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金斯傳(全集)
- (英)理查德·道金斯 魏薇
- 7字
- 2019-01-03 10:53:31
第一部分 在非洲
01 我的祖輩
1941年3月26日,我出生在肯尼亞首都內羅畢。道金斯家族的傳統是在殖民地共治機構任職,我的祖父和兩位叔父都曾被派往大英帝國的各處殖民地機構工作。1939年,當母親知道父親將要被派往馬拉維任職時,毅然決定跟父親結婚,并隨父親一同前往非洲。
克林頓,遺忘的家族首名
“很高興認識你,克林頓。”這位友好的護照檢察官并不知道,有時英國人的全名中,首名是家族的通用名,然后才是父母取的常用名。一直以來,大家都稱我為“理查德”,稱我父親為“約翰”。正如父母所愿,我們幾乎忘記了家族共用的“克林頓”這個首名。對我而言,克林頓這個稱謂,既多余,又煩瑣,還不如沒有好。雖然我無意間發現,我全名的首字母拼寫CRD,與查爾斯· 羅伯特·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不謀而合。但無奈的是,誰也沒有料到美國國土安全部也會“腦洞大開”。掃描完鞋子、限制完帶上飛機的牙膏量后,還不滿足,竟然命令所有進入美國境內的人必須遵守首名稱謂的規矩,且必須和護照中的名字完全吻合。
于是,在預訂去往美國的機票時,我不得不放棄“理查德”這個用了一輩子的名字,而將自己重新命名為克林頓·理查德·道金斯(Clinton Richard Dawkins)。當然,填寫那些“事關重大”的表格時同樣要遵守這個規矩。表格中還提出明確要求,讓你聲明你進入美國的目的不是要以武力顛覆憲法。英格蘭播音員吉爾伯特·哈丁(Gilbert Harding)對此的說法是“這正是我到訪的唯一目的”。而現在,同樣的玩笑話估計會讓你倒大霉。
言歸正傳,克林頓·理查德·道金斯是我出生證明和護照上的名字。我父親是克林頓· 約翰·道金斯(Clinton John Dawkins)。1941年3月26日,我出生于東非肯尼亞首都內羅畢的艾斯寇坦療養院(Eskotene Nursing Home),而父親并不是唯一一位名字出現在《泰晤士報》上喜得貴子的C.道金斯先生。另一位是卡思伯特·道金斯(Cuthbert Dawkins),他是一位英格蘭傳教士,和我們沒有半點關系。那時,來自英格蘭的主教和牧師們的賀信雪片般飛向我母親,他們雖然與她素不相識,但都好心腸地讓上帝祝福她剛剛降生的兒子,搞得她甚為困惑。這些本應送給卡思伯特兒子的祝福,是否對我有所庇佑,就不得而知了。但后來,那個孩子和他父親一樣,成為一名傳教士,而我則和我父親一樣,成為一名生物學家。時至今日,母親還打趣我,當初很有可能抱錯了孩子。而我對這個玩笑則一笑置之,因為不僅我的外貌和父親十分相似,而且從來沒想過要和教堂扯上什么關系。
我的曾曾曾祖父亨利·道金斯(Henry Dawkins,1765—1852)娶了亨利·克林頓(Henry Clinton)將軍的女兒奧古絲塔(Augusta)為妻。克林頓將軍在1778—1782年任英軍總司令,對美國獨立戰爭的失敗負有部分責任。自從這樁婚事之后,“克林頓”就成了道金斯家族的首名。聯姻后借用克林頓的名字,多少讓人感覺道金斯家族有些厚臉皮。下面這段文字,摘錄的是大波特蘭街的一段歷史描述,克林頓將軍曾在那里生活過。
1788年,他的女兒與亨利·道金斯先生私奔,乘一輛租用的馬車離開了這條街。道金斯先生為了躲避追擊,在通往波特蘭廣場的街角預先安排了6輛馬車,這6輛馬車隨時待命,準備各自向不同的方向飛奔而去……
我真希望,斯蒂芬·里柯克(Stephen Leacock)是從我家的這段軼事中找到的靈感,創作出 “跳上馬兒,瘋狂地四向飛奔”的羅納德勛爵這一傳奇人物。我也希望,自己能遺傳亨利·道金斯的智謀與激情。但我夢想成真的可能性并不大,因為在我的基因中,只有1 / 32來自他。我還有1/ 64的基因來自克林頓將軍本人,但我也從未表現出任何軍事才能。許多文學作品都講述了遺傳“返祖”的故事,《德伯家的苔絲》(Tess of the D'Urbervilles)和《巴斯克維爾的獵犬》(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只是其中的兩個例子。這些故事忽略了一個事實:每一代人繼承上一代的遺傳基因都會減半,基因特質會隨著世代的延續而呈指數級消退,除非人們通過表親聯姻來結合。而隨著表親關系的疏遠,表親聯姻會變得越來越頻繁,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是彼此的遠親。
