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無雨之城
- 鐵凝
- 4554字
- 2016-09-07 19:01:09
星期天早晨,陶又佳照例是不起床的。她裸著身子似睡非睡地躺著,思緒正如她此刻的身體:散漫而又自在。
五月的陽光透過亞麻窗簾灑向陶又佳的大床,她從床的這頭滾向床的那頭,接著雙臂交叉搭住肩膀,就好像自己在摟抱自己。她摟抱著自己也不睜眼看表,揣測現在是上午十點鐘,那么,她還可以繼續在床上懶下去。
懶床是陶又佳的一種健身方式,這方式并非如常人的看法——是一種懶惰。陶又佳不懶,她精力充沛而且有些任性,每當朋友們批評她這種壞毛病時,她就搬出去年從美國探親帶回的美國經驗:她的居住在紐約的小姨和她有著同樣的懶床習慣,小姨把這習慣稱為“做蔬菜”,也就是懶散地在家中閑躺一天,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好比沒有思維的蔬菜那樣。小姨就常在周末晚上給朋友打電話宣布第二天她要當一天“蔬菜”,請她們不要打攪她,然后在第二天,陶又佳便伙同著小姨開始她們一天的“蔬菜”生涯。她們懷著一點兒惡毒的愉悅不講究姿態地倒在各自的床上睡過去,似乎以此來報復外面那個喧囂的世界,又似乎制造這散漫無序的一天正是為了抖摟精神,容光煥發地迎接那個世界的喧囂。充足的睡眠和全身徹底的放松使她們的皮膚新鮮而又富于彈性,她們痛快地淋浴,放開胃口大吃生菜沙拉和佛羅里達蜜橘。然后小姨鄭重其事地囑咐陶又佳,要她回國后堅持至少十天做一次“蔬菜”。說無論如何化妝品不能挽留女人的青春,只有充足的睡眠和放松的身心能夠拯救女人的皮膚和臉色。小姨說她本人所以能夠在紐約的節奏中保持著充滿活力的儀容,就是得益于定期的蔬菜養生法。還說難道一定要去美容廳、健身房么?完全不一定!陶又佳馬上接過小姨的話說,她就從來不做體育鍛煉,因為她覺得那是一個負擔而她又沒有長性。人為什么要強迫自己做不愿做的事呢?她樂意懶床樂意做蔬菜并且在這定期的作為中獲得了好處,干嗎不堅持著做下去?這并不是女人的惡習,這實在是一個現代人面向生活節奏逐漸加快的未來的一個科學而又現代的手段——不是么,生活節奏越快你越得懂得在什么時候、怎樣使自己慢下來。是的,小姨馬上說,時髦的不一定就是好的,你需要的才是最好的。
除了懶床,今日的陶又佳還需要什么?從前她需要結婚,于是她結了婚;后來她需要離婚,她就離了婚。當她離婚之后才發現自己還是這樣地年輕,或者三十一歲,或者三十二歲,而旁人看她也許是二十五歲,也許是二十六歲。于是她暗地里慶幸她離婚離得是如此果決和利索,她常想或許她和前夫董達離婚的一切表面緣由都是假的,關鍵是她本來就不該同他結婚。那些表面的理由其實是有點可笑的,比如董達是陶又佳懶床習慣的最直接的反對者。他常在她這種養生過程中猛地掀開她的被子,讓她的身子徹底裸露在他的眼前,然后拽住她的一條胳膊逼她起床。那時陶又佳氣憤地扭著身子,把頭拼命向后仰去好讓它重新挨上枕頭。他皺著眉頭咬著牙,她晃著腦袋閉著眼;他一次又一次地拽她,她一次又一次地反抗。他們像一對正在扭打的仇敵,又好比一對制造扭打以創造激情的戀人。她常在這種較量的高潮中獲得被人發著狠地疼愛的欣慰,他常在這種較量的高潮中體味她那帶著蠻勁兒的裸體的美麗。他們最終會在“打”得不可開交時突然擁抱在一起,就好像當初那一場忿忿的搏斗原本是為了此刻的做愛。之后她繼續她的懶床,他呢?他就回到書房擺弄他的文字。他是一個作家,沒有大紅大紫過,倒也一直被讀者記著。董達常想,他的作家生涯就像他和陶又佳的愛情——熱熱鬧鬧,不能算真,也不能算假。
