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笨鳥”初飛(2)
- 曾國藩:又笨又慢平天下
- 度陰山
- 4936字
- 2016-06-15 09:20:10
當他扛著兩大包東西出寓所門時,和一個人迎頭相撞。這個人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郭嵩燾,他和曾國藩是同鄉也是好友,今年剛落榜,正想找曾國藩喝點悶酒,一見曾國藩扛包,驚問:“何意?”
“走!”
“何處?”
“家!”
“咋了?”
“哎!”曾國藩頹唐地放下兩個包,說了要走的原因。郭嵩燾傷心地指責他:“你糊涂啊。我有個辦法,你去找咱們老鄉勞崇光,看他能否幫忙。”
曾國藩眼中發出光芒來。他第一次會試落榜在京城長住那年,并未把所有時間全部用在讀書上。他常走出簡陋的房間去結識京城才俊,由于他踏實,無論是做人還是做事都極靠譜,所以吸引了很多朋友,漸漸在京城形成了自己的圈子。這個圈子里,既有不得志的才華橫溢的知識分子,也有官場中人,勞崇光就是曾國藩圈子中的一員。
勞崇光是湖南長沙人,在中央政府擔任御史,對勵志型老鄉曾國藩很欣賞。所以曾國藩來找他幫忙,他拍著胸脯承諾,這件事包在他身上。其實他本人沒這個能力,但他是穆彰阿最得意的門生之一,穆彰阿有這個能力。
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有難度。穆彰阿愛才善識才,京城里人才濟濟,他又掌控著天下人才庫翰林院,沒有絕頂的才華,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勞崇光說幫曾國藩忙,其實只是把曾國藩揪斷幾十根胡子才寫出來的詩文送給穆彰阿看。
那是個陰雨綿綿的上午,曾國藩把詩文交給勞崇光,看他敲開穆彰阿家的大門,心里七上八下地等在偏僻角落。中午時分,勞崇光才出來。曾國藩迫不及待地沖上去,問勞崇光:“怎樣?”
勞崇光嘆了口氣:“中堂大人只掃了一眼,就放下了。”
曾國藩渾身都濕透了,聽了這話,更感覺徹骨的寒冷。
勞崇光拍了拍他肩膀:“咱再想別的辦法。”
曾國藩心灰意冷地回到寓所,連衣服都沒換,就倒在床上。那天夜里,他從噩夢中驚醒,渾身發燙。這是重感冒的癥狀,舉頭望窗外,全是黑暗。他捂緊被子,想到前途,想到家中父老,想到這么多年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的努力,好不容易終于看到一絲陽光,絕不能讓它消逝。
一想到這,曾國藩爬起來,忍受著寒冷,寫詩。寫了幾首詩,天已放亮,又寫了篇自認為立意奇高的文章,已是中午。他餓著肚子跑去找勞崇光,慎重得像是把生命交給對方一樣:“拜托,請穆中堂大人再過目一下。”
幾個時辰后,等在穆彰阿家偏僻角落的曾國藩看到勞崇光面無表情地出來,一見到迎面而來的曾國藩,就搖了搖頭。他安慰曾國藩,“有志者事竟成。”
曾國藩拿出了從前讀書的意志,跑回寓所,鋪開紙張,再寫,寫完再找勞崇光。這樣持續了十幾天,勞崇光有點不耐煩了。他不無善意地提醒曾國藩:“其實到地方上任縣令也不錯。你不知道嗎,從地方向上升遷,是很快的。可你要是進了翰林院,非要熬十幾年才能升遷不可。”
