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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見,1897(3)

在21名旅行者中,只有一人并不天真。伊斯雷爾·贊格威爾(Israel Zangwill),是一名知名作家,撰寫過國際暢銷書《猶太區里的孩子》(Children of the Ghetto)。他言辭刻薄,明察秋毫,冷血無情。他并不贊同曾祖父仁慈的保守主義和浪漫的人道主義。他不自我欺騙,不刻意探究什么,也不對一切視而不見。所有赫伯特·本特威奇沒有看到的,伊斯雷爾·贊格威爾都看在眼里。他看到了雅法、呂大、拉姆拉的巴勒斯坦城鎮,也看到了卡比爾、沙拉番、哈迪塔、阿布舒莎的巴勒斯坦村莊。他看到了所有的簡陋房舍,以及至耶路撒冷沿線生活悲慘的村莊,也看到了在耕地上勞作、向駛過的法國火車揮手的農民。

在接下來的七年里,贊格威爾將他看到的公之于世。在紐約一次意義重大的演講中,這位世界著名的作家將以“耶路撒冷已被占據”的事實震駭他的聽眾。他指出,耶路撒冷地區的人口密度足足是美國的兩倍。但是,這位激進的錫安主義者,不僅僅公布了這個顛覆性的人口統計數字,他同樣宣稱:沒有一個人口稠密的國家不是依靠實施武力來贏得勝利的。贊格威爾做出了結論——因為別人占領了以色列人的土地,以色列的子民們就應該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就像我們的祖先做的那樣,用利劍驅逐占領地上的部族。”

贊格威爾的演講被錫安運動者視為可恥的異端邪說。在1897年,甚至直到1904年,除了贊格威爾,沒有一個錫安主義者做出這樣直率而尖銳的分析,并得出這樣殘酷的結論。演講后,這位另類的作家被驅逐出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組織,但他將在幾年后再次回歸。當他在20世紀20年代回歸時,他繼續向公眾宣揚:“阿拉伯人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占領那幾公里的土地,‘收起帳篷,悄然離去’就是他們眾所周知的習俗。就讓他們現在證明吧……我們必須溫和地說服他們踏上一段艱苦跋涉的旅程。”而這樣的話,在當時沒有一個錫安主義者敢說出來。

但是,這一切還要很久以后才會發生,現在還為期尚早。1897年4月16日,星期五下午,經歷了漫長而刺激的火車旅行,本特威奇朝圣團終于抵達新建的耶路撒冷石式車站。我的曾祖父欣喜若狂——他們來到了耶路撒冷!

時間緊迫。他們抵達時正值逾越節,幾小時之后將迎來自由的假期,猶太人將像《出埃及記》記述的那樣慶賀節日。所以,在車站接受耶路撒冷老猶太區知名人士的歡迎后,他們匆匆忙忙趕往老城區。他們再一次被迫面對東方式的痛苦:黑暗曲折的小巷、骯臟的集市以及饑餓的民眾。貧困的阿拉伯人以及世代居住在圣城里,和以慈善和祈禱為生的當地猶太人,共同構成了一幅悲慘的圖景。然而,當他們最終抵達哭墻(Wailing Wall)時,卻為信徒們的虔誠所折服。在圣殿僅存的殘垣前,信徒們哀悼著猶太民族在1800年的歷史中所經歷的重重苦難,大胡子猶太老人唱起蒼涼的挽歌,深深地觸動了他們。

這些英國女士們和先生們,以及他們的美國、歐洲大陸同伴驚訝地發現,同樣的渴慕與哀切如洪水般向他們席卷而來。他們潦草地寫下自己的愿望,塞入哭墻的縫隙中。因為時間不足,本特威奇催促著氣喘吁吁的朝圣者們趕緊前行,穿過黑暗曲折的幽巷,來到卡米尼茲旅館,在那里,將為他們舉辦逾越節的家宴。接著,第二天早上,他們啟程趕往戴維城以及戴維冢,然后轉去險峻的橄欖山。無論朝圣者們走到哪里,所見都是驚人的對比:過去的輝煌圖景與現今的貧困骯臟并立于世。古老的耶路撒冷城擁有令人窒息的美麗,而無論阿拉伯人還是猶太人都被貧困生活所折磨。年輕的男孩們蒼老如翁叟,疾病與貧窮無處不在。

逾越節后的第二天,他們向北方進發。這可是托馬斯·庫克(Thomas Cook)兄弟展示他們杰出才能的時候了。在收取每名乘客44畿尼的費用后,這家著名的旅游公司提供了馬和騾子一共100匹,包括免費的英式馬鞍和專門為女士鋪墊的橫式馬鞍,以及優質的白色印度帳篷,還派遣了超過48名仆從,包括1個屠夫、1個廚師和1個受過良好訓練的服務生。每天早晨,備好的英式早餐端上餐桌,午餐打包進手工編織的野餐籃子里,晚上則會享受一流的美食,包括熱湯、兩種肉類或家禽類主食和三款不同的甜品。

