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夏奇峰說鄭毓秀的博士論文《中國比較憲法論》是王寵惠代做的,以王寵惠是法學專家,而且是專門研究憲法的,加以和鄭毓秀交情匪淺,這是大有可能的。就是由于別人捉刀,也才導致她在口試時,被問得招架不住的窘境。據傳記作者唐冬眉的敘述,1914年4月,鄭毓秀入住巴黎市區的克瑞桑街6號。房屋寬敞,幾乎等于一大雜院,同住的除了從中國帶來的管家董五與廚子韓、李兩女傭,還有親朋好友數名。鄭毓秀有家庭的資助,還有廣東政府的公費助學金,因此她不同于一般來法國的“勤工儉學”生。因此,“鄭公館”的客廳是座上客常滿的,再加上她個性豪爽且慷慨熱心,“鄭公館”不僅是留學生愛去的地方,也是王寵惠、張靜江、李石曾、胡漢民等昔日革命同志當時的政府要人到巴黎時聚會所在。鄭毓秀視王寵惠為法學師長,再加上同鄉這層關系,兩人自然都感到親切。王寵惠每次到巴黎來是一定要去鄭毓秀那里,一行數人常常逛公園,游名勝以及購買新奇物品,都是由鄭毓秀引導指點。鄭毓秀豪爽之外并不缺少女性的細致溫柔,她知道王寵惠一生最感興趣者莫過于書籍,因此,她經常與王寵惠出入的地方當然就是書店了。而且,每當王寵惠到“鄭公館”時,一盒上等的老牌雪茄和一壺清香四溢的紅茶早已在客廳的茶幾上等候了。因為鄭毓秀知道王寵惠雖多數時間在歐美度過,但仍未養成喝白開水的習慣,他愛的是紅茶。兩人在客廳落座,旁人往往就插不上話了,王寵惠一口廣東官話,中間夾幾句英文,也只有鄭毓秀能對上他的家鄉官話。兩人談笑風生,而旁人卻不知所云。
報人金雄白說:“民國初年,有兩本專門描寫海外留學生趣聞艷事的小說,曾經萬人爭誦:一本是有關日本留學生的《留東外史》,另一本是寫法國留學生的《海外繽紛錄》。”《海外繽紛錄》屬于鴛鴦蝴蝶派的章回小說,共四十回。浙江慈溪人陳辟邪著,20年代末在上海《商報》連載,后由卿云書局出版,暢銷一時。作者寫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留學法、德兩國的留學生生活。鄭毓秀、王寵惠等事跡,無可避免地也被寫入,只是作者姑隱其名而以“陸秀女士”、“黃老博士”代之。雖然小說家之筆,不能盡信,但當時的傳聞應該是滿天飛的。
《穿越世紀蒼茫——鄭毓秀傳》一書的作者又提道:“但是,王寵惠因在國內早有婚約,對鄭毓秀也只有‘發乎情止乎禮’,未有最后決斷。”其實王寵惠的元配是楊兆良,于1918年生下長子大閎后,次年再度懷有一女嬰,但因難產去世。1920年冬,經朋友劉景山介紹,王寵惠認識了天津籍的朱學勤小姐。1922年11月26日,他和朱學勤小姐訂了婚。緊接著到歐洲任職,返國后又忙于新的職務,直到1927年9月間,他出任司法部長,11月17日,才在上海圣約翰大學的教室內,和朱學勤小姐結婚。當時王寵惠年四十七歲,朱學勤年二十六歲,兩人籍貫分屬南北,然情感無間,室家之樂生趣盎然。筆者找到收在《王寵惠先生文集》中的四封以毛筆寫的書信,極為難得,特抄錄如下:
(一)
學勤妹愛鑒:九號及十號函,均已收到。吾妹抵下關時,兄適往上海,雖事前相約,恐亦無從晤談也。昨日外交委員會各委員對于兄之赴歐,已表示贊同,想不日當可脫離此間。兄現在因結束各事,異常忙碌,但每有暇時,未嘗不神馳左右。此中依依不舍之狀況,有不能形諸筆墨者。吾妹聞之,得毋以其為迂乎?接讀來書,知吾妹有微恙,未審已痊愈否?念之。兄數年來對于妹之態度,殊不合情理,及今思之,猶有余痛,雖然往事已矣,來者可追,惟望此后或有贖前愆之機會也。匆匆草此,尚祈珍重。是所至禱。即問近佳。兄 C.H.W 十二月十四日燈下
(二)
學勤女士如晤:別后時局丕變,真有出吾人意料之外者,吾國兵連禍結,無有已時,可為浩嘆。愚數日來患咳甚劇,抱病之軀,益以冗俗碌碌,此中苦況,難與人言。匆覆。此頌日祉。闔府均叩安問候。知名
十二月十二日
(三)
學勤妹如晤:迭接手書,備悉一切,闕然久未報,幸勿為怪。兄本擬今夏歸國,只因重要問題莫克如愿,此中苦況可為智者道,難與俗人言。吾妹聞之,得毋以其為迂乎?兄現暫居鄉間,距法京約半鐘火車,每日專攻法文數小時,暇則往藏書樓研究比較法學,以此度日,亦云苦矣。近閱西報,知遠東大局將有丕變,東望故國,不禁有無窮之感慨。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草此即問起居,闔府統此請安,恕不另。惠書仍請寄使館轉交。兄惠 九月十六日
(四)
學勤妹如晤:一別多時,甚念。兄前月來滬,過津時行色匆匆,未克趨府暢談,兼訴離衷,至為抱歉。日來公私栗六,殊鮮暇晷,一時尚難返北。吾妹近日作何消遣?此間甚暖,想津沽當亦相同,諸希珍攝為荷。專此祗頌夏祉。兄 C.H.W 六月六日。闔府統此,恕不另。惠函請寄 Mr.C.H.Wong To Mr.H.C.Tom, Jessfield Road Shanghai.
