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借地(2)
- 蔣子龍文集.5,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4993字
- 2016-09-07 19:05:22
差不多跟郭存先帶著媳婦回家前后腳的事,同樣也算是添人進口的金家,此時卻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來看望他們。他們甚至也不希望有人來,最好是沒人知道他們回來??蛇@種事又怎么能瞞得住呢?從打金來喜帶著老婆一回來,登時在全村就傳遍了,說什么話的都有。有說他犯了事的,有說他犯了罪的,有說他是被城里開除的,也有人說親眼看見他是被警察押解回村的……他的大哥是個不起眼兒的老光棍兒,人們說嘛話都不用背著他,因此他對村里的閑話都聽了個滿耳。都聽到了又能怎樣,還挨個的去向人解釋?說這是國家政策,凡是在農村有家的工人都得疏散回原籍,還不是因為正在度荒,是困難時期嘛。
說這個誰聽呀,聽了也沒人信哪,只會越描越黑。自古就是先有農村后有城市,從根上說城里人都是從農村去的,有老家的城里人海了去了,怎不見別人被打發回來?說了歸齊還是個成分的問題,誰叫自己是富農,碰到嘛事人家都不往好處想。
外邊的天早就黑了,外邊多黑屋里也就多黑。他們用不著點燈,愁眉苦臉還用再看著愁眉苦臉嗎?要唉聲嘆氣,有亮沒亮還不是一樣。光棍兒大哥金來旺坐在炕的一頭,另一邊坐著剛從天津衛被轟回來的金來喜,還有他老婆米秀君。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傻坐著,悶半天興許才有人吭一聲,即便有人起頭說上一句半句,下面也未必就有人接腔。可每個人的心里都在倒海翻江……
郭家店呀郭家店,你為嘛就叫了這么個名?怎么從來就沒想過要打聽一下這個名字的來歷?也許在剛建村的時候姓郭的是大戶,或者是歷史上有姓郭的當過大官,以自己的姓氏給村子命名。但風水輪流轉,轉到土改的時候郭家店姓郭的都不行了,僅有的一戶地主姓劉,光有地主不行,還得再找出一戶富農,那就是他們金家,郭家店這算是成龍配套了。也有人說當時是姓郭的掌權當村長,自然要偏向姓郭的,即便郭家有人夠得上定地主、富農的條件,也暗中給拉了下來。其他外姓人家,條件差一點的也給硬撩了上去。郭家店再窮,如果沒有地主、富農,光有貧下中農,聽起來也不像個村子,那到底是誰剝削誰呀,沒有剝削哪來的階級?沒有地主、富農,又怎能比較和劃分出貧下中農?
金來喜的運氣還算不錯,趁著小時候對戶口管理不嚴,跟著外村的一個親戚到縣城里去推轱轆馬,推來推去地竟推到了天津衛,剛開始先當小工,給人家提拉泥水罐,搬磚卸瓦,后來進到建筑公司當上正式的泥瓦匠,成了工人階級隊伍中的一員。他曾認真神氣了好多年,而且還找了個同事的妹妹結婚成家,那個同事的老家是山東齊河縣。他大哥金來旺沒有手藝,逃離不了郭家店,只能在家繼承富農的衣缽,理所當然的打了光棍兒。這看起來倒也公平合理,以前都是窮人打光棍兒,現在該輪到地主、富農娶不上媳婦了。雖然都是光棍兒,但光棍兒跟光棍兒可不一樣,金來旺是富農光棍兒,比真正的窮光棍兒要低一等?,F在金來喜除去有老婆,今后也將跟他大哥一樣了,是郭家店的二等農民,成天要在貧下中農的監督下干活兒?;蛟S地位還不如他大哥,當光棍兒,特別是老光棍兒,還有被人同情的一面,心里有氣可以耍一耍、鬧一鬧。農村一般都有這么個不成文的規矩,在任何家庭里諸事都要讓著光棍兒。
金來喜盤算著自己今后的日子,越盤算越沒有盼頭,要不是自己沒有那份囊氣,真是連死的心都有!要死也不能死在郭家店,就該死在天津的公司大門口……既然不想死,就湊合著真得把自己當成是犯了事,被遣送回來改造的。說白了還不就是那么回事嘛,跟勞改犯沒嘛差別。今后說話做事千萬得小心加小心,不多說多道,盡量不往人多的地方湊,最好是能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把自己藏起來,讓人注意不到你,也就不會找你的事……這是上邊幾輩子倒下的血霉?
