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火燒蛤蟆窩(3)
- 蔣子龍文集.5,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4959字
- 2016-09-07 19:05:22
這半天瘋子二爺就一直還光著膀子站著,肩頭的糞筐也舍不得放下。存先急忙把二叔的棉襖抖摟干凈,用手撲拉了又撲拉,然后交給存珠,讓她給二爺穿上。自己則伸手從二爺肩上取下糞筐,拿在手里才掂出還有些分量,嘴里不免嚷道:喲嗬,今兒個早晨還真撿到糞了!他剛才就看到筐里裝著干草,還以為二爺只是在道上撿了點干草,想不到筐頭子下面還真有點東西。就把干草掏出來扔到柴火堆上,轉身想把筐頭子里的糞倒到門外的糞堆上,可筐頭子里黑糊糊的看著不像糞,他抬眼看著二爺:這是嘛?
從打回來還沒出過聲的瘋子二爺,照舊不說話,走過去從筐頭子里一樣一樣地拿出來,一只燒糊了的兔子,還有一只燒掉了毛的大鳥,幾條凍得梆硬的泥鰍和小魚。郭存先明白了,二爺是去蛤蟆窩了,這些東西都是昨天夜里著火的時候沒能跑掉的,被大火燒死了。可泥鰍小魚是怎么來的呢?他問了好幾遍,瘋子二爺才說就在地上撿的,水淺的地方讓大火把冰燒化了,露出了這些東西,躲沒處躲,跑沒處跑,火一滅又緊跟著上凍,它們可不就成了冰棍。
存珠樂得蹦了起來,哈,二爺給咱辦來了年貨!
孫月清用手摳摳兔子,燒糊的只是一層皮,燉上一大鍋還真是連過年都有了。那只大鳥不是大雁就是野鴨子,正好給雪珍吊湯……
這才叫“燒香引來了鬼”。
陳寶槐讓藍守坤派出兩路民兵,一路去縣公安局報案,一路到公社告狀,想借蛤蟆窩著火事件,好好鎮唬一下村里想奓刺兒的人。好長時間以來他總感到不安生,老覺得會出點什么事,下邊不聽招呼的人越來越多,是人不是人的都敢跟他瞪眼珠子了……還反了你們了!這回弄出個火燒蛤蟆窩,算是叫你們趕上了,這回看怎么挨收拾吧。
可讓他萬沒想到,剛放了個屁的工夫,去公社告狀的民兵就回來了,還別說請個公社領導來郭家店撐腰,根本就沒見到管事的人,亂哄哄的只打聽到公社被奪權了,原來的公社領導都下臺了。有時還上臺也是被押上去撅著屁股挨斗。快到晌午的時候,到縣里報案的民兵也回來了,沒有帶來警察,倒引來百八十號的紅衛兵,清一色的綠軍裝、紅袖章、軍挎包,手持《毛主席語錄》,有幾個大點的也不過二十歲上下,一嘴標準的電匣子口音,顯然是北京來的大學生。剩下的都是十幾歲的中學生,有的就是本縣中學的學生,還有的就是正在縣中念書的本村孩子,像郭敬海家的老三郭存勇,陳老定家的小子陳二熊,藍守坤的侄子藍新……
若擱在往常,誰會把這些小兔崽子當回事?可他們一攙和到運動里就邪行了,一個個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看人都不會用正經眼神,渾身上下哪個窟窿眼兒里都能往外冒火藥、噴槍彈。就像下雹子,一粒冰疙瘩算個屁,放在地上轉眼就化掉。數不清的冰雹從天上砸下來,再借著狂風暴雨、劈雷閃電,那可就厲害了,摧枯拉朽,橫掃一切。誰不怕就能把誰給砸死。陳寶槐當然也知道紅衛兵是怎么回事,可一直以為他們只是在學校里鬧騰,在北京和一些大城市里造反,那一套禍害不到農村,離自己還遠著哪。哪成想他們會以敵對的姿態突然就站到了自己眼前,似乎比當年部隊解放郭家店還迅捷。
而且紅衛兵干這一套駕輕就熟,一進村便很有步驟地先占領了村里的擴音器和制高點,不大一會兒工夫村上的大喇叭都響了,所有高一點的房頂上也都站上了紅衛兵,在擴音器間歇的時候,房頂上的紅衛兵就用手里的喇叭廣播,沒有喇叭的用報紙卷個筒當喇叭。起初只是播放籠統的口號:
“大串聯是偉大的創舉,毛主席支持我們大串聯,鼓勵我們大串聯!”