曾國藩懂的,勞崇光這是替他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他不肯放棄,因為離點翰林的日子越來越近,倘若穆彰阿不替他說句話,就他那成績,肯定是外放到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地方當芝麻官。
他跑回寓所,又寫了幾首詩,再寫了篇自認為脫塵拔俗的文章,最后請求勞崇光送給穆彰阿。勞崇光無可奈何,悻悻地拿著曾國藩的詩文去穆彰阿府上。
一個時辰后,曾國藩看到勞崇光樂顛顛地走了出來。他頓時感到自己賴以生存的空氣消失了,幾乎暈倒。當他一步三搖地跑到勞崇光跟前時,勞崇光眉開眼笑,指點著他:“你呀,真厲害,把中堂大人給感動了。中堂大人要見你。”
這句話就如閃電,射進曾國藩的身體,照亮了他的生命。那天晚上,他穿上最好的衣服和穆彰阿見面了。
月不明,星卻稀。穆彰阿先借著明亮的燭光把曾國藩打量了一番,無論是相貌還是氣質,曾國藩都無出色的地方。曾國藩生就一張大眾臉,眼皮永遠耷拉著,給人的感覺,這家伙天生一副欠多還少的苦相。
但正如民諺,王八看綠豆——對眼了。穆彰阿越看曾國藩越歡喜,在資質平庸的他心中,人就該像曾國藩這樣,相貌不可太出奇,氣質不能太有靈性,這種人自恃才高,有資本,會驕傲。人一傲,萬事不成。相貌平凡如曾國藩這樣的人,永遠給人老實巴交的感覺,能讓人立即信任。
他無死角地審視完曾國藩后,從桌上拿起曾國藩的會試考卷,念道:“皇帝不可能遍知天下事,所以要委任賢官,官員好壞,他不可能都知道,這就要靠身邊人推薦。然而身邊人所稱贊的,未必都是好官,左右所否定的,未必都是壞官……好官往往有正直的節操,不嘩眾取寵,不標新立異,不離經叛道。”
曾國藩因為緊張,渾身在不易察覺地哆嗦。穆彰阿讀完這段,稱贊道:“你這段議論極好。不嘩眾取寵,不標新立異,不離經叛道,這就是衡量一位官員好壞的標準。正合我意。我曾和皇上說過,不標新立異,不求一己之赫赫名望,只求君主省心,百姓安寧,這就是賢臣了。”
曾國藩唯唯。
穆彰阿發現了他的緊張,就轉移了話題:“你可知我為何要見你?”
曾國藩突然磕巴起來:“想必……是……在下的詩文……”
“你的詩文一般,”穆彰阿打斷了曾國藩,“我所以要見你,就因為你知不可為而一直為之,持續不斷地向我送詩文,這種毅力打動了我。”
曾國藩當時很想說,我這種蠢貨,全靠毅力這門武器才混到今天的。
但他懂的,面對這個官場大佬,最好的應對之道就是少說話。
他的這次表現是優異的,穆彰阿更堅信了自己的判斷,眼前這個年輕人是踏實務實的,跟自己年輕時一樣。
第二天,他把曾國藩的試卷呈給道光皇帝看,并且夸獎曾國藩,說此時的帝國最需要的就是曾國藩這樣踏實、循規蹈矩的官員。道光皇帝看了曾國藩的試卷,沒有激情,平淡如水,但清明通達,于是畫了個圈。這個圈把曾國藩圈進了翰林院。
得到進翰林院消息的那天晚上,曾國藩去感謝穆彰阿。
其實穆彰阿什么都不缺,曾國藩也買不起貴重的東西,所以他空手而去。
穆彰阿先接受了曾國藩發自良知的感謝,然后就指點他。他說:“你以三甲末等的成績進翰林,這個機會一定要好好珍惜。其實,你天賦不高,中等還偏下。可你有個許多人沒有的優點,那就是意志力。人的意志力量是無窮的,可化腐朽為神奇,可讓日月換青天。歷史上成大事者都是靠勤奮而非天賦,所以你要好好保持這個優點。”
這番話激蕩起曾國藩的胸臆,的確,這么多年來,他笨得明目張膽,如果不是靠意志力,早已如那位小偷所說的在家務農了。他為自己而感動,更為穆彰阿賞識自己的笨而感動。
二人分別時,穆彰阿勉勵曾國藩:“翰林院是天下精英所在,藏龍臥虎,起點高,你一生事業從此地發祥,愿好自為之!”
