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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特稿(2)

“當時聽說中央要在昔陽召開全國第一次農業學大寨會議,山西省委的領導同志都在昔陽。一路上我們猜想,很可能是要我倆參加籌備工作,幫助寫材料。車到昔陽已經是半夜了,我們先在一個臨時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早去大寨,路過武家坪村的時候,正好碰上在此插隊的孫謙女兒笑非。她悄悄告訴我們,前兩天江青帶著一伙人馬來了,就住在大寨接待站,不知道來干什么。聽了這消息,我倆都有點忐忑不安。省委要我們急如星火趕來大寨,顯然與江青有關。‘文化革命’中我們受盡了折磨,一聽江青這兩個字不由得頭皮就有點發炸。如今不知又有什么大禍要臨頭了。”

“我們到了大寨招待所。所長是老熟人,他已知道我倆要來,房間也已安排好了。問他叫我們來干什么,他說他也不知道。匆匆吃完早飯,他就領著我們去接待站找當時的文化部長于會泳。接待站在招待所后面的山坡上,那里是接待貴賓的地方,如今門口已站上了崗哨。一進大門正好碰上于會泳。所長介紹后,于會泳‘嗯’了一聲說:‘來,先幫助抄稿子。’隨即把我倆領進大門旁的一座屋子里。”

“屋里擺著一些桌子和凳子。已經有幾個人坐在那里不知在抄寫什么。于會泳從一本扯開的筆記本上撕下幾頁給了孫謙,又撕下幾頁交給我,要我們往稿紙上謄抄。看樣子是講話筆記,可無頭無尾不知在說什么。我們正要動手抄寫,忽聽院里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孫謙、馬烽來了沒有?’于會泳立即應了一聲:‘來了!’隨即對我倆說:‘別抄了,快去見首長!’一出屋門,只見有幾個背著照相機、提著熱水瓶的男女解放軍,簇擁著江青向大門口走來。她穿著一件灰色的夾大衣,包著一塊花頭巾,手里提著個小竹籃。沒等于會泳介紹她就大聲說:‘這不就是孫謙嘛!我認識。’江青確實認識孫謙,50年代她擔任中宣部電影處處長時,曾給孫謙的電影劇本《葡萄熟了的時候》談過修改意見,后來還帶著孫謙去拜訪過當時全國供銷總社主任程子華。這次她和孫謙握手之后,轉身又和我握手,邊說:‘你是馬烽,我知道。今天咱們先去虎頭山上勞動!’我們誰也沒有吭聲,只好跟著她走出大門。”

“一出大門,她忽然用右手挽住了我的左胳膊。我立時感到頭有點大了,精神也十分緊張,真正是誠惶誠恐。她是毛主席的夫人,是‘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是說話落地有聲的人物;而我是被打翻在地,剛剛坐起來的小蘿卜頭。我真有點受寵若驚。我既不敢甩脫她的手,又不敢靠近,只好隨著她往前走。路上只聽她說:‘你寫的《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很不好。三角戀愛嘛!《撲不滅的火焰》還可以,可惜沒拍好。我看可以重拍。’順著一條傾斜的水泥路,走不多遠就到了大寨的飼養場。只見附近有一些穿軍裝的警衛人員,拉著幾匹馬守候在那里。這時江青才把挽我的手抽回去。我的左胳膊立時感到輕松,精神負擔也減輕了。這時只聽江青說:‘上山我要騎馬。馬烽,你也騎上一匹。’我見許多人都擁了過來,覺得自己陪著騎馬不合適,忙說:‘我不會騎馬。’她在警衛人員扶持下,邊上馬邊說:‘你當過八路軍的,不會騎馬?’有一個警衛人員悄悄向我說:‘你趕快騎上,要不首長生了氣,我們也不好辦!’江青在馬上又扭回頭來說:‘還有一匹,孫謙騎上。’于是我倆都騎上馬,在警衛人員的護衛下,沿曲折的土路,來到了虎頭山上……我和孫謙趁機躲到一旁去抽煙。老孫問我:‘江青和你說什么來?’我忙把路上江青說的話告了他。他說:‘你就沒問她叫咱來干啥?’我說:‘我敢問嗎?你要有膽量你就去問問!’老孫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說:‘只好聽天由命了。’我倆蹲在那里,一連抽了兩支煙。”

“遠遠看到陳永貴上虎頭山來了。我倆原本打算過去和陳永貴打個招呼,側面打聽一下調我們來干什么,可這時只見江青不再摘花椒了,邊接過護士遞去的水杯,邊迎上去和陳永貴說話。我倆也就不好過去了。后來江青招呼我們一同和陳永貴拍了幾張集體照。陳永貴說要到縣城去開會,匆匆就走了……”

“午飯后我倆回到宿舍,我有點感嘆地說:‘昨為階下囚,今成座上客。這不知是要怎么呀!’老孫說:‘鬼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從和江青半天的接觸中,雖然她顯得很熱情,但我們還是有點忐忑不安。因為近兩年聽一些知心朋友們背后傳說,這是個說變臉就變臉的人物。她究竟叫我們來干什么?左猜右猜也猜不透,這就只好等待下回分解了。”