“把頭腦武裝起來,按毛主席的教導到群眾中去,殺向全國各地,和那里的造反派風雨同舟,休戚與共。鋒芒所向,攪得周天寒徹!”
“歡呼一月風暴的偉大勝利!”
“革命的根本問題是奪取政權!”
“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起來,奪權,奪權,奪權!”
就在郭家店上空激蕩著一陣陣“奪權”聲浪的時候,郭家店的黨政大權已經兵不血刃地被紅衛兵奪走了。作為這種鄉村政權的象征有兩種,一是公章,輕而易舉地就被紅衛兵拿走放進自己的軍挎包;二是人,也就是當權者,村上的所有干部都被關在大隊部的一間房子里,當然也包括主要領導陳寶槐、韓敬亭和藍守坤,外邊有紅衛兵把守。
還有一種很重要的權力叫財權,掌握在大隊會計和保管員手里,紅衛兵把這兩個人叫出來提前進行審問和鑒別,先問他們是什么出身?出身沒問題其他都好辦了,指出他們以前是被走資派利用,為錯誤路線服務,現在必須懸崖勒馬,趕緊站到正確的路線上來,甘當造反派的馬前卒。并立即給他們下達了可以立功贖罪的任務,保管員去安排人家給紅衛兵做飯,會計去組織人搭建批斗臺,要選一個豁亮的地方,臺前能站下全村的人。兩個平時在村里就很吃香的人物,轉眼間被解放出來,屁顛屁顛地又成了造反派的馬前卒。
——在這樣一個很普通的日子,發生在郭家店的這一出,往常即便是在臺上唱戲都沒人信。不過就是幾個學生,一不是上級機關派來的,二沒帶著上邊的介紹信,憑什么這么草率地輕易地就把一個大村子給弄翻了個兒?平日里這些能殺七個宰八個的村干部們,一眨眼的工夫就全被打趴下了,嚴格地講還不是被人家打趴下的,人家還沒打上他們就自己趴下了,這或許就是老話說的“借橫”。你說紅衛兵沒有受上級機關的派遣,可他們是中國最大的機關里最高的領導者毛主席派來的。你說他們沒有介紹信,可他們有“最高指示”……其實這些問題村干部們連想都沒敢多想,更不敢多問,一見到紅衛兵先就有幾分蒙頭轉向,人家叫怎樣就怎樣,哪敢有半點不老實。
紅衛兵一奪權,大喇叭里廣播的內容隨即就變了:“現在報告大家一個特大喜訊,郭家店的造反派和廣大革命群眾,勝利地接管了村里的所有權力,并揪出了郭家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陳寶槐……打倒陳寶槐!”
“現在播送一個通知,火燒蛤蟆窩是走資派和階級敵人共同制造的反革命事件,下午將在村西的大樹底下召開全村批斗大會,徹底揭露和批判走資派的一切陰謀和罪行……打倒一切階級敵人!”