坐在原地不動,你就能想明白一個頗有意味的事實:如果你乘坐時光機回到遠古時代,你在那里遇見的任何人,只要他擁有活著的子孫后代,那他一定是每一個在世的人的祖先。換句話說,如果你的時光機航行得足夠久遠,那么你遇到的每一個人,他要么是當代每一個世人的祖先,要么就誰的祖先也不是。利用數學家喜愛的歸謬法,你就會發現,這個道理同樣適用于我們生活在泥盆紀的魚類祖先(我的魚祖先一定和你的魚祖先相同,因為如果不是這樣,那么就會得出一個荒謬的結論:你的魚祖先的后代和我的魚祖先的后代在3億年的漫長歷史發展過程中始終授受不親地彼此回避,但在時隔3億年的今天,卻依然具有彼此交配的能力)。唯一的問題是,你要回到多么久遠的古代,才能讓這個說法站住腳。顯然不用回到魚類時代,但究竟要多遠?撇開具體計算過程不談,我可以告訴你,如果女王陛下是征服者威廉的后代,那么你很可能也是(忽略不計私生子的可能性,我和每一位擁有家譜記錄的人都可以考慮在內)。
亨利和奧古絲塔的兒子——克林頓·喬治·奧古絲塔斯·道金斯(Clinton George Augustus Dawkins)是道金斯家族中為數不多的幾位真正使用克林頓這個名字的人。如果當年他遺傳了父親的激情,那么也險些在1849年一場奧地利針對威尼斯的炮擊中丟掉了這個遺產。那時,他在威尼斯擔任英格蘭領事。我自己收藏了一顆祖上傳下來的炮彈,這顆炮彈的基座上鑲嵌著一塊銅片,上面刻著一段文字。我不知道這段話出自誰之口,也不知道是否屬實,但先按下真偽不論,與讀者分享一下我的翻譯(原文是當時的外交語言法語):
一天晚上,他已就寢。一顆炮彈突然擊穿被子,落到他兩腿之間。幸運的是,他只受了些皮外傷。一開始,我以為這不過是坊間戲言,后來才得知,原來確是實情。他的瑞士同事在美國領事的葬禮中與他相遇,問及此事,他笑著承認了,還告訴這位瑞士同事,這就是他腿有些瘸的原因。
祖先的命根子在正式派上用場之前,幸運地死里逃生,我也要將自己的存在歸功于炮彈下的僥幸。倘若距離莎士比亞筆下的蘿卜杈椏再近上一點點……而事實上,你我,包括某位素不相識的路人甲的存在,都依賴于比這樁軼事更為驚險的運氣。我們要將自身的存在,歸功于自從宇宙起源以來萬事萬物所發生的精準時機。炮彈事件,不過是更為普遍的現象的一個戲劇化案例而已。正如我曾說過的一樣,如果高大的蘇鐵樹左邊的第二只恐龍,當時沒有因為打噴嚏而錯過那只小小的像地鼠一樣的所有哺乳動物的祖先,那么今天我們誰都不會存在。我們完全可以抱著大難不死的僥幸心理,將自己視為一個精妙的極小概率事件。
貝利奧爾的歲月
克林頓·喬治·奧古絲塔斯·道金斯(即炮彈先生)的兒子,克林頓·愛德華·道金斯(Clinton Edward Dawkins)是道金斯家族在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Balliol College)求學的諸多子弟之一。他正好趕上貝利奧爾詩歌時代,以詩句的形式留下了永恒的印記。《貝利奧爾假面》(The Masque of Balliol)這部詩集,第一次出版于1881年,印刷在一張大幅尺寸的紙上。當年的春季學期,7位大學生創作了關于學校人物的諷刺詩句,印刷出來四處傳頌。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寫給貝利奧爾院長本杰明·喬伊特(Benjamin Jowett)的。詩的作者是H.C.比欽(H.C.Beeching),即后來諾威奇大教堂(Norwich Cathedral)的大主教。
第一個前來,我叫喬伊特。
與知識競賽,我戰無不克。
我就是學院的院長,
掌握知識即我所長。
另一首不那么詼諧卻讓我十分感興趣的詩,是描寫克林頓·愛德華·道金斯的。
實證主義話不休,
只有道金斯最牛。
上帝無用人為大,
給他戴個高帽吧。
維多利亞時代,擁有思想自由的人寥寥無幾,我真希望能有機會親眼見到曾叔祖父愛德華本人,親眼見證那“最牛”的風采。(小時候,我見過他的兩位年事已高的妹妹。其中一位有兩個女仆,女仆的姓氏很奇怪,一個叫約翰遜,一個叫哈里斯)
據說,愛德華后來為我的祖父、他的侄子——克林頓·喬治·伊夫林·道金斯(Clinton George Evelyn Dawkins)支付了貝利奧爾學院的學費,而祖父在那里除了劃船,基本沒做什么其他的事情。祖父的一張老照片,留下了他準備下河劃船的身影。照片捕捉到了當時的服飾特色,還有牛津愛德華時代的盛夏美景。這張照片像極了馬克斯·比爾博姆(Max Beerbohm)筆下《牛津愛情故事》(Zuleika Dobson)中的一幕。頭戴禮帽的客人們站在學院的船塢上,這些船塢得到了所有學院賽艇俱樂部的精心維護,就連現今在世的校友都還記得。可嘆的是,如今,這些船塢已經被取而代之,換成了岸邊磚砌的船屋。(現在依然有一兩架船塢漂在水面上,或是擱淺在某處,隱身于牛津周圍靜謐水域的植物與水鳥之間。)祖父與他兩個兒子——我父親與叔父亨利·科利爾·道金斯(Henry Colyear Dawkins)長相非常相似。家族成員相貌的相似性會隨著世代的延續而快速消退,但我依然對這一現象很感興趣。
