大西門碰到了劉婷婷。

好幾年過去了,她已經(jīng)嫁人還生了孩子。我也活脫脫從小正太進(jìn)化成胡子拉碴的猥瑣青年。我喊了她一聲,她還沒有第一時間認(rèn)出我來,直到又說了幾句,她才終于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們聊了挺多,包括之后的去向以及兩家現(xiàn)在的近況。

無意中我問老吳怎么樣了。

劉婷婷說,老吳到了新小區(qū),還是住在劉婷婷家隔壁。

他去年走了,劉婷婷和她爸媽幫著送了葬。老頭兒挺逗的,死的時候安安靜靜,手里還攥著他那根晾衣竿子。

聽著她的話,我腦子里亂糟糟的。

我始終沒告訴劉婷婷,那一晚老吳真的守了她一夜。我出門上早自習(xí)的時候,老吳還坐在劉婷婷家門口,穿著白色短褂、黑色褲子,腳下踩著布鞋,手里拿著晾衣竿子,閉著眼睛。

鼾聲如雷,呼聲如鼓。

頭雖歪,肩不垮。

臂雖松,手不撒。

直到我走近幾步,他猛然睜眼。

發(fā)現(xiàn)是我,老吳伸個懶腰沖我笑笑,一手拎著板凳,一手提著晾衣竿子,晃晃悠悠,嘴里哼了兩句戲詞兒,關(guān)門進(jìn)了自家屋內(nèi)。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到老吳唱京劇。

劉婷婷問我:“說著話呢,怎么突然發(fā)起愣來了?”

我搖搖頭,沒言語。

都說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老吳究竟是誰?是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臺上戲子?是那個瘋瘋癲癲口出狂言的瘋子?是那個喪妻喪子的可憐人?是前腳說站直嘍,后腳就撲通跪下的喪家犬?是那個守候一夜的白發(fā)人?

我不知真假。

我只知道,老吳確實(shí)是個角兒。這場人生大戲,他演得精彩。

車水馬龍,飛揚(yáng)塵土,霓虹閃爍,人聲鼎沸,此刻都消失了。我好像看見一個人穿著白衣白袍,踩著厚底皂靴粉墨登場。

《挑滑車》我專門找出來聽了很多遍,卻只記住了一句,老吳唱的那句: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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