郭家店鬧翻天了,像變戲法一樣簡單、突然。原先的大隊會計借紅衛兵的橫,帶著人貼標語,要東西,叮咣砸門,大呼小叫……火上澆油般地弄得郭家店亂上加亂,村子里沉悶而陰郁,并不見以往農村出了大事后慣有的雞飛狗叫。
原因很簡單,郭家店沒有雞和狗。有喂雞養狗的東西,農民早就自己吃了。
沒有雞飛狗叫,也就顯不出真正的緊張氣氛。經歷過土改、公社化、大躍進、度荒挨餓等種種運動的農民,并不像手里有權的村干部們被打倒后那么驚慌失措。那么這是些什么樣的農民呢?他們大都是血貧農,窮出血來了。解放前受窮沒人管,解放后受窮沒毛病,這些農民窮得就只剩下自己身上的這一百多斤骨架了,因此能讓他們害怕的東西就少了,相反在該害怕的事件中瞧新鮮找樂子的心思倒挺多。今天這場樂子的確不小,蛤蟆窩的一把大火竟燒出了這么個結果,往后可有戲看了。這場大火到底是誰放的?到最后究竟會燒了誰?現在真還難說……
吃過晌午飯,大喇叭里一陣緊似一陣地催促全體村民,趕快到村西的批斗臺前集合。從村西則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的歌聲、口號聲,其間還夾雜著一通通的鑼鼓,真像一臺大戲要開場了。所謂批斗臺,實際就是一個大戲臺,四尺半高,兩丈寬,三丈長,把大隊能找到的木料都用上了還不夠,又砍了三棵兩掐多粗的槐樹。幸好批斗臺的三面不用圍起來,不然還得挨家挨戶地揭炕席。大臺子背靠龍鳳合株,巨大的樹冠正好成了批斗臺上面的頂子,只可惜眼下沒有樹葉。
既然是一臺大戲,誰不想來看這個熱鬧呀?而且誰也不知道這出戲的劇情會怎樣發展,這臺大戲的主角又是誰?臺前的人越聚越多,臺上的鑼鼓點也打得越來越急,越急越不嫌急,下槌越重越不嫌重,漸漸地就把人們的心都給砸巴得懸了起來。眼看著鑼鼓家什就要被打破了,卻陡然停住!四周一片安靜,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把心提到嗓子眼兒。
一個細高挑兒戴眼鏡的“四眼兒”紅衛兵走到話筒前,有很地道的北京口音,卻用嚇人一跳的粗聲粗氣喊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中國有八億人,不斗行嗎?不行!一唱雄雞天下白,奪權促進斗批改。不用說別的,先看看你們這個村,這兒是什么地方?”
臺上臺下沒有人敢應聲,大伙兒好像嚇得連自己的村是嘛地方都不知道了。有人卻在心里嘀咕,這還用問嗎,這里是郭家店呀!
“四眼兒”仿佛聽到了這些人心里的話,大聲駁斥:“不對,這兒叫龍鳳合株!瞧瞧你們這些人的腦瓜兒,到現在還裝滿了封資修的東西,不就是兩棵樹嗎?龍是什么?鳳是什么?全是封建迷信!郭家店要想革走資派的命,就必須先革這兩棵樹的命,先造這兩棵樹的反……”
旁邊隨即有人喊起了口號:
“打倒一切封資修!”
“打倒龍鳳合株!”
郭家店的人心里都一激靈,幸虧紅衛兵喊的是“打倒”,而不是“砍倒”這兩棵樹。
等口號聲一落,“四眼兒”接著說:“從現在起,這兩棵樹改名為革命造反樹!讓這兩棵樹見證郭家店的歷史要翻開新的一頁,讓這兩棵樹記住今天。現在我宣布,把郭家店的走資派和牛鬼蛇神統統押上臺來!”