曾國藩被感動得流淚,當場發誓將永不忘恩師今晚的諄諄教誨,永不忘恩師大恩大德。他說他要做一個對國家有用之人,以報穆彰阿的知遇之恩。
穆彰阿相信曾國藩的話,他大半生閱人無數,很少看走眼。眼前這個從湖南某個村里走出來的人,質樸得使人驚嘆,這種人一旦確立一種信念,產生一種感情,很難改變。
他向曾國藩暗示,只要有他在,曾國藩的仕途之路將會很順。但是否能青史留名,那就要看曾國藩個人了。
曾國藩一想到自己的天資,頓時灰心喪氣。可一想到自己的絕密武器“毅力”,又信心百倍。他在心里說,穆老師,咱青史里見!
初露政見
曾國藩在1838年的志向是青史留名。本來,這對他而言是很有難度的事。可因為他得到了穆彰阿的賞識,所以難度系數就降低了許多。穆彰阿在曾國藩的仕途生涯中,幾乎傾盡全力幫助他。這緣于他和曾國藩很對眼,更緣于他和曾國藩的政見相同。
1838年離鴉片戰爭爆發還有兩年,英國人在東南沿海的小動作越來越多,清帝國與其的小規模武裝沖突接連不斷。清政府在對待英國人的態度上分為兩派,穆彰阿主和,但追隨者寥寥無幾。有人主戰,一呼百應。因為那時,在很多人眼中,大清帝國天下無敵,英國鬼子不堪一擊。穆彰阿在這點上并非懦弱,而是在大清官場高層多年的政治經驗,讓他看透了清帝國虛弱的本質。
在曾國藩頂著翰林院檢討的帽子回老家光宗耀祖前,他找來曾國藩,單刀直入試探曾國藩的政見。他說:“這幾年,英國鬼子在東南沿海像頭蠢豬,到處咻咻。朝中有人主張強硬對待,有人卻主張忍讓,你怎么看?”
其實這個問題,在當時已是社會熱門話題。曾國藩在京城有圈子,當然會經常聽到這一話題,可能他也發表過看法。聽穆彰阿這樣一問,曾國藩陷入沉思。
當時凡自認有血性者,對夷狄都是“雖遠必誅”的態度。曾國藩初入京城時,也是這樣的思想。然而隨著時間流逝,獲取的消息越來越多,他就轉變了看法。
他的腦子轉了半天,才想到如何開頭。這個頭是這樣開的:“自南宋以來,書生好詆毀議和,以主戰博愛國美名,而駕馭夷狄之道絕于天下已500年。”
這個開頭,穆彰阿如果較真,非給曾國藩一嘴巴不可。駕馭夷狄之道為何絕跡500年,因為清帝國的主持人就是夷狄啊。夷狄怎么可能駕馭夷狄,但穆彰阿沒有華夷之分,所以他認真地聽曾國藩說下去。
曾國藩開了個頭,又沉思起來。穆彰阿知道他反應慢,所以耐心等著。等了大半天,曾國藩才接上開頭部分:“沒了駕馭夷狄之道,現運籌恐怕來不及。據我所得到的信息,和英國鬼子和平共處,忍讓他們是必須的。”
“哦?”穆彰阿發現了知音,興趣陡升,“你說說看。”
曾國藩又卡住了,幸好沒有多久:“英國鬼子很強大,打敗他們不容易,‘和撫’既省力又省心;夷狄也是人,既是人就講忠信,我大中國是‘忠信’的產地,用‘忠信’對付他們;他們制造的鴉片問題,我們可以用合法的外交、法律手段解決,不必動武。”
穆彰阿高興地站起來,把也站起來的曾國藩按回椅子,說:“我沒有看錯你,你說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樣。”
曾國藩不是投穆彰阿之所好,他真就是這樣的政見。這種政見是對的,打不過人家就該避讓,一遇刺激拔刀就上的是莽夫,曾國藩絕不是莽夫。