祖父將人生的大部分青年時光都獻給了貝利奧爾,畢業之后很久都沒有離開。我想,他很可能就是為了繼續劃船。記得小時候去拜訪年邁的祖父,他總會談起大學時代,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們,是不是還在使用愛德華時代的俚語(我也要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已經沒人再用那些俚語了):院長叫“Mugger”;廢紙簍叫“waggerpagger”;殉道者紀念塔叫“Maggers' Memogger”。這殉道者紀念塔位于貝利奧爾學院外面,是為了紀念1555年因與基督教異支有牽連而在牛津被活活燒死的3位圣公會主教而建的。
關于祖父最后的記憶,是我送他去參加人生最后一次貝利奧爾校友宴會(校友的聚會晚宴,每年招待一屆校友)。宴會當晚,他周圍全是拄著拐杖、戴著助聽器和夾鼻眼鏡的老同學,其中一位認出了他,還不忘挖苦一番:“嘿,道金斯,你現在還劃船嗎?”我看著他閑散地混雜在這樣一群老頑童之中,其中有些人一定參加過布爾戰爭,因此完全有資格成為西萊爾·貝洛克(Hilaire Belloc)那首著名詩歌《獻給依然身處非洲的貝利奧爾人》(To the Balliol Men Still in Africa)的歌頌對象:
多年以前,當我還在貝利奧爾時,
也曾是貝利奧爾人中的一員,
我們一起在冬日的河水中暢游,
一起在灼人的驕陽下決斗。
我們心中的貝利奧爾啊——貝利奧爾,
縱然深愛,卻渾然不知,
已將我們鍛造成為另一類人,
一場征兵改變了命運。
貝利奧爾為我們裝上盔甲,
帶著孩子的目光和游俠的心,
笑傲世界,渴望危險。
貝利奧爾造就了我,貝利奧爾哺育了我,
我所擁有的,她再次賦予。
貝利奧爾精神代表愛與指引,
上帝與你同在,貝利奧爾人!
2011年,父親的葬禮上,我哽咽著讀完了這首詩。后來在2012年于墨爾本召開的全球無神論者大會上,我獻給另一位貝利奧爾人——克里斯朵夫·希欽斯(Christopher Hitchens)的悼詞中,再次誦讀了這首詩。之所以哽咽,是因為就算在歡樂的場景中,只要讀到我心愛的詩歌,我總會無藥可救地熱淚盈眶,而貝洛克的這首詩,正是最令人無力招架的。
才華橫溢的叔父
離開貝利奧爾之后,祖父和家族中的許多人一樣,到殖民地公職機構任職。祖父在緬甸轄區擔任森林管理官,花了大量的時間身處偏遠的深山老林中,監管著那些經過嚴格訓練的會伐木的大象。1921年,當他正在內陸的一片柚木林中工作時,得到了小兒子科利爾降生的好消息。小兒子以朱麗安娜·科利爾夫人(Juliana Colyear)命名。科利爾夫人是亨利的母親,而亨利則是與奧古絲塔私奔的那位富有膽魄的先人。我總會聯想,送信人親手將信遞到祖父手中時,在熱帶雨林中舉步維艱的樣子。得到這個消息后,祖父激動萬分,等不及其他的交通工具就位,自己便騎上自行車,趕了50公里的山路,飛奔回妻子床邊。他抱起兒子,驕傲地宣布這位家族新成員長著“道金斯家的鼻子”。進化心理學家發現,嬰兒降生之后,人們總會迫不及待地試圖發掘孩子與父系親屬的相像之處,而非母系的,這是因為父子關系的確認比母子關系更難。
科利爾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位,我父親約翰是大哥。三兄弟都出生在緬甸,靠當地人挑著扁擔、掛著睡籃,一路穿越崇山峻嶺、叢林險境。三兄弟后來都追隨祖父的腳步,加入殖民地公職機構,但三人卻被派往了非洲的三個不同的地方:我父親約翰在馬拉維(當時的尼亞薩蘭),二叔比爾在塞拉利昂,三叔科利爾在烏干達。比爾以他的兩位祖父命名,正式的名字是亞瑟·弗朗西斯· 道金斯(Arthur Francis Dawkins),但因小時候很像路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筆下的小壁虎比爾,所以大家一直都叫他比爾。年輕的時候,我父親約翰和叔父科利爾的外貌十分相像,以至于有一次父親在街上被人叫住問道:“你究竟是你還是你弟弟?”這確有其事,也許比我所在的牛津學院中,唯一一位有資格冠以“學說”頭銜的W.A.斯普納(W.A.Spooner)的著名軼事更加真實。一次,斯普納在校園中與一位年輕人打招呼,問道:“讓我想想,我總是記不起來,究竟是你還是你兄弟在戰爭中犧牲了?”隨著三兄弟年紀漸長,比爾和科利爾在外貌上越來越相像(也與他們的父親很像),而在我看來,與我父親的相似之處就不那么多了。人的一生中,與家人在外貌上的相似,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這也是我對外貌相似很感興趣的原因之一。我們總是很容易忘記,基因會用一生的時間來釋放其影響力,而不僅僅是在胚胎發育時期。
