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番明察暗訪,“親善團”團長董矸石給松岡大佐送來了一份陸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單。董矸石是從“滿洲國”來的,奸齡比宮臨濟長,所以就比宮臨濟吃香。這讓宮臨濟的心里很不平衡,同樣是漢奸,居然還有個三六九等,媽媽的豈有此理!
董矸石向松岡大佐呈報的名單上有糖茶公司老板王月鳳,“瑞豐”錢莊大少爺秦永宏,中草藥老號“康茱堂”二老爺謝三德,白酒老號“古井坊”大少夏侯舒城,棉麻行董事長王進業等等,一共三十多人。幾乎囊括了陸安州工、商、運、販等各個領域的大小頭面人物。
因以上工商行業的掌門人多數在陸安州失陷之前就逃之夭夭,現在陸續回來的并被名單囊括的,除了糖茶公司、棉麻行的人是原掌門人以外,多數都是家族指定的代理人和臨時經理人。這些人之所以回到陸安州,有的是親友通報了陸安州局勢漸趨平靜的消息,有的則是當地的親日分子受董矸石雇用,前往這些富翁避難的地方送去了松岡大佐的“安民告示”,懷著試探的心理回來的。
但是只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瑞豐”錢莊的大少爺秦永宏,一個是白酒老號“古井坊”的大少夏侯舒城。這兩個人都是長年離家,一個在宿陽辦分號,一個在上海搞經銷。但是,他們的身份都是確實無疑的。
松岡問,糧食呢?為什么沒有糧食行業的人?
董矸石說,陸安州最大的糧食市場是“食為天”糧棧,老板田亦任在“皇軍”進攻陸安州之前,被江淮保安團綁架了,至今去向不明。剩下的都是小商小販,不成氣候。
松岡皺著眉頭問,怎么又出來一個江淮保安團?什么性質?
董矸石說,江淮保安團是江淮省官商集團的地下武裝,負責強買強賣。不光老百姓恨之入骨,正道上的生意人也畏之如虎。
松岡笑笑說,這個地方,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董矸石說,因為這個江淮保安團無惡不作,民憤極大,所以有很多地方軍隊和軍閥,干壞事也打著江淮保安團的旗號。我們也利用了一下,上次桃花塢行動就是……
哦,松岡明白了,笑了。然后抖抖手里的名單說,董君,除了那個田亦任,還有誰對糧食行業的情況比較熟悉?
董矸石想了想說,那就只有夏侯舒城了。夏侯家族是酒業世家,對于糧食的品種、成色、儲期和價格,都應該是比較了解的。但是這個夏侯舒城長年在外經銷,不知道對于原料情況是否掌握。
松岡說,近期要抓緊對陸安州工商人士的背景調查,對那兩個長年在外的人,不能放過任何環節,要搞清楚他們這些年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事情。尤其是對夏侯舒城,要進行重點調查,爭取為我所用。
董矸石領命而去。
“親善”工作是松岡十分關注的事情,它將關系到松岡履行陸安州駐屯軍司令職責的優劣。董矸石走后,他就把原信叫了過來,商討成立陸安州“親善商會”事宜。
中國人的事情還得中國人牽頭去干,這件事情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松岡對原信這樣說。
按計劃這天晚上在明月樓聽堂會,與陸安州民眾同樂,聽豫劇名角柳紅芬的《指鹿為馬》。但是松岡突然決定不去了。宮臨濟老是參照中國官僚的一些習性來揣摩松岡的好惡,其實松岡感到很厭煩。當宮臨濟興致勃勃地趕來請松岡蒞臨的時候,松岡非常冷淡地向宮臨濟擺了擺手。松岡指了指原信說,你派個人去。
宮臨濟一看松岡要變卦,頓時就傻眼了,倒吸一口涼氣:這個老鬼子,又拿老子開涮!
兵荒馬亂時節,治安問題防不勝防,宮臨濟成天提心吊膽,出門身前身后要跟二十多個護兵??伤蓪龀錾耖e氣定的樣子,屁股眼兒一熱要嘗嘗中國的野菜,屁股眼兒一涼要看看陸安州的普德祠,屁股眼兒再一熱要接見商會代表?,F在,宮臨濟費了很大周折,花了一千多塊大洋才把柳紅芬的戲班子從河南境內請來,花酒都準備好了,沒想到這狗日的屁股眼兒一涼,又不去了。
宮臨濟說,太君,柳紅芬的,美人的,大大的,水靈的,唱功一流的。這堂會,太君您的不參加,可惜了的!
松岡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好好說中國話!
宮臨濟心里又罵,老鬼子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想把腔調變回來說中國話,豈料一緊張還說不好了,是的太君,我的,中國話的不行,太君的行,太君中國話的大大的好!