陶又佳與董達離婚的另一個表面緣由,是董達因生病而發生的那么一次蜻蜓點水般的浪漫。他去醫院割扁桃腺,手術后住院的幾天里認識了一個小護士。她作為文學愛好者和他的崇拜者,給他以格外精心的照料,陪他在醫院的桃樹林里散步,聽他侃文學聽得眼淚汪汪,還定時去醫院門口的冷飲店為他買來扁桃腺手術后應該多吃的雪糕、冰淇淋什么的。這使董達不斷地想到,啊,人的一生千萬不要有什么大病,但一定要隔長不短地生些小病。你不能說這些小病不是病,比如割扁桃腺,但它并沒有妨礙你作為一個正常人所擁有的一切,你可以愉快地接受親友的慰問,你可以在這期間對外面的一切不負責任,而且,你還有閑情逸致企盼著或者預感著一種無傷大雅的溫情。住院部那特有的碘酊與來蘇水的混合氣味,那些抱著葡萄糖瓶子匆匆跑來跑去的白色身影對于重病者可能是昭示著災難的救急,但對于生小病的人,這氣味和身影給予他們的多半是惆悵的寂寥。人心在這時是脆弱的,人在這惆悵的寂寥之中最容易被哪怕是特別微小的一點溫情所打動。董達被小護士打動過,經過她的通融他還住進了單間病房,病房里擺著小護士大清早為他采來的濕漉漉的波斯菊。后來董達向陶又佳承認,當時他已經可以出院了,但為了那個護士,他又在病房里多泡了幾天。
陶又佳是通過小護士寫給董達的一封短信才發現醫院里的故事,那信中有這樣的句子:“……親愛的董老師,我不敢稱呼您別的,但我卻敢于在您智慧的雙唇中間融化自己……”陶又佳把信看完還給了董達,然后和他談起離婚的事,她并不是吃那個小護士的醋,她只是想到,一個隨便就可以同護士發生戀情的男人,她又有什么必要和他過下去呢?也許她早就從骨子里瞧不起他了,醫院的事情只不過是解除他們婚姻的一個契機。
他們離了婚,分手時董達對陶又佳說:“我沒有想到你是這么不容我,又佳。你是這么不容我……”
陶又佳心中一驚。董達用了“不容”二字恰好點在了她的心上。為什么她會不容董達?事后她做過分析,她想那是因為在這場婚姻中她從一開始就是被動的,她被動地接受著董達狂熱的愛,他的文字也迷惑著她。她發現結婚時她并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她不知道怎樣愛她的男人,或許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愛過他,她只是習慣性地領略他給予她的狂熱,她甚至以為那是應當應分的。在這場婚姻之中她究竟付出了什么呢?沒有。她結過婚了可她還不知道愛一個人意味著什么,沒有刻骨的痛楚就不可能有過真愛。
離了婚的陶又佳很輕松了一陣,她首先給她的密友丘曄打電話作了通報。丘曄來到陶又佳的家里,一進門陶又佳就說:“哎,這回你可以在我這里隨便些了!你可以隨便侃,還可以隨便說臟話?!?
“怎么叫臟話!操!”丘曄說。
“這還不叫臟話?!碧沼旨颜f。
“這怎么能叫臟話?操!”丘曄大叫一聲,和陶又佳分別笑倒在兩只小沙發上。
丘曄比陶又佳大七八歲,是個頗有些經歷的女人,父親當過這省的副省長。她剪短發,專抽細支雪茄,說話帶臟字。她聲音低啞,但性格豪爽,認識許多上下人等。過去董達曾經很不喜歡陶又佳有這么一位滿嘴臟話的朋友,丘曄每次來看陶又佳都得控制著自己,省掉話里的許多臟字?,F在她不必再控制自己,她拉開冰箱自己找了一罐礦泉水,說:“我對作家一向就沒有好感,操!”接著她又夸獎了陶又佳的好氣色。
陶又佳坐在丘曄的對面說:“你知道你必須跟一個作家結過婚你才知道他們多么不值得你愛。”她的語氣很超脫。
“可我沒跟他們結過婚我也知道他們是多么沒意思?!鼻饡宵c燃雪茄,把火柴搖滅。
“是沒意思。”陶又佳說,“他們的意思也許都寫到瞎編的書里去了,待到他們自己生活的時候,完全是另一種樣子。比如董達,你別以為我真是因為那‘第三條腿’才跟他離婚,我發現他們這種人談起社會、國家、民族的興衰是那么的慷慨激昂,好像社會上到處是瘡疤,官場里處處有罪惡,一切問題的解決惟有靠了他們手中那桿筆。要么就是他不屑于被中國人評論,他不屑于被外國人研究,他不屑于被某官員請吃飯……一百個不屑于??墒禽喌阶约旱睦婺?,一個個世俗得要命。董達評職稱的時候就求我到市職改辦一個處長那兒給他要指標。你猜他說什么,他說又佳你是記者什么人都認識,不像我,整天坐在家里碼字,難道你真的不樂意用那么小小的一點青春朝氣為你的丈夫贏得他該得的利益么?”