鄭毓秀當時雖然愛上了王寵惠,無奈最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終未成姻緣。1926年,鄭毓秀與同學魏道明博士在上海法租界開設了“魏鄭聯合律師事務所”,執行律師業務,并成為中國第一個女律師。魏道明(1901—1978),字伯聰,江西德化(今九江縣)人,1901年9月17日生,小鄭毓秀近十歲。他在江西省立第一中學畢業后,隨父親到北京,就讀于法文學堂。1919年赴法國留學,經同鄉介紹認識鄭毓秀,起初鄭毓秀并未對他多加留意,只將他視為小字輩,后來魏道明也進入巴黎大學法科,成為鄭毓秀的學弟,兩人經常一起討論功課,魏道明言談中肯,有獨到之處,得以折服自視甚高的鄭毓秀,使她一改原先對他的態度,視魏道明為知己。1926年,魏道明獲巴黎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同年秋回國,不久鄭毓秀也返國,年底他們的聯合律師事務所就開業了。時上海租界猶存,領事裁判權用于保障洋人權益,華人訟案不易得直,魏、鄭兩人每挺身而出,不惜與英法等國領事力爭,于是魏鄭律師事務所名乃大噪。1927年,鄭毓秀與魏道明在杭州結婚。
鄭毓秀先后出任過上海地方審判廳廳長、檢察廳廳長、上海地方法院院長等職,后任上海法政學院院長、教育部副部長等職。而魏道明后來任司法部部長、南京特別市市長,時年不過三十歲左右。1942年,魏道明接替胡適任駐美大使,鄭毓秀成了大使夫人,協助魏道明開展外交工作。1943年,鄭毓秀陪同宋美齡訪美,深諳政治的羅斯福總統夫人稱贊鄭毓秀“具有政治頭腦,不同于歷任中國大使夫人”。美國總統杜魯門的夫人雖不過問政治,但仍和鄭毓秀結為知己。1947年,魏道明改任臺灣省主席,鄭毓秀隨夫赴臺北。由于魏道明非蔣介石嫡系,1948年陳誠取代魏道明任臺灣省主席,從此,鄭毓秀夫婦淡出政治舞臺。脫離了詭譎多變的政治中心,鄭毓秀夫婦一度迷茫。為求安身立命,兩人前往巴西。由于不善經營,外加人脈陌生,在巴西“世外桃源”居住幾年之后,轉赴美國。此時,兩人想回臺灣的機會十分渺茫,蔣介石甚至“緩發”兩人的通行證。在美國居住期間,鄭毓秀夫婦痛感“英雄無用武之地”,每天聚集朋友搓麻將,消磨時日。1954年,鄭毓秀左臂發現癌癥癥狀,被迫切除左臂,這對一世英名的鄭毓秀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由于身體受傷,鄭毓秀對金錢越來越看重,據說晚年的時候,鄭毓秀無論走到哪里,都隨身攜帶一個大手提包,那里面裝著她的財富。客居異鄉,被冷落的魏道明、鄭毓秀夫婦度日如年。1959年12月16日,鄭毓秀病逝于美國洛杉磯,終年六十八歲。
1962年,魏道明續娶無錫榮毅仁的妹妹榮輯芙女士為繼室。據蔡孟堅先生言,鄭毓秀晚年曾和他說及與榮女士如何認識及其來歷種種,“我因知她系出自無錫榮家名門閨秀,自泰國與一位華先生離婚,到美國后再與一位華裔美籍商人李先生結婚,所以我一見到這位風度優雅、禮貌周到的榮女士,即稱呼她為李夫人,事后鄭博士要我改正,叫她英文名字‘Virginia’”。后來在鄭毓秀病逝前后,榮女士即與Bong Lee離婚。1964年,魏道明東山再起,出任“駐日大使”。1966年,調任“外交部長”。五年任期中,每年均親自前往紐約聯合國總部督戰,維系“代表權”于不墜。1971年春,以胃出血甚劇,辭“外交部長”,受聘為“總統府資政”。蔡孟堅說,魏道明在他退休歲月及患病期間,“其夫人榮女士全心照顧,不僅覓醫尋藥,而且常約友人去看他,雖不多談,只求他內心快慰,對這一位沒有兒女的老政要來說,是最大的慰藉與幸福”。1978年5月18日,魏道明在臺北病逝,享年七十八歲。