大喇叭里樂聲大作:“工農兵要戰斗,革命路線分清楚,牛鬼蛇神全肅清,殺殺殺!……”一隊紅衛兵押著今天這臺大戲的主角登場了,陳寶槐戴著足有兩尺高的白紙尖帽子,上寫“郭家店頭號走資派”,弓腰走在前面。緊隨其后的是韓敬亭、藍守坤,白紙糊的尖帽子略小一點,上面寫的頭銜分別是二號和三號走資派。在他們的后面是劉玉成和金來旺、金來喜兄弟,這三個人沒有資格戴白帽子,只在脖子上掛了個大木牌子,封賜給他們的頭銜是“地富反壞右分子”。再后面是一大串大隊的二類干部和各生產隊隊長,不戴帽子也不掛牌子,顯然只是陪綁,上臺后被紅衛兵扒拉著站到兩邊,三個走資派站在臺正中。這么多人竟將偌大一個批斗臺擠得滿滿登登,一見這場面臺下便“轟”的一聲亂了。這誰能想到啊,世界上真是嘛事都有啊……說嘴的,逗笑的,幸災樂禍的,心里有些氣不忿兒的……嘁嘁喳喳,指指畫畫。
大喇叭里一陣尖叫,隨即響起了刺耳的口號聲。在臺口的話筒前出現了一男一女兩個大嗓門的紅衛兵,帶領全場一遍又一遍地喊起了口號。這一陣憤怒的口號聲過后,會場上的氣氛開始緊張起來,且充滿了火藥味。
細高挑兒的“四眼兒”紅衛兵又開口了:“在一月風暴的鼓舞下,全國各地都掀起了向走資派奪權的熱潮。就在這一片大好的形勢下,郭家店的頭號走資派陳寶槐,指使他的爪牙制造了蛤蟆窩縱火案,想以此轉移革命大方向,對抗奪權,為挽救自己滅亡的命運做最后的垂死掙扎。郭家店的廣大革命群眾,今天是你們造反的日子,你們應該站上來,控訴走資派,揭發和批判他們的反動路線,從他們手中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權力!”
臺上臺下鴉雀無聲,紅衛兵也不再呼喊口號,好像是有意要讓批斗會冷場,為的是考驗郭家店人的革命覺悟。冷場持續著,誰也不知道幾秒鐘后會發生什么事情,在場的人果然被這種沉悶壓得快上不來氣了……
突然有人大叫一聲:“我要造反!”
此人扒拉開人群快步躥到臺上。人們看清他是村南頭的二膘子,大號郭傳標。他站到臺口前先解自己的棉襖扣子,有兩個扣子解不開索性兩手使勁一撕,嘩啦敞開棉襖露出了光板似的胸脯。他右手舉起一枚毛主席像章,高聲喊叫著:“這是紅衛兵送給我的像章,為了表示我對毛主席的忠心,為了表達我造反的決心,我要把這個像章直接戴到我的肉上,讓毛主席焐著我的心,緊貼著我的胸膛!”
二膘子一邊說著一邊真的把像章別在自己胸前的皮肉上,有血順著他的胸脯流下來。
紅衛兵立刻喊起口號為他助威,給他鼓勁:“向貧下中農學習!向貧下中農致敬!”這下他更來勁兒了,走到藍守坤跟前,掄起巴掌啪啪就是幾個大嘴巴,臺下的人猛地全愣住了。
他湊到話筒前大喊:“我要批斗他們,前幾年陳寶槐的錯誤路線把大伙兒餓得前心貼后心,我就吃了幾口紅薯秧子,藍守坤差點沒把我打死,在炕上整整躺了五天!還有人家劉玉樸,本來一口沒吃,卻逼得他上吊死了……啊對,劉玉樸是地主狗崽子,死了活該!”
他講亂了,下邊不知該怎么接,只好停下來。但二膘子一提起挨打的事,呼啦便勾起臺下許多人心里的記恨,大家原來還不知道該怎么批斗,都以為輪不上自己出頭批斗,大多數人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的,這下忽然明白了,今天的會原來是有冤的訴冤,有仇的報仇啊!無論到哪兒,無論嘛時候,都有想打便宜人、罵便宜人的,有便宜誰不想占呀!于是有不少人手都癢癢了,有幾個膽大的就跳上臺去。
這個說藍守坤叫人把我爹打成了賓努親王,成天光搖腦袋,連吃飯喝水都活受罪。那個說我妹妹罵了他一句私孩子,他把一根棗木棍子都打爛了,到現在我妹妹還不敢出門見人……每個控訴者都少不了要對藍守坤或陳寶槐一頓拳打腳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