松岡閉上了眼睛,算是下逐客令了。宮臨濟還想說什么,原信在一邊粗暴地揮了揮手,沖著門外,把頭一偏。
宮臨濟一見鬼子官兒這個態度,心里很是悲涼。想想老子為的是什么啊,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些狗日的高興嗎?老子好歹也是個師長,對老子居然就像對一條狗!你們以為我投降了就沒有退路了是不是?就非得死心塌地地熱臉貼你們的冷屁股是不是?惹急眼了老子照樣打你的黑槍!老子打從扛槍吃糧,投降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老子想投降誰就投降誰!
二
松岡大佐散步的習慣堅持下來了,而且在散步中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他在散步中巡視小城的變化,體驗“懷柔親善”政策的成效,感覺到這個小城正在沿著“皇軍”確定的方向運行,老百姓從行為方式和生活習慣上已經逐步開始接受了“王道樂土”的思想。這讓松岡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因為這種穩定意味著“皇軍”在陸安州建立戰略物資中轉基地的宏偉計劃初步成功。
自從開展“親善活動”以來,陸安州的秩序逐步走向正常。松岡及其助手就像一群慈祥的救世主,雙手伸在陸安州的頭頂上,使勁向上煽動,鼓動著“懷柔親善”的春風。逃難的居民陸續返回,幾家不大的工廠,諸如紗廠、鐵器廠、木器廠、水廠和食品加工廠等等也運轉起來,市面上又出現了小商小販,糧食、畜禽、茶葉、油鹽等貿易也逐步活躍起來了。小城的日子又平和起來。松岡散步數日,閱人無數,那些中國人見到他,全是謙恭的、誠惶誠恐的,隔著老遠就閃到一邊讓路。盡管并不是所有的陸安州人都知道他是松岡大佐,但是他們從他走路的風度上,從他周圍前后的氣勢上,能夠感覺出他是一個大人物。
這種景象讓松岡大佐的內心很有成就感,也增添了不少安全感。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是,只要老百姓安下心來過日子,敵對情緒就會逐步減少,“皇軍”的安全系數也就相對增加。否則,你很難想象,一支只有兩千人的部隊,生活在二百多萬敵對的人群中,能夠相安無事。老百姓是很容易對付的,老百姓只想過平安的日子,如果能讓他們過上富庶的日子,那他不僅不敵視你,久而久之,反而有可能對你感恩戴德。重要的是,不能讓人煽風點火,不能有人挑頭鬧事?,F在,在西部天茱山的抗日武裝已經偃旗息鼓了,也許他們在默默地準備著,蓄勢待發。但是,他們并不可怕,他們在松岡大佐的眼睛里,不過是一群裝備低劣、營養不良、戰術糟糕、士氣低下、各懷異志的烏合之眾。比起二百多萬老百姓,他們簡直微不足道。
當然,松岡大佐也很清楚,老百姓的平靜是暫時的,暫時的平靜是因為他們缺乏組織,缺乏思想,缺乏裝備。一旦他們被組織起來,被鼓動起來,被點燃起來,后果仍然是十分可怕的。占領軍永遠是孤立的,永遠是海洋中的一座小島,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淹沒。
陸安州需要一個既能夠貫徹“皇軍”意圖,又能夠收攏民心的精神領袖和行政長官。這個人只能是中國人,而且應該是一個體面的、深孚眾望的紳士。最好在當地樹大根深,有盤根錯節的根基,有一呼百應的感召力。這個角色舊官僚不行,黑勢力不行,“皇協軍”更不行。
此后的一段時間,尋找一個代言人,一個向陸安州二百萬人灌輸“皇軍”的“懷柔親善”思想的人,以便幫助“皇軍”建立以“王道樂土”為基礎的、安全的、穩固的軍事戰略支撐基地,就成了松岡大佐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這樣的人到哪里去找呢?當然不能寄希望于大街上撞一個,更不能指望天上掉下來一個。
董矸石的調查工作卓有成效?,F在已經搞清楚了,上次搞的那份陸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單,基本上是名副其實的,而且多數沒有排日傾向。這一點松岡理解,生意人嘛,最看重的莫過于一個利字,唯利是圖,見利忘義,利欲熏心,說的都是商人。松岡當然不會只聽董矸石的,又密囑原信,讓江淮派遣軍諜報機關再組織一次調查。結果同董矸石調查的情況大同小異,證明這些人確實只是生意人,而沒有其他政治背景。惟有夏侯舒城,早年曾經讀過江淮學堂,攻讀法律,但是由于國共開戰,此人對于中國法制心灰意懶,很快又棄法從商了。作為古井坊上房長子,這些年一直是古井坊駐外經銷總管。