未能生育女兒,是我祖父母的一件憾事。他們本來想著將最小的孩子命名為朱麗安娜,最后卻只能以科利爾這個姓氏為小兒子起名。三兄弟都才華橫溢。科利爾在學術上充滿聰明才智,比爾則是運動健將。我上學后,很驕傲地看到學校的光榮榜上有比爾叔叔的名字,他是學校百碼短跑的紀錄保持者。短跑方面的優勢,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早期的一場英式橄欖球比賽中,助了他一臂之力,令他精彩地完成了一擊觸地得分。我沒有分享到比爾叔叔的運動天賦,但我認為,自己從父親那里學到了如何科學思考,從科利爾叔叔那里學到了如何闡明自己的思想。科利爾離開烏干達后,到牛津大學開始了他的教學生涯,被眾人譽為統計學的天才教師。在生物學家看來,統計學這門學科,是眾所周知地高深晦澀。令人扼腕的是,科利爾過早地離開了我們。我將自己的一本著作《伊甸園之河》(River out of Eden)獻給了他,并為他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謹以此書紀念亨利·科利爾·道金斯(1921—1992),牛津圣約翰學院院士:一位深諳如何理清萬事線索之術的大師。
三兄弟離開人世的年齡,與他們的長幼順序正好顛倒。每每思憶,總令我傷感不已。比爾叔叔是我的教父,他于2009年去世,享年93歲。我在比爾叔叔的葬禮上致了悼詞。我想表達的想法是,雖然英格蘭殖民地公職機構存在諸多缺點和問題,但其中最優秀的人物還是非常善良正直的。比爾叔叔和他的兩兄弟,以及我后面將要講到的迪克·凱特維爾(Dick Kettlewell)一樣,都是其中最優秀的人物。
斯邁西斯家族
三兄弟都追隨他們父親的腳步,選擇了殖民地公職機構。同時,他們也從我祖母那里獲得了類似的傳承。三兄弟的外祖父亞瑟·斯邁西斯(Arthur Smythies)是印度轄區的首席森林管理官,他的兒子伊夫林·斯邁西斯(Evelyn Smythies)后來當上了尼泊爾的首席森林管理官。我的祖父與伊夫林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曾共同在牛津就讀林學專業。正是這份友誼,為祖父和伊夫林的妹妹伊妮德·斯邁西斯(Enid Smythies)牽上了紅線。就這樣,伊妮德成了我的祖母。伊夫林是名著《印度的森林財富》(India's Forest Wealth)的作者,同時還創作了幾部關于集郵的圖書。令人有些惋惜的是,他的妻子奧利弗·斯邁西斯(Olive Smythies)喜歡獵殺老虎,還出版了一本名叫《老虎夫人》(Tiger Lady)的書。書中有一張他們夫婦二人的照片。妻子頭戴遮陽帽,站在老虎身上,丈夫自豪地拍著她的肩膀,下面一段文字寫道:“干得漂亮,小女人。”倘若我生活在那個年代,奧利弗不會是我喜歡的類型。
奧利弗與伊夫林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父親沉默寡言的表兄弟伯特倫·“比利”·斯邁西斯(Bertram“Billy”Smythies)也在林業部門工作。他一開始就職于緬甸,后來去了砂拉越。他創作了兩部權威著作:《緬甸的鳥類》(Birds in Burma)和《婆羅洲的鳥類》(Birds in Borneo)。第二本書,后來成了旅行作家雷德蒙·歐漢倫(Redmond O' Hanlon)與詩人詹姆斯·芬頓(James Fenton)周游砂拉越,并創作富有幽默感的游記《一頭栽進婆羅洲》(Into the Heart of Borneo)時圣經般的參考教材。
伯特倫的弟弟約翰·斯邁西斯(John Smythies)沒有沿襲家族傳統,而是成了一位著名的神經學家,他是精神分裂癥和迷幻劑方面的權威。他生活在美國加州,在那里,他給了奧爾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以啟發,后來赫胥黎服用了一種叫墨斯卡靈的迷幻藥,以凈化自身的“知覺之門”。最近我向約翰咨詢,是否可以接受朋友的邀請,引導我進行一場LSD之旅。他不建議我這樣做。我父親的另一位表兄弟尤里克·斯邁西斯(Yorick Smythies)是忠實服務于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一名文書。彼得· 康拉迪(Peter Conradi)在小說家愛麗絲·默多克(Iris Murdoch)的傳記中,指出尤里克就是默多克作品《在網下》(Under the Net)中“圣愚”雨果·貝爾方德(Hugo Belfounder)的原型。我不得不說,實在很難找到兩者的相似之處。
尤里克希望成為一名公交車售票員,但(默多克)寫道,他是史上唯一一位沒能通過公交理論考試的人……在一次駕駛課上,尤里克將汽車在人行道和馬路間扭來扭去地向前開,教官毫無辦法,只得自己下了車。
