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茂哉此時哪里還把錢放在眼里,恨不得趴在地上給皮諾爾磕幾個響頭,可是人家洋鬼子又不興這個規矩,磕了也白磕。方茂哉說,皮諾爾先生,只要能讓我早點抱上孫子,多少銀子我都愿意給。皮諾爾說,我不要你的銀子,但是你可以資助我在你們那里建一座教堂,這樣我可以經常去布道,也可以為病人治病。
方茂哉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不知道皮諾爾用的是什么靈丹妙藥,在方茂哉爺兒倆看來無非就是一些白色的或者黃色的藥片。方蘊初起先還不敢用,怕這猴子一樣難看的外國人使壞,把他藥死了好侵吞他的家產。第一次當著皮諾爾的面他把藥片含進嘴里,卻沒有吞下去,趁皮諾爾沒注意,把藥片吐在手心里,待皮諾爾離去,轉手就把藥片扔了。回到桃花塢之后,頭三次的藥片都是拌到狗食里的,倒沒見大黃狗有什么不適,反而昂首挺胸,氣勢洶洶地在宅前房后奔騰跳躍。那幾天桃花塢像是鬧了狗災,方家的大黃狗徹夜狂吠,駿馬一樣奔馳在桃花塢周圍河湖汊港,追逐母狗。
方蘊初后來就明白了,不再唾棄那些藥片,而是極其珍惜地把它們吞了下去。夜里果然感覺不一樣,一個多月后夫人就宣布有喜了。
桃花塢從此就多了一座尖頂教堂。
民國三年章大帥的隊伍和洪大帥的隊伍在江淮開戰,方家就開始倒霉了。先是洪大帥的隊伍來劃餉,張口就是一千塊現大洋。洪大帥手下的旅長講得有理,俺們背井離鄉來給你們打土匪保家園,連這點餉都不給,莫非讓俺們喝西北風不成?
洪大帥的隊伍剛剛離開,章大帥的隊伍又找上門來。章大帥的旅長講得更有道理,說洪軍是叛逆軍,叛逆軍你們都給了一千塊大洋,俺們是討逆軍,必須拿出一千大洋贖罪,另拿一千大洋充餉。
方家的資本都在船上,拿出一千大洋已經捉襟見肘,章軍又要兩千大洋,從哪里籌?別說籌不著,就是籌得著也不能拿,眼下兵荒馬亂虎去狼來,這個頭一開,何時是個了啊?方家拿定主意不給錢,老太爺方茂哉沖著章軍的旅長顫巍巍地把胸脯拍得山響,說要命一條,要錢沒有,你們就把我這條老命拿去算了。
可是方家老太爺失算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章軍沒有要到錢,也沒有拿走方茂哉的命,而是派人押走了方家的一條貨輪。方茂哉呼天搶地也無濟于事,于是一病不起。禍不單行,這里洪軍和章軍剛剛離開,陸安州公署專員又派人來征軍糧。然后各級衙門趨之若鶩來啃方家這塊肥肉,除了經營稅、人頭稅,還有保民稅、保險稅、保安稅、保水稅、保土稅、保……管家把算盤珠子撥得唱歌一般,光“保”字頭的捐稅就有二十多項,得納銀元兩千四百塊。
方茂哉一口氣沒上來,人就不行了。方茂哉一死,喪事還沒辦完,官府追賬的又來了。方蘊初萬念俱灰,真想跳河一死了之。
傳說中方蘊初還真到淠水河邊準備跳了,就在要跳沒跳的一剎那,皮諾爾出現了。皮諾爾說,死能解決什么問題呢?死了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你死了還有你的孩子。
一句話如醍醐灌頂,方蘊初怔怔地看著皮諾爾,號啕大哭。皮諾爾說,不要緊,我給你出個主意,他們再也不敢欺負你了。
皮諾爾給方蘊初出的主意是讓他加入方家航運公司的股份。但是皮諾爾的建議是強盜建議,他不僅不出股金,反而讓方蘊初先付他一千塊銀元作為“姓名使用酬勞”,每年還要分利一千塊銀元。他的條件是,方氏公司從此可以更名為皮諾爾航運公司,船上掛法國國旗。皮諾爾說,你只要掛上法國國旗,洪軍不敢找你麻煩,章軍也不敢找你麻煩,政府不會找你麻煩,連土匪都不敢找你麻煩。一句話說到底,是個中國人他就不敢找你麻煩。從此,在淠水河里,你的小貨輪可以暢通無阻。想一想,一年你可以掙多少銀元?