金來喜一味地著急上火,就不想想他大哥其實比他更犯愁。許多年來他一直是大哥的希望,金家的榮耀。金來旺并不太在意自己是“二等光棍兒”的身份,一想起還有個親弟弟在城里當工人,心里就硬氣得很,甚至覺得比別人還高一頭。特別是逢年過節,來喜有時會帶著東西回來看他,那就格外給他長臉,他恨不得領著弟弟在村里轉上幾圈兒,讓全村的人都知道是城里的弟弟回來看他了。他也去過兩次天津看弟弟,回來的時候一提一大兜子,果子、炸糕、小八件的點心……村上誰家有事他送兩根果子去,人家都會笑臉對他,喜歡得了不得。要知道平日里他想見到個真正友好的笑臉并不容易,即便有沖著他笑的,那多半也沒揣著好心眼子?,F在來喜也回來當個跟自己一樣的二等農民,就等于金家塌了天哪!
金來旺忽然嘟囔出了聲音:“先不說別的,光是每天只有三兩糧食的定量,你們就受不了。何況還經常吃不到三兩,能保證一二兩就不錯了。又趕上弟妹也快要生了,坐月子的時候拿嘛養身子呢?”
沉了好一會兒,見金來喜不接茬兒,米秀君只好自己出頭安慰金來旺:“大哥甭為俺操心,到時候叫俺娘從山東過來伺候月子。”
“那敢情好……”金來旺沒有再往下說。親家娘來伺候月子是再好不過了,可給人家吃什么呀?還有一個真正堵在三個人心里的話題,都不想先捅破。他們現在安身的這兩間東廂房,是土改時給留下的,平時金來旺一個人住著正好,里屋睡覺,外屋壘著鍋灶,連放東西帶做飯。金來喜兩口子一回來他只好把里屋讓出來,自己在外屋臨時搭了個小鋪。他倒是怎么都能湊合,可就是對兄弟媳婦來說太不方便了,出來進去的都得先經過光棍兒大伯子的小床鋪,夏天身上都穿的單薄,甚至嘛都不穿,這算怎么一檔子事?最關鍵的是,哥倆今后是就這么湊合著在一塊起火,還是分開過?或許每個人都想分開單過,可由誰先張這個嘴呢?