情況是搞清楚了,但是靠這些人來維持“親善商會”,能不能撐得起來,能不能打開局面,松岡心里還不是很有數。如果沒有一點政治頭腦,光會做生意是不行的,那樣他們反而會利用為“皇軍”征糧的機會,中飽私囊。所以,必須找一個既有生意路數又能深謀遠慮的骨干,哪怕他并不忠誠于“皇軍”,那也沒有關系。反正是利用,用完了再處理。再說,在這個國家里,你別指望誰會真正忠誠于“皇軍”,你只要搞清楚誰能為“皇軍”所用、能派多大的用場、能用多長時間就行了。一個淺顯的道理是,越是忠于“皇軍”的人,越是背叛他們的祖國。與之相悖的是,他們越是可以背叛祖國,他們也就越有可能背叛“皇軍”。
自從有了這個想法,松岡就開始留意了。他打算等陸安州的局勢再穩定一段時間,就開始一一接見夏侯舒城王月鳳之流。不管怎么說,“親善商會”還是要早一點成立,糧食嘛,能夠通過商業手段搞到更好,真正要動武力,那就麻煩了。
松岡對那個夏侯舒城更感興趣一些。一是因為夏侯舒城是酒業家族的老大,二是因為他曾經讀過高等學堂,而且學過法律,比起單純的商人,更適合做“親善懷柔”的招牌。當然,有從軍從政經歷的,背景也就更復雜一點,但是沒關系,反正又不是讓他們管軍隊。
有一天清晨,松岡照例散步。他突然發現這個小城多了一張面孔。小城有將近十萬人口,松岡不可能記得所有的面孔,這些面孔出現不出現并不重要。但是,有一張面孔,只要出現了,就不能不讓他注意。
在城南淠水河邊的摩青塔下,松岡看見了那個穿著黑色長袍的中年人。他無法估算那個人的年齡,也許是三十多歲,也許更年輕一點。他引起松岡注意的惟一原因是因為他在思考,他在塔下的廣場凝望,凝望霞光映照的波光粼粼的河面,若有所思。黑色的長衫下擺款款飄動,逆光遠遠看去,像是一個剪影。松岡向身后示意,讓那些環繞前后、拱衛四周的幽靈們斂步,然后獨自一人靠了過去。
早晨的陽光很好。微風清爽,河面上白色和灰色的水鳥歡快地舞蹈。廣場上人很少,這個時候的人們都在忙活自己的營生,在松岡的感覺上,他們也是在享受“王道樂土”的安寧。但是這個身著黑色長袍的男人卻擁有如此閑情逸致,在這里風雅信步,這本身就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
走近了。在距離黑袍人五六步遠的地方,松岡停下腳步。黑袍人側過頭來,看了看松岡,眼睛里有一絲詫異,似乎對有人打破了這里的寧靜而不安。但隨即恢復了正常,繼續凝望河面,并移動步子,沿河岸向東邊走去。
先生——松岡在后面輕輕地喊了一聲。
黑袍人站住了,回過頭看著松岡。
松岡說,在這個秋高氣爽的小城,在這個秋高氣爽的時候,有兩個人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地方相遇了。先生,你認為這是一種巧合嗎?
黑袍人看了松岡一眼,微微一笑說,我不明白先生說的是什么。說完又要走。
松岡跟上去說,我是說,如果這個城市在這個時候還有人在思考什么問題的話,那么就是兩個人——你和我。
黑袍人笑了,說,哦,是嗎?可是我想,我們思考的并不一定是同一個問題。
松岡說,何以見得???當然,我們的身份決定我們思考的內容。先生你在想什么問題呢?
黑袍人說,我在看淠水河的水。
松岡也把目光落在水面上,然后問,不知道先生都看到了什么?
黑袍人說,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我在看這水來自何方,又流向何方。
松岡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說,你看這河面,應該是帆過船往,漁舟曉唱,可如今卻空空蕩蕩,徒有一泓碧波東流遠逝。不知先生在觀賞河面的時候,是否想到了一句成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黑袍人說,我只是一介草民,更多地關注這水的作用。具體地說,就是它給我帶來的利益。
松岡做不解狀,利益,什么利益?
黑袍人說,在這地下,有一道我們看不見的暗渠,這來自深山的甘洌清澈的泉水,就從這暗渠里汩汩流向我的腳下,然后它會變成火一樣的液體,那就是我的財富。黑袍人似乎很動情,目光閃爍著投向很遠的水面。
松岡這回真的有點驚訝了,說,也許你已經知道了,敝人的身份是大日本“皇軍”中國陸安州駐屯軍司令松岡龜尾大佐。請問先生您……
黑袍人也驚訝了一下,臉上馬上嚴肅起來說,不知道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松岡大佐,失敬失敬!說著向松岡掀了掀禮帽——敝人乃陸安州市民,古井坊傳人夏侯舒城。
松岡瞇起眼睛問道,是古井坊老號嗎?
自稱夏侯舒城的黑袍人說,正是。松岡先生莫非對敝號有所耳聞?
松岡高興地說,豈止耳聞,敝人正想拜見夏侯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