從1897年4月20日至27日,赫伯特·本特威奇帶領著歡樂的殖民地車隊穿過了這片土地。從耶路撒冷到貝特埃爾,從貝特埃爾到希洛城,從希洛城到納布盧斯,從納布盧斯到杰寧,途經唐谷。離開杰寧,他們經由伊茲拉山谷前往他泊山;從他泊山出發,他們沿著哈丁戰役遺址來到太巴列。他們又在加利利海沿岸花了兩天時間,然后,乘船前往迦百農,再從迦百農到羅什平納,又從羅什平納沿約旦河直至它的源頭,然后去了黑門山、大馬士革和貝魯特。

這是殖民主義嗎?如果一個生物看起來像鴨子,走起來像鴨子,叫起來也像鴨子,那么它很可能就是一只鴨子。這些照片看上去有種罪惡感:白色的獵裝,軟木帽,帶托馬斯·庫克標志的帳篷。我曾祖父日記里的記述同樣擺脫不了嫌疑,遣詞造句沒有歧義,開門見山。他的目標,以及他所在的倫敦圈子的目標,就是將巴勒斯坦開拓為殖民地。這些赫茨爾錫安主義者還尋求帝國的支持,作為自己行動的強力后盾。他們不斷地向英國、德國、奧地利以及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提出申請。他們需要一個主流歐洲強國的支持,以便在這片土地上,將錫安主義付諸行動。他們希望西方可以馴服這塊阿拉伯土地。他們希望這塊阿拉伯的土地被西方收繳,于是,一個歐洲問題可以在歐洲以外的地域得到解決。

可是,本特威奇代表團謀求另一塊土地并不是為了不列顛的榮耀,而是為了拯救一群受迫害的人民。他們并不真正代表帝國,而是一群被剝奪權利的人苦心尋求帝國的幫助。他們的目的不是壓迫,而是解放。他們不是為了盤剝這片土地,而是為了開發。除卻伊斯雷爾·贊格威爾,代表團里沒有一個成員認為,自己的任務是某種形式的征服、剝奪和驅逐。

所以,當我觀察這些坐在質地考究的英式馬鞍上的紳士們,以及在橫式馬鞍上搖搖欲墜的淑女們時,我看不到任何罪惡,我沒有看到居高臨下的睥睨、搶奪窮人羔羊的企圖。盡管,他們的設備是殖民式的,習俗也是殖民式的,但是,這個代表團并不屬于任何一股殖民勢力。盡管,他們的外貌、思想和行為舉止是歐洲式的,但是,他們也不代表歐洲。恰恰相反,他們是歐洲造就的受害者。他們站在這里代表了另一群被歐洲迫害的終極受害者。

這真是一個悲哀的故事。赫伯特·本特威奇的一代是屬于被解放的猶太人中的一代,他們熱愛歐洲,并將自己的命運與歐洲緊密相連。擺脫了禁錮他們幾百年的猶太區,他們昂首前行,熱情擁抱開明的歐洲——使這片大陸富足,也使自己富足。然而,當19世紀逐漸落下帷幕,這些猶太人意識到,歐羅巴并不像他們熱愛它那樣熱愛著自己。對于這些新解放的歐洲猶太人來說,歐洲宛如一個代孕的母親,他們尊敬她、崇奉她、愛慕她,他們給她一切所能給的,然而,突然,這些全心投入的兒子們發現歐洲母親不想接納他們了。仿佛一夜之間,母親眼中的這些兒子們就有了一副新的、古怪的模樣,身上散發著一種異味,簡直無法忍受。這些兒子看出了母親眼里跳動的瘋狂與忍耐,于是,他們知道,是時候離開,開始自己的生活了。

這就是為什么西奧多·赫茨爾要在夏末召開猶太復國主義者大會,這就是為什么赫伯特·本特威奇以及他的團隊出現在這里,騎著晃悠悠的馬兒穿越古老的以色列山嶺。因為,歐洲的進步與開明到達了一個頂峰,所以,猶太人必須逃離歐洲。這片荒涼的土地,就是他們逃離瘋狂的歐洲之后所能找到的避難之地。

耶路撒冷一行后,赫伯特·本特威奇的日記突然中止了。也許,巨大的疲勞終于把他壓垮,又或者,他太興奮了。有一個目擊者稱,本特威奇不小心跌進了當地的刺梨仙人掌叢,那些細小的尖刺令他痛苦不堪,幾乎不能安坐,更別提寫些什么了。但是,其他同伴的記錄卻描述道:離開之前,本特威奇從斯高帕斯山望向耶路撒冷,暮色中的圣城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此之后,仍久久沉浸于那幅圖景不能自拔。就在第二天,這位朝圣者中的領袖又沉迷于可怕、古老而又靜謐的塞巴斯蒂安遺跡。他被同《圣經》描述如出一轍的撒瑪利亞景色深深感動:階梯狀的丘陵,橄欖樹的園子,沉靜的山間幽谷。他還看到了神奇的基利波山。而最令他難忘的,當屬那日落時分,被連綿赤色山嶺環繞的加利利湖,以及他在清晨悠悠蕩槳于靜謐湖水中的經歷。