這個賬方蘊初一算就明白了。回到家里他和夫人合計了一夜,最后決定,聽皮諾爾的。但是第二天早上在跟皮諾爾談的時候,方蘊初又有些躊躇,不管怎么說,他是中國人,船上掛著法國國旗,背后會有人戳脊梁骨的。
皮諾爾聽了哈哈大笑說,啊,你是中國人,但你是商人,商人的利益必須有人保護才行,沒有人保護的商人就是這個——皮諾爾說著,伸出穿著皮鞋的腳,踩死一只螞蟻。皮諾爾說,可是誰能保護你呢?你們的政府嗎?對你來說,你們的政府和土匪是一樣的。
方蘊初不得不承認皮諾爾說的是實話。但他還是不甘心,還想討價還價。方蘊初說,可是皮諾爾先生,你一分錢沒出,一分力氣沒出,就這樣一年拿一千塊現大洋,是不是太狠了一點,能不能少要一點?
皮諾爾說,不行,一塊也不能少了。我是沒有出力出錢,可是你知道我出賣的是什么嗎?是法蘭西賦予我的公民安全權,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要受到尊重和保護的公民的安全權。這個權利你有嗎?你沒有,對你來說就是無價之寶。
就這樣,方氏航運公司終于更名為皮諾爾航運公司。果然從此沒有人再來找麻煩,不僅洪軍和章軍不來了,那條被強行征用的小貨輪也由法國領事館出面要了回來。連陸安州城內各個衙門都消停了,只有隔岸罵娘的份兒,罵方蘊初目無政府,賣國求榮。
方蘊初有點心虛,賺錢比過去少了許多坎坷是不假,但這錢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成分。所以他就安了一顆與民同享的心,但凡官府征收,匪患強拿,總是方家出面斡旋,充大頭拿錢消災。如此,方蘊初倒是落了個“方大善人”的美稱。
方氏航運公司掛法國國旗掛了三年,盡管被皮諾爾敲走了四五千塊銀元,但方家也落下萬貫家財。后來皮諾爾不幸在天茱山失足落水斃命,皮諾爾航運公司不復存在。陸安州又換了兩茬官員,兩茬橫征暴斂,方蘊初的航運公司就關門大吉了,只剩下五六條小駁輪在河面上游弋。除去苛捐雜稅,每年進項不過千把塊洋錢,供著兩兒一女在城里念書,漸漸就有些入不敷出了。
在桃花塢第一次出現外國國旗是民國三年的事情,無論是方蘊初還是桃花塢的百姓都沒有想到,到了民國二十七年,桃花塢又掛上了外國國旗。這回是太陽旗。
五
松岡大佐人還沒到陸安州,陸安州駐屯軍司令的任命就下文了。江淮派遣軍司令石原次郎中將明確地告訴他,現在武漢外圍攻堅戰正在艱苦地進行,需要大量的軍糧。“皇軍”計劃在八月底拿下陸安州,八月份就免了,從九月份開始,他的駐屯軍就開始為南下西進部隊提供糧食,每個月至少二百萬斤。每月下旬,派遣軍將派出一個輜重營二百輛汽車到陸安州取糧食。
石原次郎給松岡算了一筆賬,陸安州系江淮富饒之鄉,是個人口密集的地方,所轄各縣,共有二百多萬人口,以每人每月繳納一斤計算,即可得二百萬斤。二百萬斤糧食最多只夠兩個師團吃一個月,所以,數額不能再少了。
松岡說,哈依!
但松岡的心里也算了一筆賬,陸安州有二百萬人口,這是派遣軍支那統計局提供的數字,就算這個數字是準確的,但是,這二百萬人分布在五個縣的廣大地區,山山水水溝溝坎坎都有。松岡聯隊兵力僅一千五百人,按石原次郎的算法,每個士兵至少要向一千個支那百姓征收糧食。假設是分散行動,陸安州東部平原的邊緣是大小蜀山,西部是天茱山,南部是淠水河,西北部是人跡罕至的原始密林。這一千五百個士兵進入到陸安州的村寨集鎮,那就是細水流沙,恐怕再也收不攏了。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第二個問題是,陸安州二百萬人口是中國人而不是日本人,要是逼急眼了,有人登高一呼,二百萬老百姓別說動刀動槍了,他扛著鋤頭鐵鍬來跟你拼命,一千五百“皇軍”哪怕人人手里都是機關槍,也是擋不住的。
石原次郎又給松岡算了一筆賬,你的兵力少是不錯,派遣軍長官部又給你從淮北魯南調配了“皇協軍”一個師,三千多人,武器至少不比中國抗日軍隊差。加上從“滿洲國”來的“親善團”,又有五百多精銳兵力。那些老百姓大多是男耕女織的農民,本分老實,對“皇軍”早已聞風喪膽,倘若交點糧食能保住平安,那就謝天謝地了,哪里還敢拿雞蛋碰石頭?所以,每月二百萬斤糧食,小小的,輕而易舉的,不能再少了。
松岡算來算去還是心里不踏實,他在中國待的時間很長,深知中國人的性格,恐怕還不是像石原長官說得那么簡單。“皇軍”進行圣戰,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無論作為“皇軍”軍官還是皇國國民,他都必須以身作則率先垂范。但是,每月二百萬斤糧食是實實在在的數字,他不能腦子一熱就承受下來。表態容易,倘若完不成任務,讓異國作戰的“皇軍”在前線挨餓,導致戰斗失利戰爭失敗,那就是對天皇的犯罪。再說,怎么能依靠“皇協軍”呢?他們連自己的國家都賣,這些人在中國是最沒有信譽和道德的人,指望他們搞糧食,他們會為虎作倀,他們能把老百姓的骨頭榨出油,但未必能把糧食交給“皇軍”多少。如此,“皇軍”白白背了黑鍋,還得不到實惠。
再有,根據過去在“滿洲國”和華北作戰的經驗,一旦戰火燒到家門口,那些青壯勞力大多拖兒帶女背井離鄉。留在家里的,往往是跑不動或者根本就不愿意跑的老弱病殘,僅有的糧食也會被他們上天入地地埋藏起來。想從他們那里搞到糧食,比搞到他們的老命還要困難。
因此,松岡破天荒地向石原次郎討價還價了。松岡說,糧食是圣戰的根本保證,我將全力以赴。但是,糧食需要從中國人那里搞到,需要中國人生產,需要中國人繳納。既然把陸安州作為“皇軍”軍糧供應的一個基地,那么是否可以在戰斗中,盡量減少對于城市的破壞和對百姓生命財產的損毀?