“你們先歇著吧,我出去轉轉。”一直沒出聲的金來喜,突然扔下這么一句話就下炕走了。
外邊黑燈瞎火的有嘛轉悠的?兄弟出去了,這大晚上的他能跟兄弟媳婦一塊歇著嗎?金來旺磨磨唧唧地也跟了出去。
終于把村干部們都送走了,郭存先不再拿捏著那股不陰不陽、不卑不亢的勁兒,徹底放松自己,變得興奮異常,在屋里來回地轉磨磨?,F在終于讓他有了一個登場的機會,生產隊的隊長雖然還不算吃皇糧的干部,但已非常接近郭家店的權力中心,以前換隊長只不過是解決由誰掌握權力,這次要讓他們都看看,權力該怎樣被掌握。特別是通過晚上這頓喜酒,他掂出了村里大頭頭的分量,也改變了他的家長期跟干部們不咸不淡不涼不酸的關系,如今自己也是干部了,今后有事就能夠堂堂正正地直接找大頭,個別人再想私下里使絆子捏咕人,可就沒那么便宜了。有一股熱流在他胸膛里翻騰,隨即像燒著了全身……
朱雪珍在外間屋幫著婆婆、小姑子洗洗刷刷,還沒等都收拾利索,一看外人都走了就被婆婆趕回到自己屋里。孫月清心疼兒媳婦,就怕她累著,老說這點活兒用不著她沾手,還一再囑咐要好好歇著。她的腳一邁進屋門,就被丈夫迎面一把抱起,他后退著猛然往炕沿上一坐,輕輕巧巧地就將媳婦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雪珍還沒來得及笑出聲,就被他那堅實有力的嘴巴饑餓般地給堵上了。她不敢使勁掙為,怕弄出聲音讓還在外屋干活的婆婆聽到,只得用一只胳膊摟著丈夫的脖子,一只手捏成拳頭輕輕捶打他的后背。這越發鼓勵了郭存先,把她摟抱得更緊了,似乎一張嘴巴都不夠用了,火燎般地越來越狂蕩。雪珍的身體也漸漸地軟了下來,滿懷的柔細和酥軟,反使他極度地亢奮和膨脹,于是叉開兩條腿,騰出一只手褪下自己的褲子,然后扒出媳婦的屁股,挺腰向前一縱,雪珍疼得一閉眼,隨即就感覺到丈夫那個熱乎乎硬邦邦的大東西,又活躍在自己體內了。
待緩過勁兒來,她對著丈夫的耳朵根子輕聲嗔怪:“你怎么就沒個夠啊?”
“娶了你這么個美人能有夠嗎?你不看飯桌上的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都要饞死了?!?
“西屋還都沒睡哪,等一會兒躺下了隨你折騰就不行嗎?”
“等不及了,你知道我多喜歡你呀!娶了你就像抱回一個大寶貝。我的好媳婦,你可是給我帶來了好運氣,當了隊長雖然不能出去掙錢了,正好可以在家里陪著你。要不我還真舍不得把你扔在家里?!彼贿呍谘┱涠呎f著甜言蜜語,兩只手一邊用力掐著媳婦的后腰,拼命往自己懷里緊拉緊送,雪珍的下體慢慢地也有了意識,柔情一點點泛濫開來,漫溢全身,漸漸地竟如浪潮涌動,一波一波地激蕩,一陣陣地顫栗,一種無可名狀的快樂奇異驚心……
還在外間屋歸置碗筷的老娘,肯定聽到了東屋里的動靜,趕忙把存志、存珠趕到西屋的炕上,自己也不再出聲。一直聽著東屋里消停了,又等了一會兒聽到存先出來關大門、拿尿盆,孫月清才從西屋里出來。她還惦記著家里的老光棍兒郭敬時,吃飯的時候存志就沒能把他喊回來,這一點可以想得到,以他的脾氣是絕不會跟村干部們坐在一個桌子上吃飯的。人們可以說他瘋、說他傻,但孫月清心里清楚,郭敬時瘋得仁義,傻得精細,他是怕干部們嫌他臟,給嫂子、侄子們丟臉。他這個老光棍兒跟別人家的光棍兒可不一樣,從打孫月清進了郭家的門,就沒見過他在家里耍過光棍兒。所以孫月清想到小南屋看看,這般時候他該回來了吧?她還在鍋里給他溫著一大碗面條哪。她拿著火柴來到南屋,不用點燈就知道郭敬時還沒有回來,點上燈又看了看,好像自打給郭敬時收拾好這間屋子,他壓根就沒在這個小炕上睡過。孫月清不免在心里埋怨自己,這兩天光顧忙活存先和新媳婦的喜事了,卻把他們一輩子沒娶過媳婦的親二叔給忘到脖子后頭了。說不定他就是怕給侄子的喜事添亂,才故意躲出去的,這兩天家里來的人多,不想讓來串門的人看著他嫌棄。
孫月清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慌慌張張地回到西屋讓存志到外面去找??纱嬷驹缇退翆嵙?,要想喊醒他就得多叫兩嗓子,還沒等存志醒過盹來,存先過來了,問,怎么了?