“喲,還挺肉麻的。”丘曄說。
“關鍵不在于他的肉麻,在于他求我時先把我貶成一個會利用青春朝氣的什么人都認識的人,而他自己則是為了事業清高之極。于是為了他的繼續清高,也因為我本來不清高,理所當然得由我出面為他要指標?!?
“我倒覺得這并不是主要的,”丘曄富有經驗地看著陶又佳,“關鍵在于你不愛你的丈夫。假如你真的愛他,像評職稱這種小小的世俗又算得了什么?古今中外從偉人到平民,誰他媽不世俗?更何況一個中國的窮作家。關鍵是你不愛你的丈夫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妥協——我是指那種精神上的真正妥協?!?
“我承認我不愛他,”陶又佳說,“但你不能不承認通過他我的確看到了中國一些作家的弊病?!?
“這我同意。”丘曄說,“那些男作家專愛傾聽女性的不幸或者向女性傾訴不幸,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占有她們。”
“那些女作家呢?”陶又佳說,“不是孤芳自賞假裝天真,就是口出狂言作傲慢狀,再不就是神志不清詞句混亂以瘋賣瘋?!?
丘曄笑起來。陶又佳等她笑完接著說:“還有他們對待普通家務事是那么的沒有本領,董達連日光燈上的起輝器壞了都不會換,他甚至不能把一顆釘子順利地釘進墻里去。可是那些工人是怎么干活兒的?那年有幾個工人來給我們安裝空調,一個小伙子蹲在地上手持斧子把一塊木頭砍成許多楔子。他的一雙大手是那樣粗糙,可是它們砍起楔子來是那么靈活,那些木塊兒在他手下活蹦亂跳,他簡直不是在砍,他是在引逗木楔子跳舞。就這么點事,簡直能叫你眼花繚亂?!?
“當時你對他產生了什么樣的感覺?”丘曄問。
“我不知道,我說不清楚?!?
“是敬佩?”
“不是?!?
“是好感?”
“也不完全?!?
“是性欲?”
“當然不是!”陶又佳停頓了一會兒,說:“我想可能是沖動,一種生命要生活的沖動?!?
……
懶床的陶又佳就在生命要生活的沖動之中徹底睜開了眼。在這套董達留下的房子里,在這張她與董達離婚后重新購置的大床上,結婚的痕跡越來越淡漠,淡漠到她常常忘記她結過婚。只因她已不再寂寞,只因她終于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愛情生活。是的,她懶散,她在愛。
她掀開身上的毛巾被,就那么光著身子在房間、在廚房、在過廳里走來走去。這本是她做姑娘時的一個惡作劇似的習慣,她愿意不穿衣服跑到鏡子前一閃一閃地看自己。結婚以后她把它改掉了。現在她又把這習慣恢復了起來。她常常為她的身體感到驕傲,她覺得這個身體無愧于世上任何一種看見它的東西。她喜歡它清新、干凈,她愿意讓微風和自然的空氣吹拂在這個身體之上,讓光和影直接地照耀它也掩映它。
過廳里的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話筒,眼睛卻望著電話桌旁穿衣鏡中的那個裸體:“喂……什么?”她提起話機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她聽見了一個遙遠而又動人的聲音,一個意外的然而她永遠等待的聲音。
“你在什么地方?”她對著電話說。
“香港?我以為你回來了?!彼龑χ娫捳f。
“是的,沒有想到。”她說。
“我知道?!彼f。
“在國內你不敢這樣跟我說話?!彼f。
“你猜得對。”她說。
“嗯,光著?!彼龑χ捦残α?。
“我也是。”她說。
“我也想。”她說。
“特別特別想?!彼f。
“心疼,疼極了?!彼f。
“你要少吸煙?!彼f。
“我愛你,真的?!彼f。
“我不再說,我已經說好幾遍了。”她說。
“什么?”她說。
“是的,我是你的我等你?!彼f。
“我知道你們會順利?!彼f。
“好?!彼f。
“什么也沒吃?!彼f。
“是晴天。”她說。
“我真的愛你我要你!”她說。
“……”
她久久地攥著話筒就像攥著一個渴望貼近的生命。
她和他并沒有約好打電話,但是他打來了,他的一個電話足夠她快樂好幾天。她跑進衛生間放水,電話鈴又響了,這次是陶又佳的母親。她告訴陶又佳,舅舅來了,要她過去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