石原次郎說,這個問題不是問題。陸安州的戰斗將是外圍剝皮戰,盡量不損壞城市建筑和設施。長官不會讓你在廢墟里弄糧食。
松岡說,為了穩妥起見,保證派遣軍的計劃周密落實,請石原長官允許我在九月份先按五十萬斤糧食的數額繳納。
石原次郎的臉色很難看,盯著松岡,仁丹胡子微微顫抖。石原說,太過分了,作為“皇軍”軍官,如此不敢承擔重任,實在令人失望。難道就因為你在中國讀過書,就要高抬貴手嗎?
松岡說,對不起,我必須把困難想得充分一點,以避免影響圣戰。如果局面打開之后,我會主動增加數額的。
石原次郎停頓了一會兒,喘著粗氣說,一百萬,再也不能少了。
松岡說,一百萬里應該包括我的部隊和“皇協軍”一師的糧食。以每人每天二斤糧食,以五千人算,每個月是三十萬斤。也就是說,我每個月向派遣軍長官部繳納七十萬斤糧食即可。請長官確認。
石原次郎氣咻咻地說,松岡君,你何時變得像個商人了?這樣太有失“皇軍”體面了。
松岡不屈不撓地說,對不起長官,跟中國人打交道,尤其是從他們的手里弄糧食,我不得不精打細算。
石原次郎盯了松岡一會兒,終于表態,先這樣吧。還有什么要求?
松岡說,“皇軍”異國作戰,精神緊張,已婚軍官和老兵長期沒有性生活,容易導致精神錯亂,甚至狂躁,喪失理智。本聯隊將長期駐屯陸安州,倘若沒有緩解辦法,必然擾民,難以約束,于官兵安全和軍心穩定極其不利。
石原次郎皺皺眉頭,舌頭在嘴唇上滾了幾下說,這件事情你可以向服務課提出來,但是請你不要過分。“皇軍”遠離本土作戰,戰線又拉得過寬過長,方方面面的資源都很匱乏,大家要互相謙讓,能夠就地解決、自行解決的,盡量不要給上級增加負擔。
松岡不吭氣了,臉上涌現一絲不易覺察的愧意,隱忍了一陣才立正回答,哈依!
離開派遣軍長官部之后,松岡大佐乘坐敞篷汽車返回固鎮駐地,一路上心情很不好,甚至感到痛苦。平心而論,他何嘗愿意像個商人一樣跟長官討價還價?這是不得已而為之,討價還價了,心里就非常慚愧。他十二分不情愿到陸安州去當什么駐屯軍司令,更不想天天為糧食發愁。他是軍官,他的聯隊戰斗力非常強,當年從中國東北長春一直打到哈爾濱,然后又從哈爾濱打到了天津,幾乎所向披靡。他從中隊長一直擢升到聯隊長,全是靠槍炮打出來的。他寧肯率領部隊去戰斗,攻城掠地,赴湯蹈火,那種征服和占有的快感真是妙不可言。尤其是去年在南京,攻破城池后,松井石根將軍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也是“皇軍”士兵最愿意接受的方式犒勞了浴血奮戰的部下。“皇軍”的士兵們精神太壓抑了,他們太需要釋放了。松岡率領他的聯隊就像迅猛的戰車,在南京的大街小巷縱橫馳騁。他們整整當了四十天的“上帝”,想殺誰就殺誰,想在哪里殺就在哪里殺,想怎么殺就怎么殺;想強奸誰就強奸誰,想怎么強奸就怎么強奸。看著一片廢墟和廢墟上狼奔豕突的中國男人和女人,他們是那樣的軟弱,那樣的無助,他們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哀求和絕望。他們像刀俎上的魚肉一樣任憑“皇軍”宰割,那種快感和自豪感簡直難以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