尤里克沒能獲得售票員資格,而在哲學這條事業的發展道路上,也沒能得到維特根斯坦的支持。后來,尤里克在牛津林業系做了一名圖書管理員,也許,這是他與家族傳統之間唯一的一點聯系。他嗜好古怪,喜歡吸鼻煙,信仰羅馬天主教,最后在悲慘潦倒中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亞瑟·斯邁西斯是斯邁西斯表兄弟的祖父,也是家族中第一位供職于英格蘭皇家的人。他的父輩祖先中,追溯到曾曾曾曾祖父威廉·斯邁西斯(Willian Smythies)教士,有六代人接連擔任英格蘭國教的神職人員。我想,如果我生活在那個年代,也很有可能會成為一名神職人員。我一直對有關于存在的深刻問題很感興趣,這些問題正是宗教啟示人們去思考,卻未能找到答案的問題。但我十分幸運,在我生存的年代,這些問題可以用科學來回答,而無須訴諸超自然力量。事實上,我對生物學的興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起源和生命本質的好奇,而非像許多我輔導過的年輕生物學家那樣,是因為對博物學的熱愛。甚至還有人認為,我放棄了野外工作和博物學的家族傳統。在之前出版的一本動物行為學家自傳文集中,收錄了我一段簡短的回憶錄,里面寫道:
我本來可以成為一名兒童博物學家的。我擁有各種優勢:不僅童年生活在熱帶非洲那完美的環境中,而且也有著投身于博物學的基因。道金斯家族的幾代人,都穿著卡其短褲,皮膚曬得黝黑,行走于大英帝國位于世界各地的原始叢林之中。和我父親及其兩位兄弟一樣,我生來便融入了大自然的懷抱,就差頭頂著遮陽帽呱呱墜地了。
后來,科利爾叔叔第一次看到我身著短褲的樣子時,情不自禁地說道(他有著穿短褲的習慣,每次都扎兩條皮帶):“上帝啊,你長著一副真正的道金斯膝蓋。”在回憶錄中,我繼續寫道,科利爾叔叔能對一位年輕人說出的最刻薄的話就是:
“他這輩子從來沒入住過青年旅社”。我也要無奈地承認,這句責難至今對我依然適用。年少時代的我,的確有摒棄家族傳統之嫌。
父母給了我充分的鼓勵。無論是在康沃爾郡的懸崖峭壁,還是在阿爾卑斯的綠茵草地,他們都能叫出足畔每一朵野花的名字。父親為了逗孩子們笑,還會大聲說出那些植物的拉丁文全稱(孩子們就算不懂得那些詞匯的意思,也很喜歡聽到長串的語音)。回到英格蘭之后不久,我那高大英俊的祖父就從緬甸林業部門退休,在家頤養天年。他會指著窗外的藍冠山雀,問我知不知道鳥兒的種類和名稱。這樣的對話總會令我苦惱不已。我當然不知道,于是便痛苦地癡癡問道:“是蒼頭燕雀嗎?”然后,祖父就會露出一副吃驚而憤慨的表情。在道金斯家族中,這樣的無知,無異于沒聽說過莎士比亞的名言名句一樣罪大惡極。“怎么可能?”我永遠忘不了祖父的這句話,也忘不了父親不愿接受現實的辯解。
為了公平起見,我還是要為少年時代的自己辯護一下。那時,我剛剛回到英格蘭,東非可沒有什么藍冠山雀或是蒼頭燕雀。但無論如何,我后來還是愛上了觀察野生動物,卻從來不像我父親或祖父那樣,熱愛野外探險。而是:
我偷偷成了一名讀書愛好者。從寄宿學校放假回家,我總會悄悄拿本書溜進臥室,滿心內疚地逃避著新鮮空氣和美好的大自然。后來,在學校開始正式學習生物之后,也是憑借著對讀書的熱愛才讓我堅持了下去。大人們所謂的哲學問題總會引起我的興趣。例如:生命的意義是什么?我們為什么在這里?一切是如何開始的?
康沃爾郡的醫生世家
我母親的家族來自康沃爾郡。我的外祖母康妮·沃恩(Connie Wearne)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都是赫爾斯頓的醫生,也都是土生土長的康沃爾人(小時候,我總想象他們是《金銀島》中的利弗希醫生)。他們被英格蘭人稱為“外國人”。母親因未能出生得更早一些,學會現在已經絕跡的康沃爾語而感到惋惜。但母親告訴我,當她還是個小女孩時,馬利恩的老漁夫還能聽懂那些“前來捕蟹”的布列塔尼漁夫說的話。在布立吞語系中,威爾士語(現存)、布列塔尼語(消亡中)和康沃爾語(絕跡)三種語言之間,布列塔尼語和康沃爾語在語言家族中是姐妹關系。許多康沃爾語中的詞匯在康沃爾當地的英語方言中留存了下來,比如青蛙叫“quilkin”。我外祖母能講出一口十分流利的康沃爾方言。我們這些孫輩,總是不厭其煩地纏著她讀誦一首美好的詩詞,這首詩講的是一位吞下卵石的男孩的故事。我當年還錄下了一段外祖母的詩朗誦,可惜找不到那盤磁帶了。很久之后,我在谷歌的幫助下,追回了那些遺忘的詞句。直到現在,我依然能在腦海中聽到外祖母溫暖而慈祥的聲音。
魚餌店旁邊有個大山包,
小男孩到山上玩,吞下了一塊卵石,
卵石正巧卡在喉嚨中,
怎么拿出來,真是個難題,
卵石噎在喉,男孩又是喘、又是嘔,翻著白眼,
目光呆滯;
嗓子發出咯咯聲,跺著腳,快急瘋了。
老瑪麗是第一個來幫忙的,
就像吉米的貓一樣,她總是打頭陣;
她撥開男孩的額發,還沒等他拒絕,
便將手指深入喉嚨,
卻被男孩緊緊咬住,不肯松口,
一直到她像鼬鼠一樣尖叫,一里之外都能聽到。
沒人能幫助男孩,大家都捏把汗,
一人說道:孩子,翻個筋斗,一定能讓石頭掉出來;
有人去拿薄荷藥水,
湯米叔叔開始傳播男孩吞下卵石的故事;
有人晃他的頭,傷心地說:他們一直都知道
男孩會以悲慘告終,因為他最是頑皮,
總是逃學,投擲玩耍,還將錫罐綁在小貓小狗的尾巴上,
偷鳥蛋、開閘門,所有這類惡作劇他都干。
就在此時,偉大的詹姆快步走來,大聲喊道:
“你們這些固執的人,既無知又不愿聽從建議;
站在人群中的你,去給男孩打一拳,
就在他頭下方,便能將卵石擊出;
男孩就站在開花的歐芹叢中,
但愿你沒有在他口中發現另一塊卵石!”