當他以翰林院檢討的身份回到老家時,他的老家如起了一陣颶風,整個村莊轟動了,整個曾家沸騰了。曾國藩的爺爺熱淚盈眶,在家譜前磕頭如搗蒜,感謝祖宗的保佑。的確,曾家幾百年來讀書人不斷,可從未有人像曾國藩一樣被點了翰林。這種榮耀連曾家祖墳的青煙都激動得隨風飄舞。
不過,曾家雖未出過翰林,卻也不是暴發戶。曾國藩的爺爺在宴席上先對家人說,雖然咱家出了個翰林,可不要抱著“一人飛升仙及雞犬”的心態。又對曾國藩說:“咱家以農為業,你將來縱然富貴,也不可忘本。你做了翰林,事業正長,不必擔心家里,好好忙你的事業。”曾國藩努力把這段話記下來,他老爹又站出來說:“你的官是做不盡的,你的才是好的,滿招損,謙受益,你若不傲,就最好了。”
曾國藩不置可否,一年后,他在京城才想起老爹的這句話是最貨真價實的人生箴言。
在家鄉待了一年多,曾國藩終于回到北京,進入翰林院,正式開始了長達12年的京官生涯。
其實京官,說出來有面子,冷暖如何恐怕只有自己知道了。曾國藩初期的京官生涯很慘淡,慘淡得讓他的朋友和家人鼻子直酸。
1840年,曾國藩在翰林院做檢討,這是個芝麻小官,薪水少得可憐,他在老家倒是靠四處拜訪而湊了一筆錢,可很快就花光,于是只能靠借錢度日。借來的錢并非全是他自己花掉的,給老家寄了相當一部分。
1841年時,咬牙熬到年底,實在熬不住了,借了50兩過春節。可第二年,仍然很貧窮,到年末時,已經欠債1000兩。
這些錢都花到了什么地方,曾國藩后來回憶說:“人情往來是大頭,給家里寄的是中頭,自己花的是小頭。”他進翰林院兩年時間,除了官服外,穿得出去的衣服就是一件青緞馬褂。搞得每次穆彰阿見他,都以為他買了十件相同的衣服,來回地換。
曾國藩把日子過得這樣擰巴,除了他發誓不貪污外,翰林院檢討也并無外財。物質生活的慘淡,激發了他對精神生活的追求,由此使他走上了朱熹理學這條龐然之船。
和朱熹理學的蜜月
曾國藩能走上朱熹理學這條龐然大船,原因只有一個:功名心切。
在未中同進士前,他最大的心事是中進士;中了進士后,他最大的心事就是效法前賢,澄清天下。也就是要按照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準則,為國家干一番大事業,成為孔子、王陽明那樣的圣人。
——曾國藩后來如愿以償,不過和他的鄉試、殿試一樣,有點瑕疵:中國歷史上有兩個半圣人,兩個是孔子、王陽明,半個就是他曾國藩。
這就是志向,王陽明最重視的一條成圣法則。曾國藩非常自信地認為,只要立下志向堅不動搖,他的目的就能達到:“人茍能自立志,則圣賢豪杰何事不可為?”
有人嘆息說,“圣人哪里那樣好當?”
曾國藩鼓著眼睛說:“孔子說,我欲仁,仁就來了;我說,我欲孔子,孔子自然就來了。關鍵是要有毅力,堅持到底。”
還有人背后譏笑他:“一個鄉巴佬讀了幾本書,就想當圣人?”
曾國藩咬牙切齒地用詩歌回敬:“莫言書生終齷齪,萬一雉卵變蛟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