以上是由讀《胡適日記》而引發的一些追索與探源,其用意在試圖找出更接近事實的“真相”。因為后人為名人寫傳,或基于崇拜心理,或為賢者諱,常常歌功頌德,踵事增華,那就離事實越來越遠了,甚至變成英雄“傳奇”了。偶閱金雄白所著《江山人物》一書,提及鄭毓秀任上海地方法院院長時他對她的印象:“作為一個職業報人的我,在小說上留給我的印象,以為鄭毓秀在法國時期能如此的活躍,能如此的受到人們的樂與交接,無疑定是辯才無礙、風韻不凡的絕世佳人。當她任職之初,我就立即專程去訪問了她。她那時住在法租界馬斯南路一所舊式洋房中,與梅蘭芳的居處為近鄰。一見面,就使我感到了意外,出現在我面前的,形態上已是一個中年婦人,身材既不窈窕,姿容了無美感,肌理又粗黑而多痣。以這兩位近鄰而論,梅蘭芳無愧于稱為男性中的美男子,而鄭毓秀則是十分平庸的一位貴婦人。”有時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雖然“真實”有時是難以被接受的,但那畢竟是“真實”。“英雄”、“偉人”有時只不過是夤緣時會,所謂“時勢造英雄”罷了,并不代表他們有何經天緯地的才能。何況英雄見慣亦常人。
上海灘的神秘老人
李偉
2008年2月中旬末,偶翻《文匯報》見“訃告”一則,文曰:
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1927年參加革命工作的正局級(享受副市級醫療待遇)離休干部陸久之先生因年邁體衰,不幸于2008年2月12日21時12分在家逝世,享年106歲。陸久之先生遺體告別儀式定于2008年2月22日上午11:00在龍華殯儀館銀河大廳舉行。
特此訃告
陸久之先生治喪小組
2008年2月18日
讀完訃文,疑信參半。猶記前年(2006)秋,我去上海邂逅陸老的胞弟陸立之先生,偕同去淡水路看望久之先生。那年陸老已是一百零五歲屆人瑞之年,仍思路清晰,神清目爽,他親口說:“我要活到一百二十歲。”在座者無一不點頭認可。然而畢竟自然規律難違,如今跨鶴仙去,使我悵然良久。
我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才初識久之先生尊顏的。當時我在一家報社責編文史專刊,記不清從何渠道聽到上海灘有位神秘老人,即陸久之先生。他是蔣介石的女婿,皇權時代就是“駙馬爺”。據我所知蔣介石僅有經國、緯國二子,何況緯國也非親生,哪來女兒?為一探究竟,終于知道久之先生的寓所。一封信到上海投石問路,竟是陸老親筆賜復,歡迎前去訪談。
上海淡水路一幢古樸清幽的住宅里,我見到當時已九旬高齡的陸老。他腰板挺直,著薄羊皮的夾克衫,氣宇軒昂,神情瀟灑,哪像耄耋老人。尤為稱奇的是,我們暢談終日,他毫無倦態……我曾完成記述陸老身世的篇什并發表,得陸老認可。此后魚雁時通,每去上海必拜謁。更值得一記的是每逢新歲,最早收到的賀年卡定是陸老親筆書贈,長者眷顧,終生難忘。
是耶,非耶,老蔣之婿?
回答這個問題必須探討蔣介石的婚姻史。
這先聽蔣介石自己說。
1927年9月28、29、30接連三天上海《申報》在最醒目的地方即報名之旁,刊出一則《蔣中正啟事》,其文云:
各同志對中正家事多有來書質疑者,因未及遍復,特奉告如下:民國十年原配毛氏與中正正式離婚,其他二氏本無婚約,現已與中正脫離關系,現在除家有二子外,并無妻女,唯傳聞失實,易滋淆惑,特此奉復。
“家有二子,并無妻女”,蔣介石說得清清楚楚。既無女兒,哪來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