我對語言的進化十分癡迷。在演進過程中,本地語言是如何分離而成為像康沃爾英語和喬第英語這樣的方言,之后又在不知不覺中進一步分離,成為像德語和荷蘭語這樣彼此相關卻又互不相通的語言的?語言進化與基因進化之間的相似性非常多,給人以啟發的同時又難免誤導。當種群分離成為不同的物種,分化的時間點,以物種間無法進行異種交配的時刻為標志。在語言領域,我提議,當兩種方言分離到這樣一個類似關鍵點——如果以一種方言為母語的人試圖講另一種方言,人們會將這種行為視為一種贊美而非侮辱時,我們就可以認為,這兩種方言達到了被分類成為兩種語言的狀態。如果我到彭贊斯的酒館喝酒,試著用康沃爾的英語方言講話,就會有人來找我的麻煩,因為人們會覺得我是在用嘲諷的態度去模仿。但如果我去德國,試著用德語與人交流,人們就會欣然接受。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德語和英語分化成了兩種不同的語言。如果我的理解是正確的,那么也許在斯堪的納維亞就能找到現實中的例子—— 一些方言正處于分化成為獨立語言的邊緣。
最近去斯德哥爾摩演講時,一檔電視談話節目邀請我做嘉賓。這檔節目在瑞典和挪威上映。主持人和幾位嘉賓都是挪威人,他們告訴我,講瑞典語和挪威語都可以,因為兩國觀眾都能毫無困難地聽懂這兩種語言。而大多數瑞典人卻聽不懂丹麥語。如果用我的理論進行分析,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訪問挪威的瑞典人最好不要講挪威語,以免被人誤認為是在嘲諷。但訪問丹麥的瑞典人若是會講丹麥語,就會受到人們的歡迎。
外祖母康妮的父親——沃爾特·沃恩(Walter Wearne)醫生去世后,她的母親就搬離了赫爾斯頓,在利沙半島西部建了一幢房子,那里能俯瞰馬利恩灣。這幢房子一直作為家族遺產傳承了下來。從馬利恩灣出發,在海石竹叢中沿著山崖漫步,就能到波爾杜。伽利爾摩·馬可尼(Guglielmo Marconi)的無線電臺就曾建在那里。1901年,第一次橫渡大西洋的電波也是從那里發送出去的。這份電波,是不斷用摩爾斯碼重復的字母“s”。在這樣一個富有重大意義的時刻,還有什么能比發出一連串令人浮想聯翩的“s”更有趣呢?
卓越的無線電工程師
外祖父阿蘭·威爾弗雷德·“比爾”·拉德納(Alan Wilfred “Bill”Ladner)也是康沃爾人,他是馬可尼公司的一名無線電工程師。他進入這家公司的時間晚了一些,沒能趕上1901年那次歷史性的電波傳輸,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不久的1913年,他被分配到位于波爾杜的同一家無線電臺工作。1933年,波爾杜的無線電臺被拆除時,外祖母的姐姐埃塞爾(外祖母雖然有幾位姐妹,但母親僅稱埃塞爾為“阿姨”)去揀了幾塊曾用作儀表板的零件石板回來。石板上鉆有孔洞,能讓人聯想到當年的用途。這也算是昔日技術的化石了。如今,這些石板鋪在了馬利恩家宅的花園之中。記得小時候,每每看到石板,總會令我對外祖父的工程師職業心生敬仰。工程師在英格蘭不像在許多其他國家那樣擁有崇高的地位,也許,這就從某種角度解釋了為什么我那曾經以制造業為傲的祖國,后來卻悲哀地將強勢產業讓位給了令人羞愧的“金融服務業”(現在我們更是清楚地看透了這一行業的狡詐本質)。
在馬可尼發出歷史性電波之前,人們一直認為,無線電信號的傳輸距離會受到地球曲率的限制。以直線行進的電波,是如何在地平線之外被捕捉到的?原來,無線電波會在高空大氣的電離層反彈回來(現代無線電信號是通過人造衛星反彈回來的)。外祖父的著作《短波無線通信》(Short Wave Wireless Communication),從20世紀30年代到50年代早期,一直是該學科的權威教科書,我也為此十分驕傲。后來晶體管取代了電子管,外祖父專長的學科也后繼有人了。
這本外祖父撰寫的教科書,總被家里人說成是高深難解。而我僅讀了兩頁,便被書中思路的明朗清晰所打動。
理想的發報機發出的電子信號,是輸入信號的忠實復制。而且,發報機能恒定地將信號傳輸到連接線路,不對其他頻道造成干擾。理想的連接線路能在不使電脈沖失真或衰減的情況下進行傳輸,也不會在傳輸過程中從各類外來電子干擾因素中獲取“噪音”。理想的接收機能接到頻道中發報機通過連接線路發過來的電脈沖,并將其忠實地轉換成為視頻或音頻效果……開發出理想的頻道是不太可能的,因此我們必須考慮從哪些方面進行折中。