我注視著我的曾祖父,帶領著有100匹馬拉著的車隊一路上行,從加利利海到金農沙山谷中的胡拉湖,又從胡拉湖到巴尼亞斯的山泉,白雪皚皚的黑門山頂就懸在他們頭頂,距離他們那樣近。就像20世紀距離他們那般近一樣。而我的曾祖父并不知道,在下一個50年,即將開啟猶太民族歷史上最悲慘的時代;而在緊接其后的下一個50年,為了恢復民族主權,猶太人又將付出極其可怕的代價。現在,一切還很平靜,這片土地還享有和平。你可以聽到馬兒翻越黑門山時噠噠的蹄聲,載著沉思的紳士和安靜的淑女。我的曾祖父回頭,最后一次望向這片土地:那寧靜的加利利,湖水魔幻般涌動,還有那帶著驚人預示的哈丁戰役遺址。這片土地還沒有被他未來的事業所波及,這片土地還沒有被猶太人的貪婪和絕望所顛覆。

赫伯特·本特威奇趕不上參加巴塞爾第一次猶太復國主義大會了。盡管他會出席未來的猶太復國主義大會,但是,不能在1897年赫茨爾召集的歷史性集會上做報告,這是一個遺憾。不過,只要回到倫敦,他會毫無保留地陳述和撰寫他的一切經歷。無論他走到哪里,他總是那樣堅定不移。“巴勒斯坦從來沒有被其他民族納入版圖。”他這樣宣稱,并與錫安的評論家們辯論,堅持巴勒斯坦完全適合數百萬處境艱難的東歐猶太人,只需要克服極小的苦難并懷揣希望,就能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美好的家園。

在未來的辯論中,我的曾祖父會占盡上風。在朋友和同伴的幫助下,他會在歐洲最重要的首都建立起猶太復國主義中的一股堅強勢力。巴勒斯坦朝圣之行20年后,他參與了猶太復國主義領導團與英國王室關于巴勒斯坦問題的第一次會晤。那時,這位年邁、高貴的律師已成為舊時代古董式的標識,但是,出于榮譽和禮儀,他仍然被邀請參與早期的談判進程。半年后,1917年11月2日,談判誕生了著名的、僅有70字的《貝爾福宣言》,它以信件的形式由英國外交大臣貝爾福勛爵,寄送給英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盟副主席羅斯柴爾德勛爵:

外交部

1917年11月2日

尊敬的羅斯柴爾德勛爵:

我很榮幸地代表英國政府將下述對錫安主義者之志向表示同情的宣言轉達給您,該宣言業已呈交內閣并為內閣所批準。

“英國政府贊成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人的民族之家,并將盡最大努力促其實現。但必須明白理解,絕不應做出任何有損于巴勒斯坦現有非猶太人社群的公民權利及宗教權利,或其他任何國家內的猶太人所享有之各項權利及政治地位的行為。”

蒙您向猶太復國主義聯盟曉以此宣言,我向您表示感謝。

順致

崇高的敬意

亞瑟·詹姆士·貝爾福

這就是本特威奇的巴勒斯坦之旅,短暫而匆忙,甚至有點荒誕,但卻改變了我曾祖父的一生。回到倫敦后,他已經無法重拾維多利亞紳士式的做派。他不再滿足于從事法律事務,演奏室內音樂,閱讀莎士比亞,把他的九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培養成倫敦式的淑女和紳士。12天的耶路撒冷之行,令本特威奇難以繼續在伯青頓的海濱別墅里享受舒適的優越生活。在肯特郡的海岸線上豎有一座燈塔,本特威奇就長久地對著它吐露心聲。

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被巴勒斯坦的神秘魅力所征服。到1913年,赫伯特·本特威奇的女兒和女婿將在雅科夫的殖民地葡萄園修建起一座豪宅;1920年,他的兒子將出任英屬巴勒斯坦托管地的第一位檢察總長;1922年,國際聯盟授權英國管轄巴勒斯坦;1923年,赫伯特·本特威奇在基色山和阿布舒莎的巴勒斯坦村莊建立第一個盎格魯——猶太人殖民地;1929年,年邁的本特威奇終于在以色列的土地上定居下來,直到三年后去世。這位家族的領袖被埋葬在斯科普斯山西坡新建的希伯來大學旁,不遠處,就是他在1897年4月回頭眺望日暮下的耶路撒冷圣城的故地。

回到那時,火輪載著本特威奇一行從耶路撒冷返回倫敦,船正劃過幽暗的海水駛向君士坦丁堡。5月的夜晚酷熱難耐,我的曾祖父站在甲板上,凝視漆黑的海水以及席卷而來的白色泡沫。他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有模糊的概念,也只隱約地預見到這片以色列的土地上即將發生的改變。他對這片土地的了解太有限了。不過,他的確感覺到,一個時代即將終結,另一個時代正在來臨。當“奧克蘇斯”號出現在雅法的港灣,當它緩緩泊岸,當所有的人走出船艙登上那片土地時,的確有什么發生了——這改變偉大,而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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