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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陸安州地處江淮之間、天茱山東北麓,春秋屬楚,三國歸吳,唐代屬淮南道,清初設江南行省,始名陸安州。轄霍蘇、廬西、壽潁、安豐、梅山等五縣。境內有淮河支流淠史河、淠水河兩大水系貫穿其中,河灘面積廣大,尋常河面坦蕩平緩,每當豐水季節,山洪暴發,河床陡然升高,周邊洼地匯河成湖,逐浪排空,氣吞萬里。

此地在三國時期便是魏、吳屢次鏖兵的戰場,戰爭遺址遍布五縣各處,東吳大將周瑜曾在安豐境內東河口一線布下連環兵陣,陷曹魏名將曹典于河湖沼澤,致使曹氏兩萬大軍流水細沙一般灰飛煙滅。至清朝末年,這里又是張樂行捻軍活躍的根據地,曾一度集結數萬兵卒在廬西、霍蘇境內同清軍展開決戰。雙方激戰七晝夜,血流成河,日月無光。張樂行因缺乏后方依托,加之部將中有人為清軍誘降,終致全軍覆沒。但是其血戰七晝夜的戰績,也使江淮清軍銳氣大減。陸安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散珠碎玉一般埋藏著人間戰爭故事。

一九三八年秋天,日軍打下陸安州之后,根據攻武漢、破南昌、取長沙的總體戰略,采取定點蠶食、鞏固相持的方針。主力東進,留下松岡聯隊和一個憲兵大隊,約兩千名日軍作為駐軍屯守陸安州,并控制附近地區,松岡大佐為陸安州駐屯軍司令。

這座古城和古城挈領的五縣約一萬八千平方公里的地面,又開始了一個新的戰爭時代。基本上以陸安州南側的隱賢集和顏莊一線為分界,劃分出日軍占領區,即東北部的廬西、霍蘇。這兩個縣多屬丘陵或平原,城鎮相對集中。壽潁、安豐、梅山三縣,除安豐縣城以外,多數地區為國共抗日武裝共同占領。天茱山群峰綿延數百里,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其中還有被稱為無人區的西北老林子。所以雙方都沒有在這里駐兵,只是松岡在安豐縣城留下一個中隊,修工事,筑碉堡,建立偽政權,同陸安州呈掎角之勢。以保護淮西、豫東公路干線和水上交通,為繼續南犯西進扼守通道。

日軍江淮派遣軍司令部很清楚,單靠松岡手下這兩千名日軍,要想牢固地控制陸安州,完成為南下日軍長期提供糧食的任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便委任倒戈的原軍閥師長宮臨濟,為“皇協軍警備司令”,漢奸部隊共有三千人馬,兵器精良,給養充足,從理論上講,作戰能力是很強的。

陸安州易手的半個月后,松岡大佐的案頭終于出現了一份讓他心曠神怡的密電,這已經是關于“沈氏行動”的第四份情報了。此前的三份情報都不那么吉利,每一份都像毒蛇,一份比一份距離更近地向松岡大佐逼近——

江淮諜報皋字一號:截獲華東敵報,國民黨蘇魯皖戰區長官兼江淮省主席李宇煌近日委任原作戰部副部長沈軒轅(字文遠)少將為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該沈氏系堅定之抗日分子,沈率隨員日前已由魯南潛入江淮……

江淮諜報皋字二號:截獲華東敵報,沈氏軒轅一行進入宿陽地區受阻棄車徒步,沿途聯絡匪眾,預計不日即由廬蘇進入陸安州……

江淮諜報皋字三號:截獲沈之隨員密報,沈氏一行在小蜀山地區遭遇我軍特別分隊之阻擊激戰甚猛,我軍傷五亡三,沈氏之隨員十之亡三逃五,沈與副官汪寅庚亂中逃遁,沈匪負傷甚重,銷聲匿跡七日……

雖說第三份情報聲稱“沈匪負傷甚重”,但松岡大佐不這么看,負傷甚重不等于傷而亡之,銷聲匿跡七日不等于永遠銷聲匿跡。

不知是何原因,即便七十七軍幾個師拱衛陸安州,松岡大佐也并沒有放在眼里,但是出現“沈氏軒轅”這幾個字眼,他便很放在心上了。他已聯絡華東情報機關,盡其可能地搜集沈氏軒轅的情報,雖然早期的無從查詢,但是從報紙上剪貼的,在當年的“上海事變”和去年的棗兒莊戰役中,關于沈軒轅的報道,就足以觸目驚心了。這是一個鐵面冷血的中國人,也是一個充滿爭議的中國人,你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的將來,而只知道這個人“負傷甚重”、“銷聲匿跡七日”,這顯然是很不夠的。

松岡有一次甚至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他突然很想見識一下這個在陸安州已經被包圍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被敵手占領,而恰在此時又被自己的政府任命為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的倒霉蛋。他想這個倒霉蛋一定很清楚這項任命意味著什么,既然知道了還接受了任命并且跋山涉水頂著炮火前來上任,這個倒霉蛋就不是一般的倒霉蛋。這是一個既有城府、又有勇氣的倒霉蛋。松岡對這個人既同情,又惋惜,但這畢竟只是個人的一種好奇,是一種隱秘的私人念頭。

作為一名軍人,尤其是這個城市占領軍的最高長官,松岡對于這個人的倒霉,更多的則是幸災樂禍,甚至還有恐懼。在進入陸安州最初的幾天里,這種恐懼非常明顯,甚至非常嚴重,曾經使他在夜半從噩夢中醒來,曾經讓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邊到處都是陰險的眼睛。

“銷聲匿跡七日”,這是多么可怕啊,誰能擔保這個人不會突然出現在陸安州的大街小巷里,或者出現在“皇軍”的面前?