抱歉,外祖父!原諒我沒有在您在世時閱讀此書,與您探討。待我年紀漸長,有能力讀懂此書時,還是將其擱置一旁。而您,也在家庭的壓力下,對您那久經歷練的智慧與經年積累的知識只字不提。“不,我對無線理論一無所知。”每逢人們開啟這個話題,您總會這樣喃喃自語,然后繼續輕輕哼唱著您所鐘愛的輕歌劇。現在,我多么想與您聊聊克勞德·香農(Claude Shannon)和信息理論;多么想告訴您,同樣的原則也在指導著蜜蜂、鳥兒以及腦神經元之間的通信;多么希望您能給我講一講傅里葉變換,講一講關于《簡明微積分》(Calculus Made Easy)的作者西爾瓦諾斯·湯普森(Silvanus Thompson)教授的軼事(一個傻子能做到的事,另一個傻子也能做到)。太多太多的機遇,就這樣從我們身邊逝去,一旦逝去,便永不再來。我當初怎能如此短視,如此愚鈍?而如今,我也只能對著我深愛的外祖父阿蘭·威爾弗雷德·“比爾”·拉德納的亡靈,嘆一聲抱歉了。
當初鼓勵我在少年時代動手制作收音機的,不是外祖父拉德納,而是叔叔科利爾。叔叔給了我一本F.J.卡姆(F.J.Camm)寫的書。在書本的指導下,我一開始動手制作了一部晶體管收音機(非常不好用),之后又制作了一部帶著一根又大又亮紅色電子管的單電子管收音機。后來這部收音機工作起來稍微好一些,但還是需要戴耳機聽,不能用擴音器。這部收音機的制作手藝簡直糟糕透頂。我沒有將各條線路整齊地理順,而是自以為是地想著,只要每條線路各回各家,就無所謂在中途如何糾結牽連,于是便粗心地將這些線路胡亂釘在一塊木板上。不能說我是存心要將線路搞得一團糟,但我的確覺得,將十分重要的線路拓撲布局攪混,將不那么重要的線路實體布局弄亂,是件很好玩的事。早期收音機與現代集成電路之間的對比非常強烈。多年之后,我在英國皇家科學研究院為一群和我當年制作單電子管收音機時同樣年齡的孩子做圣誕大講堂時,從一家現代計算機公司借來了一張巨大的集成電路布局放大圖,為孩子們展示。我希望小觀眾們能為此而感到驚奇和著迷。實驗胚胎學家證實,成長中的神經細胞,常常會以我制造單電子管收音機的風格去尋找正確的末端器官,而不像集成電路那樣,遵循有秩序的計劃。
回頭繼續講講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康沃爾。我外祖母的母親很喜歡邀請在懸崖無線電臺工作的那些年輕而孤獨的工程師們來馬利恩的家中喝茶,外祖父母康妮和拉德納就是這樣認識的。沒想到他們訂婚之后,“一戰”打響了。拉德納這位無線電工程師,在戰時是急需的人才,于是,這位聰明的年輕軍官便被皇家海軍派到了當時錫蘭島(現為斯里蘭卡)的南端,在大英帝國航線上關鍵的戰略補給站負責建設無線電站。
康妮于1915年追隨拉德納去了錫蘭,住在當地教區牧師的宅子里,并在那里與拉德納完婚。我的母親珍妮· 瑪麗· 微微安· 拉德納(Jean Mary Vyvyan Ladner)于1916年出生在科倫坡。
1919年,戰爭結束后,外祖父帶著一家人回到了英格蘭。他們沒有回到祖國西邊的康沃爾老家,而是去了東邊的艾塞克斯郡。馬可尼公司的總部就坐落于艾塞克斯的切姆斯福德。外祖父受聘于馬可尼學院,在那里培訓年輕工程師。后來,外祖父成為馬可尼學院的院長,是廣受敬仰的優秀教師。一開始,一家人生活在切姆斯福德市里,后來搬到了市郊,住進了一幢名叫沃特霍爾(Water Hall)的艾塞克斯風格宅邸中,它始建于16世紀,距離落后的小貝都村(Little Baddow)不遠。
外祖父在小貝都親身經歷的一個小故事,總讓我覺得揭示了一些人性的天然特質。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外祖父騎著自行車出門。一架德國轟炸機途經此處,扔下一顆炸彈(敵對國的轟炸機飛行員有時會在沒能找到城市攻擊目標,而又沒有足夠的燃油拖著一顆炸彈返航時,就將炸彈扔在郊區人煙稀少的地方)。外祖父在巨大的爆炸聲中,沒有搞清炸彈的具體落點,第一個絕望的想法就是炸彈炸毀了沃特霍爾,炸死了妻子和女兒。驚慌失措的情緒,似乎激起了回歸原始行為的返祖現象:外祖父跳下自行車,將車棄于水溝,然后一路飛奔回家。我能理解在危急狀態下人的這種做法。
對植物學著迷的父親
1934年,我的祖父母也從緬甸解甲歸田,來到了小貝都,住進了一幢名叫霍伯特(The Hoppet)的大宅子。珍妮和妹妹黛安娜是從一位女性朋友那里第一次聽說道金斯家的男孩的。這位女性朋友宛如簡·奧斯汀筆下的八卦少女,上氣不接下氣地議論著新搬來的年輕鄰居。“霍伯特住進了三兄弟。老三年紀太小,老二條件很不錯,可老大卻有些瘋癲。他將全部時間用來在沼澤地里投擲鐵環,然后俯身盯著鐵環看。”
