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霄大約二十六七歲年紀,在這一行人中,就算是老大姐了。此人清秀端莊,舉止優雅,一看就是大家閨秀,而且面相不老,比起粗手大腳的田紅葉,反而顯得嬌小玲瓏。但是她始終很矜持,少言寡語,連笑都是輕微的,不像田紅葉那樣肆無忌憚地大笑大叫。王凌霄同來江淮,也是彭伊楓不大不小的一塊心病。因為軍政治部那位首長在介紹這幾個同志的時候,對其他人都是一二三四,缺點優點涇渭分明,惟獨在介紹到王凌霄的時候,語焉不詳。說這個同志背景比較復雜,家庭背景復雜,工作經歷復雜,但是從工作表現上看,倒也忠誠勤懇。這次是她主動要求到江淮地區的,理由是要在嚴酷的斗爭中鍛煉和檢驗自己。組織上考慮這個同志的實際情況,認為她的申請有一定的合理性,還請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的同志們在戰斗中正確地使用和鍛煉這個同志。
這樣一說,彭伊楓就有些困惑。組織上雖然說了,這個同志的家庭背景和工作經歷復雜,但組織上并沒有說怎么復雜、哪里復雜。組織上又說同意她的請求是考慮到她的實際情況,但究竟是什么樣的情況,組織上也沒有說清楚,這等于是留了一道題給彭伊楓做。不過,從一路上的表現來看,這個同志的話雖然少了一點,但并不悲觀,也不消極,對于進入江淮地區,她也是有激情的。
國軍一二五團團長唐春秋是個明白人,彭伊楓等人從大蜀山經過的時候,唐春秋特意差人把他們請到一二五團團部吃了一頓飯,席間談的都是陸安州的防務和江淮的敵我態勢。想當年,紅軍在天茱山創建根據地,七十七軍屢次圍剿,唐春秋就是其中的軍官,而且同現在的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司令員霍英山和彭伊楓等人直接交手。這段歷史唐春秋已經貴人多忘了,但是彭伊楓心里是有一本賬的。
唐春秋在兩個月前還是七十七軍軍部的處長,長官部確定了要在大蜀山展開陸安州保衛戰之后,侯先覺才把他放到一二五團當團長。因為此前一二五團團長馬南北突然活動當了七十七軍的軍需官,團長一職空缺。說起來唐春秋好像也是大敵當前臨危受命,其實是因為他主戰嗓門兒過高得罪了某長官。你不是口口聲聲不能退讓嗎?那好,把你放到第一線去,讓你去當民族英雄去,你沒話說了吧?
一二五團的老底子是江淮雜牌軍,非嫡系,裝備差,兵員狀況不佳。唐春秋作為七十七軍軍部官員,對此并不是不了解,可是他有苦說不出。既然來了,部隊再差,這個團長也還得硬著頭皮當下去。
酒過三巡,唐春秋說,彭先生你們打算在天茱山逗留多長時間?
彭伊楓說,我們是到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任職的,決心在天茱山抗戰到底。換句話說,也是同唐團長并肩戰斗到底,同舟共濟到底。
唐春秋似乎有點意外,看著彭伊楓,端起酒杯說,諸位風塵仆仆,千里而來,奔赴抗日前線,令人感佩至深。唐某只有一愿,愿我們竭誠合作。來,我敬諸位一杯。
彭伊楓聽出了唐春秋的弦外之音,笑笑說,唐團長,我也有一愿,愿我們捐棄前嫌,一致對外。
唐春秋說,坦率地說,我們并不指望霍瘸子那百十條刀槍棍棒能成多大氣候。但是請彭先生做一個工作,現在是抗日統一戰線了,我不去打他,也希望他不要搗亂了。
彭伊楓收斂笑容,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放得很重。還沒等他說話,田紅葉接茬了,臉色很不好看地說,唐團長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搗亂啊?
唐春秋看了田紅葉一眼,苦笑說,諸位雖然跟霍瘸子同屬一黨,但對天茱山的情況有所不知。霍瘸子這個人,小道理明白,大道理不懂,還倔得很,老是記著我們當年內戰結下的仇。表面上說合作,可是暗地里老是截我的軍需。只要我這里有糧食和裝備過來,他消息靈得很,派出小股,明奪暗搶,搞得部隊怨氣沖天。我沒來一二五團任職之前,在軍部的主要工作就是對付霍瘸子截我糧草。來到一二五團,還是沒有逃脫他的魔掌。說實在話,要不是看在抗日大局的份兒上,我恨不得再次帶兵剿他。
彭伊楓嘿嘿一笑,笑得有些陰冷。彭伊楓說,唐團長所言,本人不全信,也不全不信。問題是,你也得替霍司令想想,他一個抗日游擊支隊活躍在天茱山,可是你們卻不給他發餉,吃什么,穿什么?你們衣食無憂,讓他挨餓,餓極了他不搶你?不搶那是傻子。讓你長期吃麥麩糠皮你試試?