“你二叔晚飯就沒回來吃,這么晚了也不回來睡覺,我叫存志出去找一找?!?
“不用了,我去找吧?!?
老娘不干,她心疼大兒子這兩天身子虧:“你就給我好好歇著吧,讓存志去找?!?
“他找不回來,就得我去?!惫嫦纫呀洺闪思依镏魇碌模脑捓镉辛艘环N成熟自信的分量?!拔乙舱敫逭f說話,他要不樂意睡南屋,就讓他回到東屋里來,正好雪珍也喜歡二叔,他們爺倆好像挺投緣。”
孫月清聽大兒子這么說,心里很舒坦。以前三個孩子都不大待見二叔,這一半年好像都變過來了。但她口氣堅決:“你二叔絕不會住你們的屋,原打算我跟存珠住南屋,讓你二叔和存志呆在西屋,是你二叔不干,他非要去南屋,你還不知道嘛他就想要個自由自在。不過這時候你能出去找找他也好,先到村口的大樹底下去看看……”
“你快歇著吧,我一定會把二叔找回來的?!彼涯锓鲞M西屋,重又回到自己的屋里,見原本躺著的雪珍坐了起來,便用兩手捧著她的臉蛋兒悄悄說:“你自己先睡,我去找二叔?!?
“我跟你一塊去。”
“你不累呀?剛干完好事要好好歇著,保你今兒晚上會睡個好覺?!?
“你還臭美,這不都得怪你嘛。我走不動了就讓你背著,反正你有的是力氣?!?
“這又何苦呢?背著也不如在炕上躺著舒服啊?!?
“我來了好幾天還沒有出過門呢,趁著這會兒沒人看見,你領我出去透透氣,好好看看你們這個村子,特別是那兩棵大樹?!?
郭存先就愛聽雪珍這樣說話,帶點撒嬌,又有一種洋學生的味道,讓他喜歡得心疼。于是爽快地答應下來:“那好吧,就讓我背著你夜游郭家店。”
他們出了門,眼前一片漆黑,天氣陰沉發悶,既無星星又無月亮。由于連年饑餓,人們早把能進嘴的動物全宰著吃了,所以郭家店的夜晚沒有一點雜音,靜得一片死寂。再加上人們肚子里都缺食,連白天都恨不得躺著不動,天一黑就更不愿意出門了,早早地都關門閉戶,賴在了炕上。郭存先抓住雪珍的手,一蹲屁股一擰腰便將她背了起來。雪珍舒舒服服地摟著他的脖子,下巴頂著他的肩頭哧哧地笑。這樣顫顫悠悠地走了一陣,他們的眼睛漸漸地適應了黑暗,夜晚便不再那么瓷實,眼前的一切都現出了輪廓,郭存先便開始給她講解郭家店。他要照顧腳下,還要不時地扭脖子跟雪珍交流,雪珍問:“累了吧?”
“說累吧不是很累,說不累吧又有一點?!?
雪珍又笑了,畢竟心疼丈夫,就從他背上下來。但郭存先還是抓著她一只手,免得道不熟被磕了絆了。他向她講著龍鳳合株的故事,她聽得很專心,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兩棵大樹的跟前,看到有個黑影在圍著大樹轉磨似的溜達……在郭家店除去瘋子二叔,還有誰會深更半夜地跑到這兒來抽風?郭存先冒失地叫一聲:“二叔??!”
黑影停住腳,似乎是愣了一下,便疾步迎著他們走過來??瓷硇尾綉B這顯然不是他們的瘋子二叔。雪珍趕快松開丈夫的手。黑影來到近前,早早地就伸出了右手,聲音聽著很生:“是存先吧?我是剛從天津被疏散回村的金來喜呀。”
郭存先很意外,卻也伸胳膊握住了對方的手,但一時找不到合意的話說,就不假思索地應付著:“白天倒是聽人說了,干得好好的怎么說叫回來就回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