現在好了,現在總算了結了。

江淮諜報皋字四號:截獲沈之隨員密報,沈氏在赴任途中遇我軍特別行動之分隊阻擊,重傷后逃遁至小蜀山藏匿,因無醫藥身亡,尸骨已運往華東。沈氏之隨員汪寅庚損毀武器電臺,棄殘骸于小蜀山,只身潛入淠水河回逃,為我巡邏艇武裝人員擊斃……

看了這份情報,松岡的內心涌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說不清楚是慶幸、松弛還是悲哀。在原晚清州衙門寬大而古色古香的辦公室里,坐在雕龍鐫鳳的花梨木太師椅上,松岡大佐良久不語,只是輕輕地擊掌嗟嘆,像是為這位不曾謀面的異國對手舉行獨特的吊唁。

松岡在帝國軍人中向以漢學底蘊深厚而聞名,幼時曾在中國上海讀書十年,同各種中國人打過交道,深諳一般中國人心理。江淮派遣軍長官部賦予他率部駐屯陸安州,為南下西進日軍籌糧送糧的重任,也算知人善任。

盡管搞糧食有很多困難,但是松岡還是很有章法的。按照石原次郎的要求,松岡聯隊于九月份就必須向派遣軍長官部交納七十萬斤糧食。本來松岡心里并沒有底,但是首次任務完成得有點讓人喜出望外。因為日軍攻占陸安州之后,在城南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糧庫,里面足有四百萬斤糧食,其中有四分之一是稻谷。這真是天皇保佑!

這個糧庫是陸安州城南一個中國人向“皇軍”告發的,因為這個小業主被“皇協軍”勒令繳納一千斤糧食或者一百塊大洋。于是這個小業主就告訴了“皇協軍”,為什么要從我們的牙縫里摳呢?城南的糧庫里有的是糧食。當他帶著“皇協軍”去城南糧庫找糧的時候,由于找遍倉房而沒有發現糧食,差點兒被“皇協軍”斃了。但是這個小業主在生死關頭想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地下。因為江淮人有在地下埋藏東西的習慣,即使是鄉村,稍微殷實一點的人家,土匪來了,房前屋后,灶底樹下,只要有耐心,總是能夠挖出一些財物來。

“皇協軍”把這個情況報告了日軍,聯隊參謀長原信少佐親自組織挖掘,嘿嘿,果然是一座地下寶藏。

松岡這時候甚至有點后悔了,當初不該那樣死乞白賴地跟石原次郎討價還價。早知道中國軍隊連糧食都沒來得及運走,就應該爽快答應長官的要求,沒有必要在石原次郎的面前落個患得患失瞻前顧后的不良印象。

為什么中國軍隊把糧食留下來了呢?松岡感到不可思議。要是日軍,在撤走之前,糧食即使運不走,也一定會放火把它燒了。但是不久松岡似乎就悟出其中的原委。中國軍隊舍不得燒糧食,對于中國人來說,糧食既是最基本的需要,也是最重要的需要。他們之所以把這些糧食掩埋在倉房下面的地窖里,是因為他們還抱有僥幸心理,認為日軍不會挖地三尺。但是他們忽視了一個情況,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日本人親自動手,日本人不懂得怎樣做的事情,往往有中國人幫助他們做。要是沒有中國人的幫助,光靠日本人自己,恐怕連飯都很難吃飽。

發現了地下糧庫,使得松岡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糧庫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最重要的還不是糧庫。地下糧庫的發現,說明了陸安州在易手之后,并不是一座空城,你不知道哪里會藏著糧食,甚至有可能藏著更值錢的東西。

很快,松岡就喜歡上了這座江淮小城。即便在剛剛占領的時候,松岡也竭力注意保護小城的建筑設施和風俗民情。這里和南京不一樣,石原次郎和作戰指揮部遵守了諾言,部隊是從外圍防線打進來的,炮彈大都落在了從大蜀山到小蜀山之間中國守軍的三道防線上,所以攻城戰斗對城市破壞不大,像樣一點的建筑物仍然保持了原樣。

按照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攻城掠地,占據城池,是要大大犒賞兵卒的。“皇軍”從關東到華東,一路征戰,兩年浴血,終于有了一個如錦似繡半南不北的城市,砸砸店鋪,搶搶東西,搞搞女人,都是很正常的。在占領南京的時候,甚至是受到鼓勵的事情。但是這次松岡卻明確作出規定,并貼出告示,在周邊城鎮有些行為可以,但在陸安州不許放火,不許殺人,不許強買強賣,不許強奸婦女。