唐春秋說,軍餉是按編制發的,他的軍餉也不歸我一二五團供應,他怎么就老是跟我過不去呢?再說,上面也有上面的難處,新四軍軍部在江南,你們又在天茱山搞了個游擊支隊,名不正,言不順,軍餉問題自然也就沒著落了。侯先覺長官表態,給霍瘸子發餉可以,但是他的隊伍必須納入七十七軍的序列。我奉侯長官的指示,幾次同霍瘸子談判,但他油鹽不進,葷素不吃,還出言不遜,污言垢語大罵七十七軍長官。簡直是個土匪!
彭伊楓臉色不好看了,口氣很重地說,我提醒唐團長注意,你說霍英山同志搗亂,又說他是土匪,還口口聲聲稱他為霍瘸子。你對友軍如此蔑視,他能跟你好好合作嗎?他是個大老粗,唐團長以及貴軍長官可都是學過仁義禮智信的,你不尊重他,他當然不買你的賬。換我,我也會這樣!彭伊楓說著,還情不自禁地用手指頭敲了敲桌子。
氣氛緊張起來了。一直微笑不語的王凌霄這時候說話了,按唐團長說的,新四軍軍部在江南,所以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就名不正言不順,這話恐怕有失公允。國民黨政府現在武漢,難道武漢以外的國民黨軍隊就是土匪?
唐春秋愣了一下,看看王凌霄,竟然無言以對。
王凌霄又說,請唐團長正視這樣一個事實,新四軍軍部是在江南,但新四軍的抗日戰場并不一定非要在江南。我們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接受新四軍軍部的領導,就是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的一部分。唐團長你說是不是啊?
王凌霄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說話不緊不慢,但卻是有理有據。唐春秋說,道理應該是這個道理,但是,但是……他有點語無倫次了。
田紅葉接上說,既然是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的一部分,那么,強行收編我們更是破壞團結抗日的統一戰線。
田紅葉說得慷慨激昂,臉都漲紅了。唐春秋吃驚地看著王凌霄,又看了看田紅葉,尷尬地笑笑說,哎呀,兩位巾幗給唐某扣上一個好大的帽子,唐某戴不動啊,腦袋疼啊!
王凌霄笑笑說,既然不堪重負,何不干脆棄之?國難當頭,惟有捐棄前嫌,攜手同心,方可眾志成城啊!
彭伊楓突然又敲了敲桌子說,王凌霄同志說得好!老唐,我看我們得重新認識我們的關系了,那種煮豆燃萁的事情再也不能做了,誰做誰就是民族罪人!
一二五團除了唐春秋,還有陪同的團副祝道可和參謀長林用樹。祝道可察言觀色,替唐春秋解圍說,哎呀,諸位也太認真了。國共兩黨,有多少恩恩怨怨,那都是上層的事情,豈是我們這些蠅頭小吏能夠說得清楚的?今天團座是以個人名義宴請個人朋友,大家還是少談國事,多敘私誼。
彭伊楓說,謝謝祝團副和稀泥。可是沒有國事,哪有私誼昵?其實你們大可放心,今天唐團長能夠把話說到明處,并不是壞事;我們爭論幾句,也沒有什么不妥。當然,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但是能夠推心置腹,不遮遮掩掩,就有了解決問題的基礎。
唐春秋說,對不起啊諸位,國難當頭,千頭萬緒,我唐某是真心抗日,卻也是恨鐵不成鋼。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那我們就以后看吧。
彭伊楓端起酒杯說,唐團長,各位,雖然說我們之間有分歧,有爭論,甚至還有前嫌,但是,我們再怎么打也還是自己的兄弟之爭。現在已是抗日大局,我們在外面就已經聽說,在天茱山七十七軍部隊里,以唐團長為首的一二五團,在抗日方面是決心最大、態度最強硬的部隊。為此,我們新進入天茱山參加抗日斗爭的同志,把酒倒滿,誠心誠意地敬唐團長和一二五團各位長官一杯。說著就站了起來,親自動手,把一圈酒杯倒滿了。
唐春秋有些發蒙,看著彭伊楓咕咚咕咚地倒酒,好像彭伊楓是主人而他是被請來的客。等彭伊楓倒完了酒,舉起酒杯往他的杯邊一碰,他還是有點回不過神來,慌忙站了起來,說,好好,彭先生,你說得好,是非曲直不是你我幾個人在這里說得清楚的。有你們這些秀才約束霍瘸……啊,不,那個霍瘸子尊姓大名是……
林用樹說,霍英山。
唐春秋說,啊對,有你們這幾位文武兼備的干才進入天茱山,輔佐霍英山,也是天茱山抗日軍民的一件幸事。歡迎諸位,干杯!