父親這貌似古怪的行為,其實非常有道理。科學家的一些行為和動機,讓他人無法理解甚至懷疑,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當時,父親正在牛津大學植物學系讀研究生,之所以投擲鐵環,是為了對沼澤地草叢的統計分布進行研究。這份研究工作,需要他在沼澤地的樣方中確認并統計植物種類與數量,而隨機投擲“鐵環”(樣方)則是標準的取樣方法。父親對植物學的興趣,是吸引母親和他在一起的諸多特質之一。
父親對植物學的熱愛,年少時就已萌芽。一次,還在念寄宿學校的父親和比爾叔叔,在放假期間到外祖父斯邁西斯家玩。那個年代,在殖民地工作的父母常常會將孩子送往英格蘭寄宿學校,特別是男孩子們。7歲的父親和6歲的比爾叔叔被送往位于索爾茲伯里的一家名叫“茶芬園”(Chafyn Grove)的寄宿學校,后來,我也曾到這所學校就讀。父親和叔父上學之后,祖父母依然留在緬甸繼續工作了十幾年。沒有航空旅行條件,就算到了學校假期,他們也無法與孩子們相會。于是,放假期間,兩個小男孩就會住在其他地方,有時住進專門針對父母在殖民地工作的孩子們開放的寄宿家庭,有時住進他們位于德文郡道爾頓的斯邁西斯外祖父母家。在外祖父母家,小哥倆總能與斯邁西斯的表兄弟為伴。
如今,父母與孩子之間如此長期的兩地分離,是不能為人所接受的。但那個年代卻十分常見,在國際旅行耗時漫長、效率極低、成本高昂的現實情況下,出現這樣的分離被認為是帝國事業和外交工作不可避免的必然。兒童心理學家很可能會質疑這種現象,并認為這樣會給孩子幼小的心靈造成持久傷害。但事實證明,父親和比爾叔叔都有著平和的性格和優雅的風度。其他人,則有可能不具備足夠的堅忍,因而無法克服童年時代的缺失。之前講到過,父親的表兄尤里克性格就有些古怪,一生過得不太幸福;但之后他去了哈羅鎮,由此,尤里克的心路歷程便不言自明了,更不用提及從維特根斯坦那里積累的精神壓力。
一次放假期間,父親的外祖父亞瑟·斯邁西斯將一群孩子召集在一起,告訴他們,誰采到最棒的野花標本就給誰獎勵。結果,父親獲勝。而兒時采集的植物標本,則成為他后來所有標本中最為珍貴的一套,這件事也指引他走上了成為專業植物學家的道路。對野花的興趣,是父親與母親共同的愛好。他們還喜歡與世隔絕的荒野,不愿融入嘈雜的人群。與比爾叔叔和黛安娜阿姨(他們后來結為夫妻)不同,父母對派對聚會等活動不感興趣。
父親和比爾叔叔到了13歲,先后離開茶芬園,進入位于威爾特郡的馬爾伯勒學院(Marlborough College)。這所學院是英格蘭著名的私立學校,最初是為神職人員的兒子們開辦的。據約翰·貝杰曼(John Betjeman)的詩歌體回憶錄所言,學校紀律嚴明,幾近苛責。但父親和比爾叔叔似乎并沒有趕上詩人的遭遇,而是非常享受校園生活。但6年后,當科利爾叔叔到了同樣的年齡,祖父母還是決定將他送往另一家溫和一些的學校——位于諾福克的格雷沙姆斯學院(Greshams College)。祖父母的這種選擇,也能說明馬爾伯勒學院的一些問題。在我看來,格雷沙姆斯學院也許比馬爾伯勒更加適合父親,但馬爾伯勒有一位著名的生物教師——A.G.朗茲(A.G.“Tubby” Lowndes)應該是父親在生物學領域的啟蒙老師。朗茲可謂桃李滿天下,其中包括偉大的動物學家J.Z.楊(J.Z.Young)和彼得·梅達瓦(P.B.Medawar),英國皇家學會至少有7名院士曾拜讀于朗茲的門下。梅達瓦和我父親同屆,他們后來又一起去了牛津大學,梅達瓦在莫德林學院讀動物學,我父親在貝利奧爾學院讀植物學。我復制過一份朗茲當年的講義,這份講義是我父親逐字記錄下來的,估計梅達瓦也在同一間教室中聽過同樣的課。我認為,這段講解與“自私的基因”這一中心思想不謀而合。但我是在《自私的基因》這本書出版后很久,才在父親的筆記中看到這篇講義的,因此并沒有受其影響。
在牛津獲得文憑后,父親留了下來,繼續攻讀碩士學位。前面提到的沼澤地草叢實驗,就是那個階段發生的事情。后來,父樣選擇在殖民地公職機構的農業部門工作。這條職業發展路線,需要他到劍橋大學深造熱帶農業學。在那里,他的房東有著讓人過耳不忘的名字——雀鷹夫人(Mrs. Sparrowhawk)。與母親訂婚之后,父親又前往位于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皇家熱帶農業學院學習。1939年,父親被派往馬拉維,擔任初級農業官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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