所有物資及其他交易,包括性交之事,均應建立在自愿自覺公平合理的貿易基礎之上,不得擾民以損害皇軍榮譽……

打了勝仗的部隊就像吃了激素的狼群,既然給了大家三天輪流狂歡的機會,豈能是這一紙空文所能制約的?但是松岡珍惜小城的意思卻表達清楚了,“懷柔”的態度也充分體現了。

松岡對于陸安州漸漸生發的喜愛不僅是審美意義上的,也有經濟意義的。糧食問題已經不那么迫切了,盡管有四百萬斤,但松岡還是留了心眼,第一次向派遣軍長官部交納,嚴格按照七十萬斤的標準,多一斤都沒有交。松岡的計劃是,在把糧庫的糧食交完之前這一段時間內,他可以從容地考慮怎樣挖掘陸安州的地下財富和耕耘陸安州的地面財富,而不至于讓士兵們像狗一樣成天在鄉村東奔西跑地搜刮糧食。這幾個月足夠了,幾個月后,他將會有更可靠和更巧妙的辦法弄到糧食或者比糧食更重要的東西。

小城位于中國南北之間,歷史悠久,可圈可點的典故和軼事比比皆是,街頭上隨便找一座白墻青瓦的建筑,即可看出江淮山水特色和明快而實用的風格,顯示出農耕時代此地百姓殷實自足的生活狀況。

這些風格和特色讓松岡感到親切。走在小城街心的青石路面上,沐浴著江淮上空泉水一般純凈的陽光,瀏覽著街道兩邊的綢布、竹器、藥材、果蔬和各種飯館、茶樓,聆聽著招徠生意的吆喝聲,松岡的心情會像天空一樣晴朗。隨著“親善政權”的已具雛形和百姓情緒的穩定,古城的生活開始恢復了以往的秩序。這時候松岡就開始思考一個比較長遠的計劃,那就是要竭盡全力地把天皇陛下“大東亞共榮”的旨意在這里得到最完美的實現,力爭把陸安州建成一個“親善”的模范城市,讓這里的百姓效忠天皇。那時候就不僅僅是糧食的問題了,糧食算什么?陸安州有比糧食更值得運往日本本土的東西。松岡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往往會情不自禁地把軍事戰略意圖暫時淡忘一陣子,而為著陸安州貫徹“環柔親善政策”的前景激動不已。

陸安州現在至少有兩個司令,一個是松岡大佐,另一個是“皇協軍”警備司令宮臨濟。松岡不像多數日軍軍官那樣蓄著仁丹胡子,松岡的長相跟中國人沒有太大的區別。有時候兩個司令會同時出現在陸安州的某個路口、某個街道或某座建筑物的前面。這時候的松岡既不會佩戴軍刀,也不會穿高勒兒馬靴,而往往是身著長袍馬褂,或者穿當時流行在中國官場的中山裝,再或者是西服革履。總而言之,出現在陸安州街面上的松岡大佐,是個紳士。

這樣,“皇協軍”司令宮臨濟就不得不備上好幾套服裝。宮臨濟穿慣了軍裝,不管是用灰土布制作的軍裝,還是用青麻布制作的軍裝,或者是醬黃色的“皇協軍”軍裝,做工都不是很考究。變來變去地穿在宮臨濟的身上,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得勁。但是自從跟在松岡的后面,來來回回地更換長袍馬褂或者中山裝之后,宮臨濟就感到很別扭。特別是西裝革履,簡直就他媽不是人穿的,穿上了腳脖子酸疼不說,脖頸子更像上了枷鎖。但是松岡大佐那么穿了,他得跟上時尚。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難受也得受。

松岡對于宮臨濟奇形怪狀的服裝并不介意,只是偶爾會淡淡一笑。一旁的原信少佐馬上就會提醒宮臨濟,西裝應該成套地穿,最好不要上面著西服而下面穿馬褲,更不要上面是黑的下面是黃的。穿西服盡量穿皮鞋,不要穿布鞋,更不能穿草鞋,穿馬褲最好配馬靴,如此等等。宮臨濟雖然從思想上高度重視原信的建議,但有很多技術問題難以處理。

有一天上午去城南觀賞摩青塔,松岡站在塔腰眺望,但見淠水河面遼闊,波光粼粼,水天一色,鷺鳥翱翔,不禁詩興大發,搖頭晃腦,信口吟詠:云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

宮臨濟聽了半天,不得要領,估摸著說,好詩,好詩!

松岡笑笑,點點頭算是肯定。

宮臨濟馬上又說,這樣的好詩一定是大日本帝國的李白寫的。大日本帝國的李白這個——他伸出了大拇指,中國的李白這個——他又伸出了小手指,并且把手腕朝下翻了一下。

松岡又朝他笑笑。這回宮臨濟看出來了,他的馬屁拍得非常好,松岡大佐笑得非常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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