說完,一仰脖子,居然喝光了。
在唐春秋的一再挽留下,彭伊楓等人在一二五團防區住了一夜。趁這個機會,彭伊楓做了兩件事,一是摸摸唐春秋的底,看看這位國軍上校抗日到底有多少底氣;二是摸摸一二五團部隊的底,看看士氣、裝備和戰術。這兩件事情都辦得不錯。至于部隊情況,因為友軍訪問,不便深入,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彭伊楓能感覺出來,一二五團士氣并不高,官兵的眼神有些閃爍游移,裝備和軍需好像也差了一點。如此看來,霍英山的隊伍恐怕情況更糟。有了這個思想包袱,彭伊楓這一夜就沒有睡好,覺得心里沉甸甸的。
老排長啊老排長,這些年你可真是不容易啊!
彭伊楓的老排長就是霍英山。
想當年紅軍還在天茱山打游擊的時候,正在縣城讀初中的彭伊楓跟著同學參加紅軍,因為年齡太小,分兵的時候別的班排長都不要,急得彭伊楓直哭。霍英山見了說,個頭兒是小了點兒,打兩仗就長高了,這個兵給我吧。后來彭伊楓就跟著霍英山,但是手里沒有武器,平時給霍英山當勤務員,打個洗腳水點個煙什么的,打仗的時候就像跟屁蟲一樣圍著霍英山,給他裝子彈,幫他擦大刀。高興的時候,霍英山就讓他放兩槍。
霍英山作戰勇敢是沒說的,但霍英山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愛學文化。紅軍到了陜北,霍英山當團長,彭伊楓在他手下當營長。形勢稍微穩定了,彭伊楓要求進入抗大學習,他勸老排長學文化,老排長把旱煙鍋往他腦袋上敲,笑呵呵地說,世道上的文化就那么一點點,你也學我也學,那還不給學完了?我不學了,省著給你學吧!
哪想到后來就發生了那些事情呢?
那次霍英山離開陜北的時候,還托人到抗大跟彭伊楓說了,說是革命不要他了,革命讓他去管馬,他管不了,回老家種地去了。以后回到天茱山,別忘了去看看老排長。等彭伊楓接到口信趕到保衛局的“消毒班”,老排長人已經走了,鋪蓋卷子上還放著六塊大洋——他把組織上發給他的路費連同鋪蓋卷子一起留給革命了。
老排長性子硬啊!
三
這一夜王凌霄的心情也很不平靜。
對于陸安州這塊土地,王凌霄并不陌生。過了金剛山,從豫南一路東進,陸安州迎面逼近,埋藏在王凌霄心底的隱痛也就一點一點地被激活了。
天還是那片天,水還是那片水,人卻不是那個不知愁滋味的少女了。一晃將近十年過去了。
十年前她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姐,是一個生活在書香門第的千金。父親從英國留學歸來,是蘇州城內首屈一指的外科醫生,不僅民眾擁戴,當地的官僚階層也非常尊重他。但那時候王凌霄不知道,父親已經是一名共產主義的信仰者了。
有一年春天,家里來了一位年輕人,一口皖西話,常常跟父親早出晚歸。那個年輕人給十七歲的王凌霄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在此之前她被禮教約束,除了在省城的女子學校讀書,很少有同外人、尤其是異性接觸的機會。皖西來的年輕人身著那個時代城里流行的無領學生裝,儀表堂堂,不茍言笑,多數時候都在緊抿著嘴唇,配著豐滿而前翹的下巴,給人一種堅強和自信的感覺。但是不久王凌霄發現,這個年輕人并不是一味地沉默寡言。那時候已經有消息不斷傳來,日軍覬覦中國的東三省,要在那里建立所謂的“滿洲國”。有一次幾個同學約王凌霄一起到城外去,說是踏青。王凌霄信以為真,就跟著去了。沒想到在一個小鎮上與他邂逅,這才知道,這個經常出入自己家的年輕人,竟然是一個“赤匪”。
那天在蘇州城外的一個小鎮上,秘密集結著從上海、南京和廬州來的學生,大約有二百多人的樣子。王凌霄和同學們簇擁著擠進人群,起先她還沒有認出來那個穿著紅軍軍裝的年輕人,遠遠看去,那人大約也就二十三四歲的樣子,中等身材,臉上略有點絡腮胡子,膚色微黑,這就把雙眼襯托得非常明亮。那人站在凳子上演講,操著帶有江淮口音的京腔,聲調緩慢而凝重,儒雅中暗含著粗獷,激昂中滲透著悲壯。他的手掌是張開的,說話的時候,手心向外推動、向上舉動,拳頭一攥一攥的。
他最初引起王凌霄注意的,就是這個奇特的手勢。他打著這樣的手勢,晃動著拳頭,一遍一遍地說,國家者人民的國家,天下者人民的天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將不國,何以為家!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熱血青年們,讓我們起來,起來,去戰斗!為了我們民族的復興,為了幾千年文明的承接延續,讓我們這一代人挺身而出,勇敢戰斗!我們保衛我們的國家,不等于是保衛朝廷,也不是保衛軍閥專制政府,我們是保衛我們自己的國土,保衛我們自己的家園!朝廷是靠不住的,軍閥也是靠不住的,只有靠我們自己筑起血肉長城,抵御外侮,洗刷內政,才能使我們的國家發展、進步、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