“第二天上午,從北京又來了一些文藝工作者,有穿軍裝的,也有穿便衣的。我們認識的有北影導演成蔭、崔嵬,還有演員謝芳。他們一見面就向我們打聽,江青叫他們來干什么。我說:‘我倆還在悶葫蘆里關著哩!’崔嵬是《山花》的導演。我們問他影片拍得怎么樣了,他說外景都完了,正在拍幾場內景戲,很快就可結束。他說:‘正忙得馬踩車,于會泳一個緊急電話說江青叫我們馬上來。不知這位老佛爺又要發什么指令!’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江青的指令下來了。她把我倆和崔嵬,還有《山花》的主要演員謝芳叫到一個桌子上,開宗明義說要我們拍一部反映大寨精神的電影。崔嵬忙告她說,《山花》已經快拍完了。江青說:‘我看過一些樣片,不成!要重改劇本,重拍。’我忍不住說了一句:‘聽說北影為這部片子已經花了四十萬元……’江青說:‘四十萬有什么了不起?就算繳了學費吧!導演還是崔嵬,主角還是謝芳,編劇還是你兩個,可以再吸收幾個年輕人。這事我要親自抓,一定要拍好!’直到這時,我們才知道這次把我們召到大寨,是為了電影劇本《山花》的事。當晚我倆回到招待所,都有點慪心喪氣。從《千秋大業》到《山花》,這個電影劇本竟然成了我倆長期摘不掉的一頂愁帽子。”

馬烽又說:“我和孫謙倆人商量了半夜,覺得只有找陳永貴想辦法。他是副總理,又是政治局委員,只要他說這部片子還可以,不要再重拍了,我們才有可能躲過這一厄運。早飯后我倆就貿然去找他。剛走到他家那座沒有院墻的院子附近,就被一位穿便衣的警衛人員攔住了,說什么也不許我們去打攪副總理。幸好走過來一個上地的中年婦女,一見面就和老孫熱情地打招呼。她聽說我們是去找陳永貴,忙向警衛說:‘他們是老陳的朋友,不讓見可不沾。’警員就不再攔阻了。”

“一走進院子,就看見中間一孔窯洞的窗戶上,映出了陳永貴著白毛巾的那顆腦袋。撩開門簾進去,只見他蹲在窗戶前的炕上,端著個粗瓷大碗在吃早飯。碗里是這里老鄉日常吃的沙粥,那是用小米和玉茭糝熬成的糊糊,窗臺上擺著一小碟老咸菜。他穿的還是黑色的中式褲褂,老布鞋。那幾個柵欄一樣的門牙已經變成了一口白白的義牙,后來我才知道他是牙疼得沒辦法只好拔了牙齒重新鑲的。這一變,面孔顯得好看了一點。他一見我們,微微笑了笑,說了句:‘來啦!’這和以前見面打招呼一樣。他三口兩口把碗底的那點沙粥喝完,把碗擱在窗臺上,然后跳下炕來說:‘走,到客廳里去坐。’說是客廳,其實就是窯洞旁的一間大平房。房里擺著幾件舊桌凳和櫥柜,還有兩對簡易沙發。他一進客廳就忙著給我們泡茶,拿煙。”

“我們不想耽誤他的時間,老孫開門見山把我們找他的目的說了。陳永貴說:‘寫電影是你們文藝人的營生,我可不插手管這事。’寫這部電影劇本,他確實沒有插手管過,盡管幾次的打印稿都送給過他,他從來也沒提過什么意見。說著說著,他突然說:‘咱們這么干坐著說話多沒意思,喝酒吧!’他邊說邊從柜子里拿出一瓶茅臺酒,三個酒杯。酒杯是椰子殼做的,外邊雕著花,里面鑲著銀。他斟下三杯酒,這才發現沒有下酒菜。于是拉開櫥柜端出半碟炒山藥蛋絲來,顯然這是昨天吃飯剩下的。接著又端出個扣著小碗的碟子來,揭開小碗才發現里邊是幾個掰開的點心。他說了句:‘這不能下酒。’隨手又放進櫥柜里。然后拉開抽屜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個玻璃瓶罐頭,里面是幾個大青椒。接著張羅要炒雞蛋。老伴吃完早飯上地去了,家務活他從來也不插手,因而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油瓶放在哪里。我們邊忙勸阻,他也只好就此作罷。看到陳永貴在家里的這種生活狀況,我頗為感慨。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堂堂國務院副總理,回到家里竟是這個樣子。”

講述到這里,馬烽插入了不少陳永貴當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以后,生活儉樸的細節:

陳永貴的煙癮很大,他抽煙有個特點,就是從進門點著第一支煙開始,就不斷火。左手指夾著的煙剛抽了半截,右手已拿起另一支,慢慢用手捏煙頭,擠出一些煙絲后,把那半截煙栽在上邊繼續抽。他做這些動作十分熟練,連看也不看一眼。一盒煙抽完,煙灰缸里只有一根火柴棍,連一個煙屁股也不見。陳永貴一天得抽兩三盒煙。那時候,中央首長都有特供煙,不是“熊貓”就是“中華”。但陳永貴從來不抽好煙,他最常抽的牌子是三毛八一盒的“三七”,和一毛八一盒的“阿爾巴尼亞”。

陳永貴到中央后,不僅老婆和孩子仍是農村戶口,靠工分吃飯,他這位堂堂副總理也沒有城市戶口,也掙工分。沒有城市戶口就沒有糧票。每年秋后大寨分糧食,要專門拿出陳永貴的那份口糧送到公社糧店,換成全國糧票給陳永貴捎去。陳永貴不算城市居民,也沒有正式的國家干部的工資,自然就要在大寨掙工分。大寨大隊給這位國務院副總理記滿分畫滿勤,結結實實地算一個壯勞力,每天勞動工值一塊五毛錢。除了大寨的這筆工分收入外,山西省每個月還發給陳永貴這位省級領導干部六十塊錢。搬出釣魚臺之后,買糧買菜抽煙喝酒全得陳永貴自己掏錢了,山西便把一個月六十塊提高到一百塊。此外,中央每天也給陳永貴一塊二的生活補助,一個月就是三十六塊錢。一百三十六塊外加一個壯勞力的工分,就是陳永貴可以掙來的全部月收入。

陳永貴經常在大寨接待站陪客吃飯,按規定可以不交錢,可是陳永貴要帶頭不搞化公為私,讓自己的秘書交了一百塊錢。陳永貴說:“規定不出,我們要出。不然,吃著香,屙著光,要著錢了扎饑荒。”

俗話說,誰家鍋底沒點黑,可陳永貴就敢于自揭家丑。陳永貴自己在支部生活會上說:“我坦白一件事,就是一個河北搞修建的,送給我家一瓶香油,六支小掛面,一斤花生。據家里說是接待站九昌相跟送去的。現在人也找不到,要趕快還給人家……”

馬烽說:“一個人,能夠幾十年如一日,永遠保持一個純樸農民的本性,能夠拒腐蝕、永不沾,這是最令人敬重的。”

馬烽與陳永貴第一次喝酒與第二次喝酒之間,相隔了十年。十年,對每一個生命而言,都是一個不短的歷程。陳永貴在他所處位置,潛移默化中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馬烽不知是忽略了這些變化,還是出于其善良天性,“為長者諱,為尊者諱”有意做了回避。

吳思在《陳永貴:毛澤東的農民》一書中,說了這樣一段話:

陳永貴如此清廉,如此關心群眾,確實大有“勤務員”之風,看起來與“打倒皇帝做皇帝”的李自成相去甚遠。不過,在清廉勤儉的作風之下,昔陽社會政治關系的深層結構卻朝著皇權式的一個人說了算的家長制變動。陳永貴的個人權威日益變得不容反駁甚至不容爭辯。過去輕慢了皇帝要犯“大不敬”罪,現在輕慢了陳永貴也要論罪了。

陳永貴的這些變化,反映了現實政治的復雜性和殘酷性。當我向馬烽提及這些變化時,馬烽說了這樣一番話:“陳永貴是個悲劇。他一個農民,就弄毬不了個政治,硬是把人家卷進了政治漩渦之中。”

馬烽還說:“喝酒時陳永貴談起他當副總理的事。他說:‘這副擔子太重,老實說,我挑不動。可是沒有辦法,毛主席、周總理安排的,只能硬著頭皮挑!’他說他曾向中央寫過辭職報告,沒有批準。毛主席批示:每年三分之一時間在中央,三分之一時間到外地,三分之一時間回大寨。他現在就是遵照毛主席的批示安排工作。當說到正要召開的農業學大寨會議時,他說,中央對這個會議很重視,華國鋒、鄧小平等幾位中央首長都要來。他還說,中國人口太多,吃飯問題是個大問題,看來要把糧食搞上去,當前只能是發揚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精神,大抓農田水利基本建設。”

“我們又趁機再提那部反映大寨精神的電影劇本,還是希望他和江青說一下,不要重拍了。陳永貴皺了皺眉頭說:‘這話我不好說,也不便說。老實講,就是我說了,也不抵事。’后來我們琢磨出了陳永貴心里的潛臺詞:當時正是大寨走紅的時候,‘四人幫’插手,就是要把毛主席提出的‘農業學大寨’這面旗幟變成他們的工具。于是,才有要求重改劇本重新拍攝這檔子事。江青按照她的創作原則,要求劇本突出階級斗爭,突出與走資派的斗爭。當時弄得我倆是有苦難言,既不敢洗手不干,又不能不聽從指揮,只好硬著頭皮修改,翻來倒去改了好多遍。影片最后總算又拍了出來,劇名也由原來的《千秋大業》改為了《山花》。雖然導演是一流的導演,演員是一流的演員,但劇本基本上是失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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